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 章|爆盛怒懷王興師 覓力士嬴盪得才
宋遺被齊宣王烹於齊宮后的當日,陪同出使的副使,楚國下大夫景惠,匆匆收拾好行囊,快馬回郢。景惠本想儘快將宋遺為國死難的大無畏事迹稟報楚王,不想卻在入楚之後遭遇連綿暴雨,再后是因瘟封道,及至趕到郢都,已是一個月之後。
陪他進宮的自然是上官大人靳尚。
聽完景惠繪聲繪色、時而哽咽不止的描繪,懷王出淚了。
“擬旨,”懷王擦乾淚水,轉對咸尹,“封特使宋遺為振威君,立忠烈——”
後面的“祠”字尚未落地,宮外一陣腳步聲急,當值宮尹趨步入內:“稟報王上,使秦特使昭睢大人由咸陽返,在殿外候見!”
“哎喲,趕得巧哩,快請!”懷王按捺不住臉上的興奮,急不可待地揚手。
“宣使秦特使昭睢覲見!”內尹宣召。
話音落處,昭睢趨步走進,徑直懷王前面,撲嗵跪地,放聲長哭:“大王——”
“昭睢?”懷王讓他哭愣了。
“王上,”昭睢哭訴,“張儀欺我!”
“張儀?欺我?”懷王眯起眼睛,“他怎麼欺我了?”
“他……他壓根兒就沒打算給我們土地,他……他要的只是我們與齊人斷交,他……”昭睢氣得聲音直打哆嗦。
“昭……昭卿,”懷王懵了,“你……不必着急,細細說來!”
昭睢挺直身體,將此行出使的前前後後,一絲兒不落地全講出來,末了說道:“王上,張儀他壓根兒就不想給我們土地,是被臣逼急了,方才將他的於城六里拿出來搪塞,王上,我……我們全上他的當了……”
懷王臉色早已紫漲,拳頭握緊,指節格格作響,輕輕轉頭,目光射向靳尚,聲音如從牙縫裏擠出:“靳尚!”
“王……王上,”靳尚這也從惶恐中醒來,眼珠子連轉幾轉,“想必是誤會了,張儀不是那樣的人,想必是……是……張儀候不到我王與齊人斷交的音訊,這才……”
“稟王上,”昭睢盯一眼靳尚,冷笑一聲,“事情不是這樣的,臣探聽清楚了,張儀正是在聽到我王特使被齊王烹於齊宮之後,才肯出面見臣的。張儀的腳壓根兒就沒有受傷,一切都是他裝出來的。他剛從坡上滾下來時,受傷的是左腿,三個月之後,他大概忘了,在臣面前展示的傷處卻是右踝。他一直一拐一拐的,可當臣質問秦王為何燒掉契約之事時,他快步走到臣跟前,拍臣的肩膀,那辰光,臣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腳也好,腿也好,壓根兒沒有受傷,他的跛腳完全是做作出來的!”
“張——儀!”懷王面目猙獰,牙齒咬得格嘣嘣響,目光再次轉向靳尚並景惠,“你……你們……滾!”
“王上……”靳尚叩首,痛哭流涕。
“滾!”懷王幾乎是爆喝了。
靳尚打個哆嗦,扯起景惠,跌跌撞撞地退出殿門。
“傳旨,”見靳尚二人走遠,懷王顫着手指頭,指向宮門外面,“敲……戰鍾!”
國家的戰鍾是不能隨便敲響的,一旦敲響,就是發生緊急戰事了。
隨着楚宮裏“噹噹當”一聲緊似一聲的戰鍾,剛剛從水災與疫情中緩過勁來的郢都人無不震驚,紛紛看向楚宮方向。
朝臣們不敢怠慢,無論遠近,無論在做什麼,就都扔下手中的事務,飛速趕往宮城。見楚臣皆至,懷王也不廢話,傳旨昭睢,讓他當廷講述如何使秦並受辱的過程。張儀承諾商於並簽訂盟約之事,朝臣們無不知曉。聽聞張儀假摔避見、秦王燒毀盟約等等諸事,眾臣義憤填膺,皆罵張儀奸賊,不少朝臣請求與秦開戰。懷王順勢詔命屈丐為將,興兵二十萬,強力收復商於。
散朝之後,靳尚越想越是鬱悶。靳尚死也不肯相信結局會是這個樣子,張儀會是這樣的人。一定是中間什麼環節出了差錯。
是的,一定是。
靳尚在府中悶坐小半個時辰,心裏漸漸亮堂,動身趕往王叔府宅。
王叔府宅的大門前面停着不少車馬,府院裏人影晃動,客廳的所有席位上坐滿了人,有幾個沒席位的,隨便拉塊麻片墊在身下。這些人中,清一色全是王親,顯然都在等待王叔。
王叔的主位是空的。
靳尚正在尋思,有僕人過來,帶他走向後花園。早有子啟從一個花簇叢郁的小院子裏迎出,引他進去。
這兒是王叔的書齋。小客廳里正位就坐的是王叔,陪位是四人,射皋君、彭君、逢君、子啟,子啟旁邊預留一塊空席,顯然是剛剛騰給靳尚的。
“靳尚,”王叔臉色陰沉,看向他,“你來得正好。我們議議與秦國開戰的事。”
王叔刻意避開張儀,顯然不想提到這個名字。
“王叔,”靳尚拱手,“臣正有一事想不開,敬請王叔指點!”
“你說。”
“大王為何要派昭睢使秦?”
“派他使秦怎麼了?”
“張儀最恨的是昭陽,而昭睢是昭陽的嫡長子,王叔呀,如果您是張儀,該會怎麼想?”靳尚一臉不服,“可大王偏就派昭睢去了!”
“是老夫讓大王派昭睢去的!”王叔應道。
靳尚震驚。
顯然,他失算了。
“靳尚,”王叔盯住他,“當時的情勢,你說讓誰去?你去嗎?再說,即使讓你去,你會去嗎?其他人誰去合適?大王曉得我們都是贊同張儀的人,而大王對這事兒原本有疑。再說,陳軫的質疑連張儀都應不出來,你叫大王怎麼想?如果陳軫講的完全不對,你為何沒有當廷反駁?”
“臣……”靳尚囁嚅。
“昭睢雖說是昭陽的長子,可他遠比昭陽隨和,為人處事,都還懂得分寸。無論如何,屈、景、昭三氏,皆是我大楚柱國,多少年來,文治武功,代出英豪。這是家風。憑心而論,楚國早晚攤上大事,終了還不是三家出力最多?”
靳尚勾頭。
“至於張儀,”王叔長嘆一聲,“看來我們都看走眼了。昨夜老夫一宵未眠,從犁鏵到鹽,再到聽信張儀,絕齊親秦,老夫將這局大棋由頭復盤,越想越覺得,是我們自己走偏了。看來,屈平是對的。”
“王叔……”靳尚急了。
“靳尚呀,”王叔苦笑一聲,“老夫問你,如果你是張儀,即使你對昭陽仇恨齊天,能做出這等事兒來嗎?”掃向眾人,“無論如何,昭睢是大楚之王的特使,已經不再是昭睢了。昭睢身上帶的是國書,手中拿的是張儀與大王共同籤押並蓋有印璽的兩國盟約!他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代表楚國的。可他張儀呢?他在本府里是怎麼說的?他在朝堂上是怎麼說的?該聽的你們全都聽見了,王叔我也聽見了!他信誓旦旦呀!他說一切都是秦王的旨意呀!”
“打!”逢侯一拳砸在席上。
逢侯姓羋名丑,是先宣王的玄孫,繼承其祖父封地,人稱逢侯丑。逢侯名丑,其實是個英俊後生,年不足三十,正值血氣方剛,在諸王親後生中最喜軍事,也最孔武有力,善使一根重逾百斤的巨槊。這要打仗了,王叔特意招他到這書房來,顯然有重用之意。
“靳尚,你還有何說?”王叔看向靳尚。
“臣聽王叔!”靳尚不敢再說二話,拱手應道。
“若聽王叔的,就打這一仗!”王叔回他一個拱手禮,看向眾人,“你們有何異議?”
幾人互望一眼,皆拱手道:“謹聽王叔/二哥!”
王叔緩緩起身,看向眾人:“走吧,前院客廳里去,兵員、錢糧,讓大家各自報個數!”
