完結篇(2)
星河在小屋裏對荊無命笑得溫柔,等腳步從屋子裏踏出來,笑臉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用兩根指頭拎起臟污的地方,嫌棄得直皺眉。
法術流轉,立刻換了身輕便衣裳,方才煮的白粥鍋里還剩了一點,盛出來時有點着急忘了蓋蓋子,有點涼,治傷的藥材剩得也不多,水缸里的水、灶下的柴都用完了。
其實這些東西她隨便動動手指就能置辦好,可星河從窗戶外看荊無命又睡了過去,想了想,打算親手為他做點事。
青州山外,傍晚,紅霞滿天,空氣微濕,星河拎着兩隻木桶踏着濕潤的泥土,從幾裡外一桶一桶地挑把水缸挑滿,抹了把不存在的汗,又跑出去去砍柴,順手采了把野菜。
回來路上,剛好跟一隻山雞好死不死碰上,星河猶豫再三,想着這些年缺德事實在沒少干,難道還怕擔這一份業果?小荊傷成那樣,頓頓吃素怎麼能行,怎麼也得來點葷腥補補吧?等她思量完,山雞早跑沒影了。
沒辦法,她只好宰了只野豬回來下鍋。
正燒水褪毛呢,器靈跳出來,在星河面前嘖嘖有聲。
星河抬頭:“你發什麼瘋?”
器靈什麼也沒說,心中十分感慨,它還以為羲和仙君有多愛那個凡人呢,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只要她想,這些瑣碎雜事她完全沒有必要去做,只要動動手指,荊無命立刻就能從床上爬起來活蹦亂跳,可她沒有。
羲和仙君,最愛的只有她自己啊。
它還記得當初仙君親手將那個孩子扔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通過玄光鏡,眼睜睜看着他受盡了欺負。尤其是被上官金虹收養的那幾年,他被往死里折磨。
上官金虹說,把他帶回來就是要他來殺人的,要殺人,就要先保證自己不被人殺,比別人更不容易死。
盛夏酷暑,他頭頂最毒的太陽,一遍遍地練習拔劍、出劍,簡簡單單兩個動作,要重複幾千幾萬次。晚上,他站在比拳頭還要小的梅花樁上,迎着夜風,一站就是一夜。寒冬臘月,他被丟進冰水裏,沒有上官金虹的命令就不許露頭,哪怕被凍得僵硬。整整十年,每一日都在生與死之間遊走,每一次都是再跟死神較量,一次次撐到極限,繼而刷新新的極限。
到最後,那孩子銀灰色的眼睛沒了光彩,他已不像個人,而是像一把刀,在冰與火中反覆淬鍊,打磨,人性被一點點磨乾淨,只留下玄鐵般冷硬的心腸。
這就是荊無命,羲和仙君喜歡的荊無命。
一開始她無動於衷,後來荊無命長大了一點,跟她熟悉的相貌越來越像時,她就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器靈以為仙君會把那孩子接回來,結果卻聽她說:“器靈,你幫我盯着吧,別讓他死了就成。”
晚風中,肉粥混着葯香,器靈在輕輕地嘆。
如果仙君一直是這樣的話,那它什麼時候才能完成任務呢?主人他已經等了很久了……
星辰滿天的時候,星河端來一碗新葯,葯汁沒那麼黑,氣味也沒那麼怪,旁邊還有一小碟用柚子皮炒出來的軟糖,糖霜被蠟燭照得亮晶晶的,看着就齁甜。
這次荊無命吸取教訓,自己拿着碗,小口小口地喝,嘬一口腦仁都苦得發木,幾次想吐,每次一要吐,星河就塞給他一塊柚子糖,一碟子糖吃完,葯總算能平平安安在胃裏安家。
大概是覺得丟人,荊無命喝完葯躺下,把腦袋往被子裏一塞,不管星河說什麼都不理。
然而到了半夜,他還是發燒了,額頭滾燙,一呼一吸都是一股股熱浪。他本就失血過多,再加上高燒,蜷在被子裏,覺得冷得要命。
更要命的是,小腿抽筋了,他一動,腹部的傷立刻開裂,猝不及防的疼直充沖大腦,荊無命沒忍住,抖着嗓子抽冷氣。
床是木板搭的,裏頭是空心,稍微一動就咯吱咯吱的響。
星河聽着動靜,鞋都沒來得及穿,匆匆從另一張床跑過來,“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黑沉沉的夜,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那聲音比夜風還要輕柔。
一隻冰涼涼的手貼上來,她輕輕呀了一聲,慌道:“你等着。”
荊無命昏昏沉沉,隱約聽見她跑到外頭灶台生了一把火,隨即盆碗叮噹,又過了一陣,看見她走過來,手裏捧着一個粗瓷碗。
“給你,喝了會好一點。”
荊無命被星河扶起來,接過粗瓷碗,碗是熱的,還有點燙手。
他以為又是什麼苦藥,做好準備抿一小口,是甜的,喝着不像是糖水,說不清什麼滋味,一碗喝下去,整個人都暖起來了。
“這是什麼?”
“牛乳啊,你沒喝過?”
“沒有。”
星河想想,的確,兩輩子,他都沒喝過,頓時心裏一陣說不出的難受,把空碗接過來放到一邊,湊過去摸他的手:“你喜歡嗎?”