王叔的動員卓有成效。在烏金貿易上賺下秦人大錢又通過巴鹽保住收成的眾王親原本覺得虧欠秦人,這下得理了,突然覺得秦人的錢不但該賺,且秦人一個個不守信用,可憎可殺,紛紛表態支持大王,出錢出糧出人以收復商於。
王叔就是王叔,一旦轉過彎子,一切就都逆轉了。
與眾王親分配完各家應出的兵員輜重,目送他們遠去,王叔隨即吩咐御者,駕車直驅王城,入宮覲見懷王,將眾王親各家自報的兵員總量稟報懷王。
“一十六萬?”懷王驚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還只是身在郢都的王親,數量也是他們自個報的。如果加上未在郢都的,單是王親各家,兵員可在二十萬以上。加上三氏並宗親,王兄即使徵兵五十萬,當也不在話下!我大楚舉袂成蔭,揮汗成雨,”王叔握拳,“甭說是他秦人,縱使……”頓住話頭,鼻孔里重重地擠出一個“哼”字。
“真沒想到,寡人……”懷王激動加感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儀欺我,秦王無信,”王叔侃侃應道,“眾王親聽聞此事,無不憤慨,誓與秦人生死決戰,奪回商於,一雪前恥!”
“張——儀!”懷王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王兄呀,您這就曉得了。只要國家有難,王兄有召,真正報國的,惟有王親與宗親啊!”王叔不失時機地補充一句。
“賢弟說的是!”懷王大是感慨,“前面的事,是愚兄錯了。請賢弟轉告眾親,讓他們放心,只要寡人在位,楚國就不會再行改制!”
“謝王兄!”王叔拱手,“臣弟還有一言!”
“你講!”
“是令尹的事。國不可無令尹,尤其是大戰當前!”
“賢弟來前,寡人正在想着此事呢。依賢弟之見,何人可當此位?”
“臣弟薦舉一人,左徒屈平。”王叔拱手。
“好!”懷王朗聲應道,“賢弟與寡人想到一起了。唉,不瞞賢弟,這幾日來,寡人思來想去,深以為悔!屈平是對的,寡人錯了!”
“王兄不必自責,”王叔應道,“之前的事,錯在臣弟,還有上官他們。今日看來,張儀實在是個奸詐小人,我們全都上他當了,除了左徒!”盯住懷王,“對了,臣弟還有一事稟報王兄。祭司白雲並非全是巴人!”
“哦?”懷王震驚。
“她就是王兄的嫡親侄女,是臣弟的嫡親女兒!”
懷王張大嘴巴,良久,長吸一氣。
“當年臣弟奉先王之命,假作鹽商潛往巴地,得遇巫咸山祭司,也就是白祭司的生母。那是一個奇女子,是臣弟此生惟一愛過的女人。後來,臣弟與她……有了白雲,再后,臣弟引軍擊敗巴人,奪占鹽田,她娘覺得愧對巴人,跳崖走了。臣弟……”王叔淚出。
“賢弟該早說才是,寡人差點兒……”懷王半是責怪。
“起初,臣弟只是猜測,直到最近,臣弟方才查驗明白。雲兒歡喜屈平,屈平也歡喜雲兒,他們二人……唉,臣弟……關鍵時刻,竟是未能聽從他們,悔之莫及啊!”
“賢弟,不必再說了。”懷王看向王叔,決心下定,“你這就去,有請屈平入宮,我們一起做大事。前些日子,寡人錯待他了,聽說他積下不少怨氣呢。昨日響戰鍾,這麼重要的事,朝臣全都來了,只他一人沒來。寡人本想擬旨責他幾句,可……不說這個了。請賢弟轉告屈平,寡人本欲同往請他,可眼下實在脫不開身,屈丐將軍前來謀議伐秦諸事,這辰光就在偏殿守着呢!”
王叔別過懷王,驅車徑投郢都城外的屈平草舍。
即使懷王不求,王叔也是要來見屈平的。
他要向屈平認錯。
他要向白雲認錯。
他要當場認定他的嫡親女兒。
他要鄭重承諾,將嫡親女兒許嫁屈平。
然而,當屈遙將他帶到屈平的寢舍時,王叔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屈平披頭散髮,兩眼發直,裾坐在榻沿上,緊緊抱着白雲,那動作完全沒個禮數。白雲則如一個正在熟睡的孩子,全身鬆軟,任由他這般抱着,少女的胸脯緊緊貼着他的。
這是白晝.
這是屈平該當到他的左徒府中理事的辰光。
王叔猛地想到懷王的話,敲戰鍾之後,左徒屈平沒有上朝。
王叔的直覺是,白雲病了。
“雲兒?雲兒!”王叔不無關切,幾步跨到屈平跟前,彎下身子,伸手欲摸白雲。
“嚇!”屈平爆喝一聲,一腳直踹過來。
王叔猝不及防,被他踹個結實,連退數步,跌倒在地。
屈遙緊忙過去,扶王叔起來。
王叔滿臉漲紅,一臉茫然地看向屈遙。
“連續幾日了,”屈遙抹把淚水,“阿哥就是這般,白天晚上都要抱着她,剛開始,阿哥不吃不喝不睡,只在昨晚吃些東西,但昨夜仍舊沒睡,就這般抱着她。祭司她——”
“她怎麼了?”
“聽囡囡說,祭司化作一團白雲,飄……飄到天上去了!”屈遙哽咽。
“蒼天哪!”王叔這也明白過來發生何事了,撲嗵跪地,泣不成聲,“雲兒,雲兒,我的好雲兒……”悲泣一時,起身,急走出來,“快,囡囡呢?”
屈遙叫來囡囡。
王叔詳細問話,囡囡一把鼻涕一把淚,將那日所見一一述過。王叔吩咐屈遙守着屈平二人,急急出去,直驅太廟,尋到廟尹和卜尹。
“回稟王叔,”卜尹聽他講述完畢,朗聲應道,“祭司的事臣已盡曉,她……為救楚人脫離瘟災,化為白雲,往投太白山去了。”
“她……往投太白山做什麼?”王叔震驚。
“王叔還記得前番五星連綴、孛星現世之事嗎?今年庚子,本為大災,偏巧上天水氣盛旺,被我祖祝融趕到北冥、蟄伏二千多年的共工大神看到機會,就又回來了。共工的祭司得到秦人鼎持,在太白山頂建起祭壇,作法行惡,將本該降至雍地的天水全部逼回我荊楚之地,致使我邦遭災,秦川安然無恙。之後共工大神又出瘟神害我,白祭司求助巫咸大神,但巫咸愛莫能助,因為她是山川之神,共工為大海之神,巫咸大神敵不過共工,只好對她說,這事兒只能去求共工大神。”卜尹略頓,“想是祭司去求共工,以身作押了。”
“你何以曉得?”王叔盯住他。
“回稟王叔,”卜尹拱手,“秦人不守信用,辱我大楚,大王令臣祭告先祖,出兵伐秦,臣在祭告先祖時,先祖顯靈,臣是以知曉根脈。”
“我……我的女……女兒啊……”王叔跪於地上,泣不成聲。
聽到這聲“女兒”,卜尹、廟卜相視一眼,皆是愣怔。
王叔悲泣一陣,猛地站起,嚓地抽出寶劍,指天吼叫:“共工惡神,還我女兒來!”一臉怒氣地奪門而去。
王叔直入宮城,走有半程,腦子清醒許多。
王叔明白,仇怨不是吼叫幾句狠話就能報雪的。當務之急是兩個,一是國計民生,二是出兵伐秦。
王叔吩咐御者拐向其他街道,放緩車速。
輜車慢慢地走,王叔靜靜地想。
輜車繞宮城外街轉有兩圈,王叔心裏亮堂,方才吩咐入宮,在禁門外面停車,步入禁門。
屈丐仍在宮裏,正與懷王在偏殿裏擺沙盤。沙盤上顯示的是整個商於谷地,由藍田至淅水,山川溝壑、城邑村寨、關卡壁壘、道路水澤、兵營糧草等等一應軍情戰備,盡在沙盤之上。
顯然,為這一戰,屈丐準備了太多。
見王叔亦到,屈丐覺得必須拋出他的所有疑慮。
“王上,王叔,”屈丐指着沙盤,神色凝重,“非臣謹慎,與秦之戰,臣有三個顧慮。”
“你講。”懷王伸手指向他,示意他說下去。
“一是兵力。張儀敢這麼做,是秦人已經備好這一戰了。就臣所知,單是商於谷地,魏章麾下已不再是淅水之戰時的三萬人,而是一十三萬人。額外十萬是兩個月前才陸續入駐的。秦人是守,我是攻,秦人有卒一十三萬,我當倍之。王上僅出二十萬人,臣以為兵力不足。”
“二呢?”懷王盯住他。
“戰備。”屈丐應道,“伐千乘之國,當備戰三年,而秦為萬乘之國。近十五年來,我與秦大戰三次,一是商於,二是巴國,三是淅水,三戰皆負。商於,秦人贏在偷襲,巴國,秦人贏在詐計,而淅水,秦人贏面就多了,可為兵器,可為士氣,亦可為其他。今秦人已備,而我之備尚未充分,尤其是今年大災,民生不堪,就臣所聞,死於洪水者不下三十萬眾,死於瘟疫者亦不下三萬。家園遭毀、隔夜無食者不計其數。”
“其三?”懷王顯然不想聽這些,語氣不耐了。
“三是戰地。”屈丐遲疑一下,指向沙盤,“我旨在收復商於,兵力皆集於此,而秦人卻在南鄭大量囤兵。由於巴蜀之亂平定,在蜀秦卒少說五萬已在司馬錯引領下沿棧道回防南卷,加上南鄭原有守卒,兵力亦過十三萬。我若在商於開戰,司馬錯或會沿漢水而下,襲我漢中。”
屈丐所說的漢中是楚國的一個大郡。漢水由蜀山流出之後,進入南鄭盆地。南鄭盆地為巴、蜀、楚、秦四國分佔,秦滅巴、蜀之後,將巴、蜀部分據為己有,惟獨留下漢水南入的那片山地給楚人。漢水再東,進入又一片略小一些的平川,原為庸地,楚滅庸之後,在此地立郡,為漢中郡,而將南鄭盆地稱作西漢中。漢中西側的這塊山地,如今成為抵禦秦人的前沿,漢中郡若是也被秦人得去,秦人就可乘漢水直下,威脅郢都。因而,近百年來,楚國一直在此囤住重兵,由屈氏一門統帥。今日屈丐被用作商於主戰場,這兒就薄弱了。
“你說的是,”懷王略一沉思,指向沙盤上的商於谷地,“先說這一。若是二十萬不夠,寡人再撥給你銳卒六萬,合兵二十六萬,如何?”