荊無命沒再說話了。
星河聽得到,他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喜歡。
“你喜歡的話,每天晚上我都煮給你喝。”
“你的傷是不是又裂開了?你等一等。”
蠟燭燃起來,一朵暖黃的光照在她臉上,朝他靠近。
裹上的布條被依次拆開,新的草藥敷上去,皮膚已痛到麻木,一抽一抽的,荊無命盯着星河的臉,不吭聲,額頭浮出細密的汗。
“你是誰?”
星河手一頓,朝他笑笑:“我叫星河,是個大夫。”專門治你的大夫。
給小腹上藥的時候,蠟燭下移,荊無命不自在地縮了一下,大腿緊繃。
“現在才害羞,是不是有點晚了?”星河笑着看他,他不說話,把臉撇到一邊,上下左右都是黑的,什麼也看不到,只有最尷尬的那一處亮着。
如果是過去的荊無命,一定沒有這樣有趣的反應,他只會輕輕地哼着,把傷展示給她看,看她露出心疼的表情來,若是眼眸中再含一點霧氣,那對他而言,簡直是世間最好的葯。
星河貪婪地看着他,看他的臉一點點紅起來,灰眼睛裏全是無措。
看着看着,她就不滿足單純的上藥了。
傷處裹好,星河眨着眼睛問:“你還冷嗎?”
“我也覺得好冷,你往裏面一點,我們兩個擠一擠。”
不容荊無命拒絕,星河翻身上床,在被子裏,把外裳全脫下來,只留一件貼身小衣。
“睡吧,哪裏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別忍着。”
荊無命哪裏還能睡得着?他依稀看着星河閉上眼睛,似乎睡了。
其實白天他想過的,這個女人為什麼要救自己?為什麼會對自己這麼好?現在恍惚有了答案。
她是不是……喜歡我?
這個想法讓荊無命的心砰砰地跳起來,腦子裏轟得一下,連血都流快了不少。他小心動了動,傷口立刻火燒火燎地疼起來,也不管,把後背貼上牆,想把自己撐起來,然而動作才做到一半,一隻冰涼涼的手搭在他腰上,避開傷口將他整個身子都攬在懷裏,懷裏更涼。荊無命本就覺得冷,這下更冷了,忍不住渾身輕顫,傷口的疼倒是有幾分緩和。
“你別走,是我錯了。”星河似在夢中囈語,喃喃道:“我好想你。”說著,把被子全蓋在他身上,還細心地給他掖一掖被角。
荊無命砰砰跳着的心猛地一滯,她在跟誰說話?她到底誰沒睡着?如果沒睡,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如果睡了,那在睡夢中,她把他當成了誰?馬上又想,她對自己這麼好,是不是把自己也當成了那個讓她在夢中也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他靜靜地盯着她看,也不知怎麼了,心忽然有點疼。
恍惚中,他似乎看見她拉起一個人的手,那人看不清臉,一身白衣,腰裏別著劍,她笑魘如花,認真地說:“我對你一見鍾情……”
記憶如潮水般傾瀉奔涌,眼睛漸漸模糊,黑與白的光影交錯,看不見人,只能聽到她的聲音。
“小荊,我喜歡你,我會對你好的。”
“我只喜歡你一個。”
“你好煩啊,我為什麼不可以喜歡很多人呢?這很正常的吧?”
“你怎麼老得這麼快?”
“我要走了,你好好的。”
記憶越發混亂,像一個擇人而噬的黑洞,要把他整個人都吸進去,一幕幕光影交織,一幕幕場景回現,從歡樂到悲傷,再到痛苦到極致,胃裏一陣血腥翻湧。
那一次次,他說不出口的話。
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你不是說愛我的么?為什麼要丟下我?為什麼當我生出白髮,長出皺紋的時候,你會用如此嫌棄的眼神看我?
你為什麼要愛我?又為什麼讓我愛上你?
好疼,這顆心真的在疼啊,為什麼讓我如此痛苦,你卻一點感覺都沒有?你難道沒有心嗎?
一道光驀地照進來,荊無命猛然睜開眼,一頭冷汗,心臟跳動的聲音還在耳膜中回蕩。
窗外天光破曉,昨晚抱着自己的那個人在屋外,哼着歌,鍋碗響個不停,不知名的甜香順着晨風飄進來。
好像是昨天吃過的糖,還有牛乳的香味。
荊無命緩緩呼出一口氣,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只是夢,不是真的,只是一個夢而已。
雖已是深秋,但此地偏南,白天還是很熱,空氣潮濕,哪怕什麼都不幹也容易悶一身汗。荊無命躺的地方靠窗,正在午時的日頭底下,被烤了一身汗,混着淡淡血味,整個人都臭烘烘的,身子粘得像快發糕,星河端來一盆熱水,笑吟吟地要給他擦身子。
之前從他身上脫下來的衣裳破爛不堪,早讓星河拿去點了爐子,現在被子一掀,他裹着布條光溜溜地躺在那,一條腿屈着壓在另一條腿上,胳膊擋在身丨下,眼睫毛顫啊顫,看上去分外好欺負。
毛巾雪白,熱氣騰騰,每擦一下,荊無命的身子就僵硬一分,當毛巾逐漸往下,再往下……
“不用。”他一把將毛巾按住,胳膊上的傷立刻染透布條,現出一點淺淺的紅。
星河假裝沒聽見,強硬地拉開他的手,把毛巾蓋上去,大大方方盯着他看,笑嘻嘻道:“你的小傢伙還挺精神的嘛。”
荊無命咬牙,眼睛慢慢地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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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無命:她……她調戲我!救命!
星河:嘿嘿嘿(搓手)
器靈拚命地拉:仙君住手!他還是個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