“臣謝王上!”屈丐拱手。
“再說這二,”懷王指向秦國,“他秦人有備,難道我大楚就無備了?自寡人繼位以來,朝朝暮暮,所想無不是收復商於。如果秦人是萬乘之國,我大楚豈止是萬乘?至於今年災情,確實很大,但寡人已經探明,所有災情,皆是秦巫刻意所為,秦人罔顧天道,以鄰為壑,多行不義,做下如此傷天害理之事,人神共憤!”
“秦巫?”屈丐怔了。
“是的,”王叔接道,“臣剛從太廟回來,聽卜尹說,是秦巫施法,請到共工大神,使本該降於雍州之野的天水悉數落於我荊州之野,淹我楚人。還有瘟神,也是秦巫作祟。”略頓,看向懷王,“回奏王上,為救楚人脫離瘟禍,祭司白雲她……”揉淚。
“她怎麼了?”懷王大急。
“她……她化作白雲,飛天了!”
“化作白雲?飛天?”懷王懵了。
王叔將他在屈平草舍與太廟裏看到和聽到的傷悲舊事扼要述過,聽得懷王與屈丐涕淚交流。
“蒼天哪!”懷王仰天長號,“我的屈子,我的左徒,我的侄女,我的祭司……我的……蒼天啊……”
“王上,”王叔擦乾淚水,看向懷王,“方才屈將軍所說的其三,就交給臣弟吧。臣弟多年未帶兵了,手心痒痒了,與秦此戰,臣弟請命守護漢中,與屈將軍互為犄角!”
“賢弟……”懷王激動得聲音發顫,“寡人……准弟所請!”
“有王叔守衛漢中,臣可無虞矣!”屈丐朝王叔拱拱手,轉對懷王,“蒼天在上,臣向王上起誓,不收復商於,誓不回郢!”
“有將軍此話,寡人無慮矣!”懷王拱手,“常言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場戰爭如何打,寡人就不多問了,一切聽憑將軍!”
“謝我王信任!”
“還有一事,就是令尹,”懷王看向王叔、屈丐,“我們正好議議。”看向王叔,“賢弟,屈平他……真的不堪此任了嗎?”
“唉。”王叔長嘆一聲,“聽屈遙說,他……他的心全讓雲兒帶走了,這孩子……”淚水再出,“好多天了,就這般抱着雲兒,痴痴地抱着雲兒……吟着一首詩,反來複去地吟……”
“什麼詩?”
“就是那首他在巫咸廟落成那日所吟的那首……”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懷王吟出前面四行,吟不下去了。
“王上,”王叔接道,“就臣弟所斷,屈平怕是傷到心了,朝堂之事,一時三刻指不上他。國不可無令尹,何況眼下戰事在即,各府尹、各郡縣需要調度。令尹之位,王兄最好是另覓人選。”
“依賢弟之見,何人可當此任?”
“臣也說不清楚。能治朝政者,前有昭陽,後有屈平。昭陽一則老矣,二則已經退隱,再回來不太合適。王上可在三氏後生中擇賢者任之。”
“屈將軍,”懷王看向屈丐,“令尹人選,你可有薦舉?”
“臣無薦舉,惟聽王上任命!”
“三氏後輩中,堪當大任的無外乎二人,一是景鯉,二是昭睢。這二人中,賢弟與將軍可有推舉?”懷王看向二人。
“臣聽王上!”屈丐應道。
懷王看向王叔。
“景鯉可以治民,昭睢可以治吏。”王叔應道。
“就依賢弟!”懷王點下頭,算是定下,看向內尹,“擬詔命,任昭睢為令尹,任景鯉為左徒。”轉向王叔,“至於屈平,待他病癒之後,再行任命!”
陳軫悠哉游哉地回來了。
先是昭陽遭驅離,繼而屈平被支走,之後是宋遺代表楚王大鬧齊宮被烹殺,再后是齊秦結盟、張儀欺楚、楚王反殺,一連串事件下來,陳軫對楚國的心算是徹底死了。
但他不得不返回郢都,一是作為楚王的使臣,他必須向王復命;二是為他的家眷與家當。有了伊娜,有了女兒,他再不是趕起車馬、想走就走的孤獨策士了。
陳軫返郢這日,正值楚王在太廟舉行拜令尹、拜主將暨誓師伐秦的大典。
將近午時,大典結束,楚懷王回宮,聽聞陳軫在候,聯想到他此前對張儀的精準預判,大是感懷,隨即傳他於偏殿覲見。
聽陳軫復命的還有新晉令尹昭睢與新晉左徒景鯉。
陳軫呈交使節,扼要講述了自己使齊、在臨淄等候商於交接以便與齊絕交的過程。
在講完宋遺被烹的前後過程時,陳軫情緒激動,指向自己的鼻子:“大王啊,軫未入冠年即至安邑,越五年,官至大夫,再五年,官至上大夫,再三年,任魏上卿並大祝,司儀孟津會盟,再后是入秦、使楚,又奉先楚王之命使蜀斗秦,從六國縱長蘇秦之命司儀大國相盟,這又奉大王之命兩番出使臨淄,一番盟齊,一番絕齊。往事雖說不堪,卻也是見過一些場面了,可軫從未見過如宋遺這般不知邦交禮數的。為王特使,一舉一動皆是王身,一言一行皆是王言,大王啊,假設您在齊宮,縱使火冒三丈,縱使怨氣衝天,但身為客人,哪能如宋遺那般出言不遜呢?那般不知進退呢?又那般絕我大楚的後路呢?外交不是疆場啊!外交不是決鬥場啊!為人使臣,玩的是八面玲瓏,玩的是進退自如,忌的是將話說絕,忌的是自斷後路。如宋遺那般當場辱人品行、罵人先祖、不知進退、自入湯鼎,等等蠢行,讓後世史家怎麼寫他?大王啊,宋遺是大王的特使,您讓史家又如何書寫大王您呢?唉,”飆淚,揉眼,“不瞞大王,宋遺以大王特使辱罵齊王時,作為大王使臣尚未復命的軫,真為大王無地自容啊。齊王烹宋遺如烹大王,待那團烈焰騰起,軫……痛不欲生啊……嗚嗚嗚嗚……軫……真想跳進那團烈火里,一死了之啊……可軫……不能死啊,軫要回郢都,要向大王復命啊……嗚嗚嗚嗚……”
陳軫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顯然是打動懷王了。
“靳尚誤我!”懷王一拳震幾,聲音從胸腔里擠出。
“大王啊,”陳軫應道,“您請聽軫一句,誤大王的不是靳尚,是大王自己啊!大王一心只在不戰而得商於,那是一個多大的便宜啊!將心比心,大王想想,假使您是秦王,商於是您的地盤兒,您坐擁商於,進可逼大楚國的宛城、郢都,退可保咸陽、關中,如此重地,您願意拱手送出嗎?可張儀他一張口就講出來了,一抬手就寫進契約里了。他憑什麼啊?那地是他的嗎?如果軫是張儀,您是秦王,軫這般做事,將您的土地這兒一塊、那兒一塊,今天送這個,明天送那個,您能饒過軫嗎?可大王相信他啊!大王為何相信他呢?因為大王不信任軫,不信任昭陽,大王認定軫與昭陽害過他張儀。不瞞大王,想當年,那張儀的確是軫陷害的,可軫不是為自己才害他的,軫是為秦王而害他的,因為那辰光軫是秦王的使臣,秦王寫來詔命,要軫逼走張儀,軫受命於秦王,怎麼不為秦王效力呢?之後,張儀入秦,不感軫恩,反倒記軫陷他之仇,在秦王跟前屢屢毀軫,軫九死一生,方才離秦至楚,投靠令尹。身為昭門之客,軫自然當為昭門出力。昭陽為楚令尹,軫為昭門出力,就是為大楚出力。之後大王拜軫為楚國客卿,命軫使齊,軫之身就是大王的了!軫在楚國,大王用昭陽,軫幫昭陽;大王用屈平,軫幫屈平;大王用軫,軫竭力盡忠。軫到齊國,時時處處無不代大王說話,為大王說話,可大王捫心想想,您打心眼裏信過軫嗎……”
陳軫這是豁出去了。
待一長串表白由心底傾吐而出后,陳軫美美實實地長吸一氣,緩緩吐出,吐出的氣息化作最後兩個字的悵然慨嘆:“噫……唏……”
楚國朝臣沒有誰敢這般當面責斥大王。
昭睢、景鯉驚呆了,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懷王。
懷王臉色紫漲,良久,朝陳軫拱手:“寡人知錯矣!”悶頭又坐一時,抬頭,長嘆一聲,“唉,往昔之事,寡人悔之晚矣。事已至此,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軫只有四個字,”陳軫給出方略,“將錯就錯。”
“這……”懷王不解,看向陳軫。
“方才大王不是知錯了嗎?”陳軫解道,“那就將這個錯繼續下去。”
“這……”懷王越發不解了,看向昭睢、景鯉。
二人也是不解。
“敢問大王,錯在何處?”陳軫問道。
“寡人錯在二處,”懷王遲疑一下,幾乎是囁嚅,“一是聽信張儀,二是使宋遺絕齊。”
“正是。”陳軫接道,“將錯就錯即,一,繼續聽信張儀,二,徹底絕齊。”
“先生不會是戲弄……”懷王臉色漲了,生生吞下後面的“寡人”二字。
“非也。”陳軫斂神,一臉嚴肅,“邦交重在信字。大王既已睦秦,就要將這個秦睦下去,看他秦人怎麼玩。張儀不是答應給大王六里封地嗎?大王就順他的情,收下他的六里封地,看他張儀怎麼個交割。大王既已嫁出羋月公主,就可再派使臣前往咸陽,從他秦室聘娶一個公主,結牢親家。那時,秦人想不睦鄰都難。此其一。大王既已絕齊,那就與齊絕下去。齊王怒烹大王特使,就是怒烹大王,大王大可以此為由,聯合秦人,共同伐齊,取泗下之地,以補商於之失。秦人不久前受困於魯,東敗於齊,此仇未雪,心裏正不甘呢。”
顯然,陳軫給出的方案,大大超出了懷王的理解。
懷王看向昭睢。
昭睢、景鯉互望一眼,回視懷王。
“這……”懷王苦笑一下,看向陳軫,拱手,“先生之策過於宏闊,寡人愚痴,尚待斟酌幾日,再向先生討教。對了,”指向昭睢、景鯉,“寡人今日任命昭睢為令尹,景鯉為左徒,屈丐為伐秦主將,已經昭告先廟,誓師伐秦。先生但有所需,知會他二人就成了。”
陳軫苦口婆心,換來的卻是懷王“昭告先廟,誓師伐秦”八字,免不得也出一聲苦笑,拱手:“軫復命已畢,預祝大王伐秦成功!軫請告退!”起身,緩緩退出。
“結秦伐齊?”望着陳軫的背影,懷王眯會兒眼睛,看向昭睢、景鯉,強出一個苦笑,“我道他能想出一個什麼妙計呢,原來卻是這個。你們講講,若照陳軫所說,天理何在?秦人欺我,打我耳,啐我臉,我不伐他,還要與他結親?齊人未曾欺我,是我有負齊人,這卻興兵征伐人家,取人家的地,虧他想得出來!唉……”搖頭。
“王上?”昭睢小聲。
“寡人曉得你想說什麼!”懷王擺手止住他,“陳軫之言斷不可行。自古迄今,楚人一向恩怨分明,是非明辨。若是欺我者反得善報,恩我者反得惡報,叫寡人何以去見列祖列宗?再說,戰鍾已敲,先祖已昭,寡人這卻反悔,情何以堪?”目光來回巡視二人,“寡人心知,安我邦國者,必是屈景昭三氏。你二人年相若,能相近,皆為我大楚柱國、寡人股肱,此番征秦,望你二人精誠協作,全力輔助屈丐將軍,擊敗秦人,將秦人打疼,要讓秦人明白,我大楚是不好惹的!”
“臣受命!”昭睢、景鯉拱手。
昭睢回到昭府時,已是下午申時。
昭家再得令尹之位,前來道賀的百官臣僚、宗親友朋擁滿門庭。昭睢應酬幾句,扯個閑空從後門走出,徑直來到斜對面的陳軫宅院。
讓昭睢一驚的是,宅中的臣僕皆在忙活,伊娜也在翻箱倒櫃,在一堆物什里挑東揀西。
“昭大人,昭令尹,您這新官上任,可謂是百忙之身,何以逛到寒舍來了?”陳軫聞報,兩手灰土地從裏屋走出來,拱手打個招呼。
許是鼻孔里癢了,陳軫伸出滿是灰土的手指摸向鼻子,連捅幾下,反而更癢,直到一個噴嚏嘭地打出,方才止住。與此同時,陳軫的鼻孔與半拉子胖臉,清楚地顯出幾道灰土痕迹。
“陳叔,您這是——”昭睢看向他的臉,笑了。
“走呀!”陳軫拍拍衣襟上的灰塵,“此地實在是住膩了。”
“走?”昭睢驚詫,“陳叔是要搬家嗎?”
“是的,搬搬家。”
“哪條街?”
“你該問的是,哪個國?”陳軫笑了。
“阿叔,您要離開楚國?”昭睢幾乎是震驚了。
“這又不是我的國,我死守着它幹嘛?”陳軫聳聳肩。
“陳叔,”昭睢急了,“您……您不能走,不肖侄剛剛坐到令尹位上,正沒有個主心骨呢,小侄此來,是……是求您來的!”
“求我做什麼?”
“求您看在我父公面上,幫我一把!”
“唉,”陳軫伸出一雙臟手,重重地拍在昭睢的新官服上,“非阿叔不肯幫你,是……這個令尹之位,你坐不久長的!”
“為什麼?”昭睢驚問。
“因為,身為令尹,你做錯事了,會承認自己做錯了嗎?你一定會找個下屬攬責。同樣,大王做錯事了,也得找個人攬責,是不?”
“可大王他今朝不是承認自己做錯了嗎?”
“他承認了嗎?”陳軫冷笑一聲,“只要他伐秦,就是不承認!”
“阿叔,”昭睢一臉哭相,“不肖侄求您了,就守在郢都吧!不肖侄向您保證,只要昭睢一口氣在,沒有人敢動阿叔一根指頭。阿叔所言,不肖侄一定聽從。無論如何,不肖侄……”
昭睢作勢跪下,但還沒有彎下身,就被陳軫順手拎起。
“賢侄,”陳軫盯住他,“從今日起,你記牢阿叔的三句話,也就夠了。”
“阿叔?”
“第一句,不要頂撞你家大王,更不要死諫你家大王,他比先魏王還蠢。第二句,不要把官爵看得太重,也不要把金銀看得太重。第三句,見好即收,早尋退路,不要一定守在郢都。”
“退路何在?”昭睢急問。
“遠離秦人的地方!”陳軫指向東南,“可去吳越。你或可看到,不久的未來,你的父親或將因禍來福,得個善終呢!”
“阿叔,”昭睢盯住陳軫,“你是說,我們伐秦,會像淅水之戰一樣,再次戰敗?”
“是必敗,而且絕對不會是像淅水一樣。”
“為什麼?”昭睢怔了,“秦人欺我,我上下同仇,連王叔他們也都怒了,想必……”
“好吧。”陳軫拱手,“就算你這個阿叔嘴賤。對了,”盯住昭睢,“屈平呢?他在哪兒?還在丹陽嗎?”
“早就回來了。”昭睢長嘆一聲,“唉,只是……”指指心,“這兒壞了。”
“啊?”陳軫震驚。
屈平草廬,秋風掃落葉,一地凄涼。倒是那些不同種類的蘭花,在這末秋的土地上長得歡勢,有開着花兒的,有鼓着苞兒的,還有蓄勢待發的。
屈遙留下兩個照顧屈平與白雲的巫女,將另外幾個巫女送進王宮的巫咸廟裏去了。
安排好這兒的事,屈遙駕上戰車,直馳軍營。
戰爭說來就來,且父親是統領二十六萬大軍的主將。屈遙曉得,屈丐此生從未帶過這麼多的兵,也從未背負過這麼巨大的壓力。屈遙的心頭一直籠罩的是淅水之戰的陰影。直覺告訴他,大王如此倉促出兵,此戰的吉凶無可預料。身為嫡子,屈遙別無他願,只求能夠守在父親身邊,為他分擔部分壓力,並在危險關頭,能替父親擋一槍。
然而,無論他怎麼糾纏,屈丐死活不讓他去。
三軍開拔在即,屈遙最後一次趕赴軍營。
一見他起來,屈丐就啪地扔給他一支令牌:“禆將軍屈遙接令!”
“末將受令!”屈遙彎下一隻膝蓋,打個軍禮,聲音清朗。
“謹遵王叔之命,守護屈平!”屈丐一字一頓。
“父親——”屈遙大急。
“速去!”屈丐二目如炬。
“末將……得令!”屈遙幾乎是嘟噥,極不情願地揀起令牌,一步一步地退出中軍大帳。
屈遙明白,父親不讓他去,是要為屈家留下根苗。
再說,屈平阿哥身邊,老的老,小的小,確實離不開他。
接踵而至的打擊,尤其是瘟病及白雲升天的傷悲,很快掏空了屈平,原本高挑、清瘦的身體,這辰光又瘦兩圈。
好在,情勢尚未糟到極點,屈平的進食在逐日增量,屈平的眼珠子開始轉動,除那首詩之外,屈平對外界的變化也漸漸有了反應。
就在屈遙從中軍帳里趕回草舍的當兒,囡囡正將一盆盛開的蘭花搬進房中。
“阿叔,阿姐,”囡囡叫道,“滿園子裏數這盆花開得最好,嗅起來最香,囡囡搬它回來,擺在這案上,讓它由早到晚陪伴阿叔,陪伴阿姐!”
屈平的眼睛看過來,眼珠子轉動一下,抱白雲的胳膊收得更緊了。
“阿叔?”囡囡看到變化,盯住他。
屈平閉目吟道:“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覽冀洲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囡囡如連珠炮般接下去。
屈平睜開眼,盯住她,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叔,”囡囡一臉興奮,“我早就會吟了!”
屈平的眼睛再次閉起,晃着白雲,正要由頭再吟,門外響起腳步聲。
二人走進。
屈遙在前,身後跟着陳軫。
從軍營里返回,屈遙在路過元吉樓前時,剛好看到陳軫從樓中走出,身後跟着送行的林東與桃紅。陳軫叫停屈遙,吩咐御手跟在屈遙車后,徑直來到屈平的草舍。
屈平的房間被兩個巫女收拾得乾乾淨淨,彌散着囡囡搬進來的那盆蘭花的芳香。
陳軫吸呼幾口,目光落在屈平身上。
屈平沒有看他,旁若無人地晃着白雲,吟着那詩,如同哄睡一個嬰兒。
盯有一刻鐘,陳軫沖屈遙招下手,走出舍門。
“給我尋個鑼,再弄一盆冷水!”陳軫吩咐。
屈遙沒有尋到鑼,拿着一個銅盆過來:“這個成不?”
“是鑼!”陳軫搖頭。
屈遙略一思索,驅車馳往樂器店,買到一隻大鑼並一隻鑼槌,交給陳軫。時至暮秋,冷水到處都是。陳軫早已舀來一盆,放在舍中。
“你們都出去!”陳軫指下舍門。
屈遙他們走出去。
陳軫掩上房門,拿起鑼,走到屈平身邊,將那鑼放在屈平耳邊,猛地連敲三槌。
“當”“當”“當”一連三響,直直地灌進屈平的耳朵,銅鑼的特長顫音就如一陣陣激蕩的滾雷,一番接一番地衝擊屈平的耳膜。
屈平連打三個驚顫,還沒完全回過神來,一盆冷水又照頭澆下。
屈平受激,噌地彈跳起來,頭腦完全清醒,白雲被他不自覺地扔下,滾到榻上。
陳軫朝他笑笑,扔下水盆,拍拍手,開門出去,招來兩個巫女,指指房間:“給屈大人與白祭司換換衣裝!”
兩名巫女進去,一人抱起白雲,脫下她被冷水淋濕的衣服,用溫水為她洗過,換上一身新衣。另一人服侍屈平,將他的衣服全都換過。
待陳軫再進來時,房間已經收拾完畢,白雲不在屈平懷裏了,而是靜靜地躺在榻上,蓋着一床軟被。
屈平的意識完全恢復,坐在榻沿上,一雙淚眼凝視榻上的白雲。
“讓屈子受驚了!”陳軫拱手,深深一揖,“軫道歉!”
屈平看向他,良久,哭出來。
“哭吧,你好好哭吧,大哭一場,哭他個痛快淋漓!”陳軫掩上房門,在席位上坐下,“不瞞你說,這些日來,充滿軫耳的要麼是罵聲,要麼是殺聲,要麼是咆哮,要麼是詛咒,只沒有聽到人的哭聲,尤其是你屈子的哭聲,嘖嘖嘖,一聲少說得值一金!你在這兒哭他一千聲,軫就成個千金富翁了!”
屈平又哭一時,擦乾眼淚,走過來,坐在他的對面,拱手:“屈平謝前輩驚醒!”
“驚醒你容易,可要驚醒你的那個昏王,軫就無奈何了!”陳軫將話引到正題上。
“出什麼事了?”屈平問道。
陳軫將近日發生之事扼要講述一遍,嘆道:“唉,你的大王昏了,你的楚國也都昏了。我陳軫也曾昏過,我陳軫也曾見過先魏王之昏,但在魏國,還有白圭,還有龍賈,還有公孫衍,還有……先魏王身邊的那個毗人……可他楚王身邊呢?眼下只有你一個屈平,卻又讓他整治成這般。噫吁兮,嗚呼哀哉!”
“以先生之見,該當如何?”屈平看向他。
“就在昨日,大王也是這般問我。我的應答是,將錯就錯。順張儀之情,受六里之地,內恢復災后元氣,外與秦和親結盟,東向伐齊。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嘛。”
陳軫所言的桑榆與東隅自然是指方位,也即失之於西秦,收之於東齊。深受蘇秦合縱影響的屈平顯然不解,目光錯愕。
“屈子,”陳軫指向西北,“就軫所知,張儀敢這麼公然欺楚,秦王敢這麼燒毀契約,原由可有兩個,一個大楚絕了齊援,已成孤狼,二個是秦人萬事俱備,就差楚人興兵來犯。軫不知兵,但自古迄今,乘怒用兵,無不是大忌!”
屈平長吸一氣。
“大國爭搶,得用這個!”陳軫指一下自己的腦袋,“方今天下,已不同於二十年前之天下。楚已得吳越,秦已得巴蜀。然而,楚人迄今仍未完全搞定越人,蜀亂卻平,巴蜀安定。秦人已騰出手來爭奪天下了。秦人慾奪天下,首患是楚人。秦人憋着一口氣要滅楚,眼下是巴不得楚人來戰哪!”
屈平再吸一氣。
“可你們的王卻……”陳軫苦笑一聲,搖頭,“唉,在你們楚地,軫不過有兩個好友,一個是昭陽,不在郢都了。再一個就是你屈子。軫此來,一是聽聞你昏迷不醒,是要叫醒你;二是在叫醒你之後,順便與你道個別!”起身,拱手,“軫已叫醒你了,這該道別!”
“道別?”屈平怔了,“你要去哪兒?”
“離開郢都,離開楚國,逍遙餘生去!”
屈平震驚了。
良久,屈平看向陳軫:“先生要去哪兒?”
“趙國。”
“趙國?”屈平閉目有頃,“是去找蘇秦嗎?”
“不完全是。”陳軫長嘆一聲,“唉,看着,看着,天下竟是沒有一處安生的地方了。”
“先生是說,趙國會安生?”
“由魏文侯迄今,天下列國,改制者霸。”陳軫不無嘆喟,“楚王不用屈子,看來楚國是改不動了,眼下在改的是趙國。聽蘇秦說,趙國在行胡服騎射,改的不僅僅是制,而是民化,是風俗。常言說,江山易改,風俗難易。如果趙國連這個都能改動,就沒有什麼是它不可成就的了。而趙國能夠成就這個,說明趙王可輔。看來,蘇子常年駐趙,並不是無緣無故喲!”
“還是先生豁達,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屈平……”屈平苦笑一聲,看向白雲。
“屈子,”陳軫盯住屈平,“若是信得過,就跟軫一道走吧。天下就是天下,東方不亮西方亮,是不?我們是做臣子的,生就是侍奉人的命。這些年來,軫算是看明白一事,有些人可以侍奉,有些人是不可侍奉的。對於不可侍奉之人,子是怎麼曰的,‘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既不可雕,又不可圬,我們為何還要苦苦守候呢?軫老矣,當不得事了。但你屈子不同,你是風華正茂啊。以屈子之才,若到趙國,下有蘇子鋪墊,上有趙王賢明,別的不說,建功立業當是不在話下。那辰光,陳某不才,若能在你屈子的屋櫞下討口飯吃,得個善終,也是一樁美事。”
“謝先生美意!”屈平揖禮,“先生是大才,是全才,無論走到何地,都可落地開花。晚輩不是。”指向案上的蘭花,“它只能長在楚地,挪個地方,它就活不成了。”
“唉,”陳軫長嘆一聲,“屈子是捨不得這個窩呀。也好,人各有志,楚國真也離不開屈子。天下若是沒有楚國,蘇子的那個縱就合不攏口。楚國若是沒有屈子,陳軫我……”苦笑,“怕是連個念想也不再有了喲。”
“謝先生高看!”屈平再揖。
“屈子,”陳軫回他一個禮,盯住他,“既然你選擇守在窩裏,就為你的這個窩做點事兒吧。”指向西北,“楚王伐秦,是瘋了,能夠阻止瘋王的或許只有一人,就是王叔。聽聞王叔轉過彎兒了,待你也不錯,前幾日,一力薦你做大楚令尹,可惜你病了。楚王無奈,於昨日才任命昭睢。這辰光你醒了,若想阻止此事,當可懇請王叔。”看向白雲,顯然知曉她與王叔的關係,別有深意,“最好是抱上她!”
“謝先生指點!”屈平拱手。
“不用謝我!”陳軫緩緩起身,走向舍門,在門口轉過頭來,長嘆一聲,“屈子呀,這或是上天給你楚國的最後機會了!”
被陳軫這三敲一激,屈平的心智從沉迷中完全清醒,肚子超餓,叫屈遙端來兩碗稀粥喝過,身上漸漸恢復力氣。
屈平耳邊響起陳軫的聲音:“屈子呀,這或是上天給你楚國的最後機會了!”
屈平打個寒噤。
屈平吩咐屈遙駕車,將白雲抱在懷裏,坐上,直馳王叔府宅。
王叔府宅儘是着戎裝的人。
聽聞來者是屈平,王叔親自迎出。
屈平抱着白雲,緩緩下車,走向王叔。
王叔一身戎裝,英姿颯爽,腰上掛一柄他已經久違的吳鉤。
“屈平,你的病……”王叔很是激動,盯住他,“好了?”
“好了。”屈平淡淡應道。
“雲兒呢?”王叔一臉急切,走近他,看向白雲。
白雲依然如故,靜靜地窩在屈平的臂彎里。
王叔撫摸她蒼白的臉,淚水出來。
“王叔,”屈平盯住他,“我這來,是與您告別的!”
“你去哪兒?”王叔急問。
“那兒,”屈平看向西山,“送她回巫咸山。”
“是的,你快送回去,巫咸大神一定能夠救她!”王叔轉向西山,朝巫咸山方向長揖至地,默聲祈禱。
“王叔,”屈平說道,“屈平此來還有一事,是懇請您!”
“屈子請講!”
“屈平求您勸諫我王,秦不可伐!”
“為何不可伐?”王叔怔了。
“天降雙災,難民待撫,外絕齊援,內困於治,而我王不恤民苦,盛怒用兵,倉促出征,秦人……候的正是這個啊!”
“屈平,”王叔盯住他,“你見過陳軫了?”
“是的,他剛剛到過晚生寒舍。”
“你信陳軫的話?”
“我信直覺。”
“屈平,”王叔苦笑一聲,“王叔信過張儀,上他當了。同樣,陳軫也不是個好鳥。任誰花言巧語,王叔眼下只信這個!”抽出吳鉤,舉起,以手拭鋒,吹一口氣,又插回去。
“王叔,”屈平急了,“萬不可從一端走向另一端。秦楚必有一戰,但不是現在啊!”
“正是現在!”王叔握拳,“兩軍相戰,氣盛者勝。秦人欺我,我上下同心,萬眾同仇,士氣熾烈,此時不戰,難道要等這股氣耗散了嗎?”
“王叔——”屈平抱着白雲,跪下,“您聽晚生一句吧,也是聽您女兒的!”
“屈平,”王叔盯住他,字字鏗鏘,“楚國由古迄今,從來沒有怕過誰。楚國由一丸之地到方圓五千里,無不是一刀一槍打出來的。今日亦然。非王叔不聽你,不聽雲兒,是劍已拔出,弓已扯圓,秦人必須為他們的愚行付出代價!”看向西北,“還有,你到巫咸山之後,可以祭告巫咸大神,就說秦巫的事,王叔問過太廟,盡已知曉。王叔這就出征,前往漢中郡,由漢中郡殺向太白山,殺死那惡巫,毀掉那壇,救回我的雲兒!”拱手,“開拔在即,王叔就不留你了。王叔的雲兒這也託付你了!”
“王叔?”屈平哭了,也真急了。
“去吧。”王叔目光堅定,“我大楚三軍兵分兩路,王叔一路,由漢中出征,另一路征伐商於,你阿叔是主將,這辰光當已開拔。王上已去軍營,要為三軍壯行!”
屈平顧不得許多,別過王叔,回到車上,吩咐屈遙加鞭馳往北門。
這日是開拔日,戰旗已祭。屈平一路走去,郢都街道上,妻別夫,父別子,男女相擁,老少垂淚,一幕幕的悲壯。
輜車馳近營地時,第一批開拔的駟馬戰車正在馳出中軍行轅大門,跟后的是第二輛,第三輛。
軍營外面,是一條寬闊的馳道,可並排驅馳六輛戰車,三道供出,三道供進。遇到戰事,三軍無論是開拔還是凱旋歸門,六條馳道就會同向使用,任何人不得逆行。
這條馳道直接連通郢都通往南北的衢道。
屈遙的車馬從衢道上馳過來,正要拐向這條馳道,遠遠望見無數量戰車從不遠處的軍營里迎面馳來,煙塵滾滾。
屈遙正要將輜車讓到路邊,屈平低叫:“迎上去,擋在道中!”
屈遙震驚。
迎上去就是逆行,就是阻擋三軍。阻擋三軍者,是殺頭重罪。
屈遙再看屈平,見他目光沉定,遂揚鞭催馬,拐上馳道,迎向滾滾而來的出征戰車。
戰車馳近。
屈遙停在道中,佔據了正中位置。
當頭的兩輛戰車停下。旁邊的四輛,不知發生何事,也都停下。
在屈遙協助下,屈平緩緩下車,抱着白雲,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輜車前面,直直地站在路中。
身後十步,是他的輜車。
屈平清楚地看到,站在第一輛戰車上的是左軍主將兼三軍前鋒,逢侯羋丑。
屈平曉得,他是王叔的人。
見是屈平,懷中抱的是白雲,逢侯揚手指過來,朗聲質問:“屈大人,你為何擋在道中?”
屈平靜靜地立在道中,沒有應他。大病初癒的消瘦身子在六列並排馳來的數以百計的戰車軍陣面前,渺小得如同那阻擋王輦的螳螂。
若是其他人,逢侯會毫不留情地驅車輾過去。
然而,擋在他面前的是屈平,抱在屈平懷中的是白雲。屈平是主將屈丐的親侄,懷王最器重的臣,白雲則是王叔的嫡親女兒。
逢侯不敢怠慢,急切稟報仍在軍營之內的屈丐並懷王。
不一會兒,馳道上的戰車紛紛讓向兩側,正中空出一條車道。一輛王輦由空道馳來,駕車的參將傳懷王旨,將屈平攙上王輦,馳回軍營。
屈遙的輜車緊緊跟在後面。
王輦過後,逢侯向前一指,戰車再次驅動。分開在兩側的六列戰車隨即彌合,匯作壯觀的戰陣縱隊,馳向衢道,馳向前線丹陽。
中軍大帳里,懷王端坐主位,屈丐、昭睢、景鯉三人侍坐。
屈平抱着白雲走進來,虛弱的身軀一晃一晃的,眼見就要摔倒。
“屈平!”懷王縱身跳起來,幾步跨到屈平跟前,扶住他。
“臣與白雲叩見王上!”屈平跪地作禮,被懷王拉住,扶他走到預留的客位上。
“祭司她……”懷王盯住白雲。
白雲面色蒼白,如死人一般無二,只有體是熱的,身是軟的,鼻孔是有氣的。
“祭司是來懇請王上的!”屈平奏道。
“懇請何事?”懷王問道。
“不可伐秦!”
懷王閉目。
“屈平,祭司,”良久,懷王睜眼,看向他與白雲,語氣沉重,“你們的懇請寡人聽到了。非寡人執意伐秦,是秦人實在可惡,不得不伐!”
“敢問王上為何要伐秦?”屈平盯住懷王。
“這……”懷王苦笑一下,繼而想到屈平病了,不曉得近期發生之事,看向昭睢。
昭睢遂將張儀如何與楚王簽約,陳軫如何朝堂辯論,他如何隨張儀入秦接收商於,張儀如何詐傷,又如何躲他,楚使宋遺如何被烹於齊宮,張儀如何見他,如何燒掉契約,如何將六百里商於谷地改作他的六里封地等等諸事,扼要述及一遍。
懷王聽得火氣再起,正要發作,屈平淡淡接道:“所有這些,臣已曉得了。”看向懷王,看向屈丐與昭睢幾人,“臣敢問王上,此番伐秦,是為戰勝秦人,討回商於,還是為賭一時之氣,泄一時之憤?”
“這個不消說了,自然是為戰勝秦人,討回商於!”懷王一口應道。
“若此,臣請我王撤回詔命!”
“屈平?”懷王盯住他,臉色變了。
“大王不是要學秦王嗎?秦王為奪回河西之地,重用衛鞅變法,勵精圖志一十六年,孟津朝王之時,秦本已可以一戰,可秦王仍舊不出手,轉而韜光養晦,臣服於魏,使魏侯膨脹,南面稱王,失道義於天下……”
“屈平,”屈平尚未說完,懷王截斷他的話頭,聲聲震耳,“你是說,我泱泱大楚是他在河西戰前的秦國嗎?你是說,寡人該像他嬴渠梁那般使人入秦,低三下四地吹捧他秦王,好讓他也頭腦發脹,失道義於天下嗎?他嬴駟、張儀如此言而無信、反三複四,如此假摔偽傷、輕慢我大國使臣,如此公然毀滅已經簽訂的契約,難道還不算是失去道義嗎?”
“王上……”見懷王曲解如此,屈平心如刀絞,“臣……不是此意……”
“好了,好了,”懷王連連擺手,“這事兒不必再議。屈平呀,你大病初癒,不宜勞心動身,這就回你舍中靜養一陣,今後有你做的事情。至於如何伐秦,寡人與屈將軍他們已經議過多次。你盡可放心,此戰斷非淅水之戰,寡人心中是有數的!”朝外叫道,“屈遙?”
“臣在!”屈遙跨步進來。
“聽旨!”懷王盯住他。
“臣候旨!”
“從今日始,你惟有一務,就是照顧好屈平並祭司,不可懈怠!”懷王旨道。
“臣受命!”
“去吧!”懷王揮手,“寡人還要與屈將軍他們議大事呢!”
屈遙走到屈平身邊,扶起他。
“大王——”屈平哭絕。
“去吧!”懷王邁過臉去,拖長聲音,再次擺手。
秦都咸陽,王宮偏殿裏氣氛凝重。惠王坐於主席,侍坐的是太子嬴盪、張儀、司馬錯、魏章、公子疾、公子華與甘茂。
這是秦宮戰前的最後一次御前會議,先由公子華稟報軍情。公子華報得極是詳細,參戰將軍、出兵人數、行軍路線等無所不包,甚至連幾位將軍的動態表情都描繪了。
“王上,諸位大人,”公子華末了道,“上面這些都還只是表象,是數字,嬴華以為,最大的變化是士氣。楚人是真的生氣了,無論是懷王還是王親、宗親,包括將士,都在斥罵我們,將毀約之事視作國恥,全力尋仇。尤其是王叔,變化巨大,要親自挂帥,鎮守漢中。多年來,王叔既不帶兵,也不問政,這一次是主動請纓。”
“解鈴還須繫鈴人,”見公子華講完了,惠王看向張儀,笑道,“相國大人,楚人是你招惹來的,哪能個應對,你得拿個主意。”
“兵來將擋。”張儀連連擺手,“那辰光臣是使臣,只管惹事,這辰光臣是相國,只轄百官。至於這引兵打仗,臣……”目光瞄向司馬錯與魏章。
“司馬錯?”惠王看向他。
“打唄。”司馬錯聳聳肩。
“怎麼打?”惠王傾身。
“打楚人,王上得問這個人。”司馬錯指一下坐在他身邊的魏章,笑了。
“魏將軍?”惠王眉頭一揚,看向魏章,沖他笑笑。
“臣以為,”魏章拱手,“方才嬴華將軍說的是,此戰不比淅水之戰。淅水之戰,我知楚人,楚人不知我。我眾志成一,楚人則懷二志。我有烏金利器,楚人依舊用銅。這且不說,重要的是楚人伐我理由不足,我方守土,得義。此番不同。其一,我知楚人,楚人也知我。宛城各家煉爐天天都在趕製烏金利器,雖說眼下尚不能裝備三軍,但前鋒楚卒應該具足了。再說,宛城近在咫尺,楚人應能天天派人將新打的利器送入營中,這將部分化解我方的兵器優勢。其二,我毀約失義在先,楚人得理,士氣高漲,上下同心。其三,楚將屈丐用兵謹慎,精於佈陣,尤其熟悉山地戰陣。”
“魏大將軍,”嬴盪不耐煩了,揚手打斷,“這些都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擺明了的。來個痛快話,怎麼打?”
嬴盪的個頭長成了,由上到下凈是肌肉,尤其是與日俱增的一身力氣,莫說是一幫公子哥兒,縱使三軍里的力士,也幾乎沒有能夠與他相角的了。
天生神力,外加太子身份,使嬴盪無論走到哪兒,都是絕對的中心,沒有人敢對他說三道四。前些年裏,所有朝臣,包括惠王,無不將他視作一個孩子,但這孩子眼看着長大,惠王也有意栽培,是以這次御前會議,特別讓他參加。
“回稟殿下,”魏章朝他拱手,“既然是楚人伐我,臣的方略依舊是防守,擇地勢與楚人排陣對壘,先觀情勢,再伺機出擊。”
“我想知道的是,大將軍如何防守,如何出擊?”太子盪語氣直接。
“這……”魏章遲疑一下,“要觀察戰場情勢,而後才能因敵制宜,做出判斷。”
“我問的是戰略!”
“臣的方略已經講明,先防守,再伺機進攻。就眼前情勢而言,臣以為,楚人主攻方向當為三路,一是過荊紫關西下,沿丹水襲我商於,絕我後路,二是由宛城出兵,由黑水關西下,襲我淅邑並於城,三是由丹陽沿淅水北上,攻我於……”
“若是嬴盪所記不錯的話,淅水之戰楚人也就是這樣的嗎?”
“是的,殿下。”
“淅水之戰,楚人進攻,大將軍防守,這次又是。大將軍能不能玩點兒新花樣呢?”太子盪語氣調侃。
魏章臉色漲了,嘴皮吧咂幾下,看向一側。
太子盪又要說話,惠王重重咳嗽一聲,盯住他,語氣嚴厲:“嬴盪!”
“兒臣在!”太子盪拱手。
“不可無禮!”
“兒臣沒有無禮,”太子盪辯道,“兒臣是在與大將軍討論,呃,是向大將軍請教軍事!”
惠王白他一眼,看向張儀:“相國大人,魏將軍的應敵方略,你意下如何?”
“臣完全贊同。”
“諸卿可有異議?”惠王看向司馬錯等。
“臣無異議!”司馬錯拱手。
公子疾、公子華、甘茂諸人皆表贊同。
“若此,大略可以定下。”惠王轉對內臣,“記詔,詔命魏章將軍為主將,嬴疾為副將,甘茂司糧草,相國張儀總體協調,引軍一十五萬,迎戰楚寇於商於!詔命司馬錯為主將,嬴華為副將,引軍一十萬,鎮守南鄭,一是牽制漢中郡的楚軍,二是呼應商於的魏章將軍!”
內臣記下。
“父王,兒臣有奏!”嬴盪拱手。
“你說。”
“兒臣已滿十七,自幼習武,卻未歷過戰陣。今楚人侵我,堪稱天賜良機,兒臣求請從軍,願為普通一卒,衝鋒陷陣,懇請父王准允!”太子盪拱手,朗聲說道。
“這……”惠王閉目,捋須有頃,“嗯,你是該去歷練歷練,否則,就不曉得個高低長短!”看向內臣,“詔命嬴盪為監軍,從司馬將軍帳下,參與軍事!”
“父王?”嬴盪急叫。
“哦?”惠王看向他。
“兒臣求請入商於,從魏章將軍帳下!”
“魏章將軍,你意下如何?”惠王看向魏章。
“有殿下坐鎮,臣無虞矣!”魏章拱手。
“也好,就讓嬴盪跟從將軍,實戰歷練!”惠王朝魏章拱手回禮,轉向嬴盪,“嬴盪,你須記住,三軍之事,一切皆聽魏章將軍。若是違令,法不容情!”
“兒臣遵旨!”
得到從軍允准,太子盪興沖沖地趕回太子東宮,直入他設於後花園中的練功場。
練功場上,百來個力士正在輪流試舉一隻石磙。
是只特別大的石磙,合抱粗細,一頭大,一頭小,重逾千斤,且上面沒有任何抓手,連一隻臼窩也沒有。
這些力士是太子盪從全國各地搜羅來的,個個神力。他們守在東宮,只有一務,就是陪同太子磨練神力,磨練方式千奇百怪,舉石磙是這日的一個新花式。
由於沒有抓手,眾人試過多輪,莫說是舉起它,縱使抓它起來,也是為難。
“這物什是啥人拿來的?”一個連試多輪的力士大聲抱怨。
另一力士沖不遠處的草坪努嘴。
眾人皆看過去,見一個身材壯碩的力士正襟端坐於草坪上,一邊舉起酒罈飲酒,一邊斜眯眼睛,時不時地瞟他們一下。
“兄弟,過來一下。你帶來的石磙沒有抓手,哪能個舉哩?”那力士叫道。
飲酒的力士擱下酒罈,站起來,走向他們。
眾人騰出地方,讓給他。
那力士走到石磙邊,蹲下,左手抓住小端,右手搭住大端,大喝一聲“起”,大端隨即倒豎起來,石磙的重量全部壓在左手上。與此同時,那力士忽地站起,將石磙左手托起,右手不過是起個穩定作用。
巨大的石磙被托到胸前,那力士將之橫起,右手托住大端,又叫一聲“起”,朝空中猛力一拋。那石磙被他拋至丈多高處,重重地落下,又被他雙手托住。之後,他再拋起,再托住,再后是一手拋起,一手托住,宛如一個調皮的鄉村孩童在耍弄他的玩具。
眾力士看得目瞪口呆,忘記了喝彩。
喝彩來自於二十步之外的嬴盪,是一聲重重的“好”字。
聽到主人的聲音,眾人無不回頭。
嬴盪大步走過來,無視眾人,兩道目光盯住那力士,再慢慢移向他的石磙。
那力士亦看過來,正要放下石磙揖禮,被嬴盪擺手止住:“別動!”
那力士抱住石磙站在那兒。
嬴盪退後幾步,紮好架勢,沖他叫道:“扔過來!”
那力士怔了,不無狐疑地看向眾力士。
眾力士亦是緊張。
是呀,如此之重的石磙扔過來,衝力巨大,殿下萬一接不住,就不是鬧着玩的了!
“兄弟,扔過來!”嬴盪越發來勁了。
見殿下稱自己兄弟,那力士一陣感動,更加不敢扔了。
“嘿!”嬴盪拍拍胸脯,“兄弟只管扔過來,本宮若是接不住,就算輸了!”
那力士仍舊遲疑,看向眾力士。
“哎呀你!”嬴盪急了,“快扔呀,甭看他們。他們中沒有一個好玩的,本宮不過癮哩!”
“殿……殿下……”那士力幾乎是囁嚅。
“那你就擱地下!”嬴盪指向地面。
那力士聽到這話,吁出一氣,將石磙輕輕放到地上。
嬴盪過來,也如那力士蹲下,左手托起小端,右手扶住,大叫一聲“起”,忽地站起來,順手放平,右手托起,朝空中拋出丈高,再伸手接住。
眾力士無不震驚,因為他們從未見過殿下施展過如此神力。
那力士來勁了,大喝一聲“好”字,不自覺地退後幾步。
“兄弟,接住!”嬴盪朝那力士扔過去。
那力士伸手接住。
“扔過來吧!”嬴盪紮好架式。
那力士放開膽子,扔過來。二人恰逢對手,就在這練功場上你來我往,互相扔起石磙來。玩有小半個時辰,嬴盪玩膩味了,將石磙放到地上,走過來,無視眾人,拍拍對手:“兄弟,叫何名字?何方人氏?”
“回稟殿下,”那力士退後一步,揖道,“草民賤名任鄙,世居隴山。”
“隴山是個好地方。幾時到的?”
“前日。”
“咦?”嬴盪看向眾力士,“任兄前日已到,你們緣何不稟報本宮?”
眾力士面面相覷。
為首力士帶頭,眾人齊齊跪下:“小人知罪!”
“呵呵呵,”嬴盪笑了,揚手,“都起來吧。想必是你們未曾見識過任兄手段,是以沒有及時稟報。”
“謝殿下寬恕!”眾人叩首謝恩,站起來。
“去,”嬴盪看向為首的力士,“吩咐膳房,備好酒宴。今日本宮雙喜臨門,請諸位豪飲一場,不醉不休!”挽起任鄙胳膊,“來,兄弟,隨本宮廳中敘話!”
嬴盪所說的廳不是客廳,而是武廳。
二人挽臂入廳。任鄙看向展示於廳中的十八般兵器,見個頭是由小至大,曉得它們是殿下自幼習練過來的。
“唉,”嬴盪看向兵器架,長嘆一聲,“看着,看着,這些兵器,竟是無一稱手了!戰事就在眼前,叫本宮——”搖頭。
“任鄙也是,走遍天下,竟無一器可用,這才用那石磙練手。”
“我大秦要與楚人開戰,本宮應徵,想要打造一件合意兵器,可究竟要造何種兵器,本宮思來想去沒個主意,任兄有何高見?”
“殿下善用何器?”
“這些都會,沒有哪個是善用的。”
“任鄙不知兵器,只是聽人說,力小者用槍,力大者用鏜。”
“鏜?”嬴盪的目光移向豎在一側的鏜,“本宮聽你的,就用鏜。”
“任鄙自幼嗜武,也還沒有上過戰場。敢問殿下,此番征楚,能否讓任鄙一試身手?”
“任兄欲用何器?”
“任鄙徒有蠻力,不會用器,殿下隨便打制一個即可。”
嬴盪略略一想:“雙錘如何?”
“聽殿下的。”
“任兄年方几何?”
“二十六!”
“為何來到咸陽呢?”
“任鄙有些蠻力,食量驚人,喜武愛文,只不歡喜農活,在家無所事事。父母亡故得早,兄嫂供養不起,頗有怨言,鄙無奈何,遂離家出走,浪跡四方,一則賣力餬口,二則求訪同好之人。在雍州之時,聽聞殿下招募力士,遂來討口飯吃!”
“哈哈哈哈,”嬴盪長笑幾聲,“任兄來投,實乃本宮洪福!”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不瞞任兄,本宮一直未遇可敵之人,鬱鬱寡歡,今日夙願得償,堪稱平生快事!哦,對了,方才聽到任兄提到求訪同好之人,可訪到了?”
“回稟殿下,”任鄙應道,“鄙訪到一人,其力不在小人之下!”
“他在何處?姓啥名誰?”嬴盪急不可待。
“吾友為羌人,姓烏名獲,居於赤烏邑東郭。赤烏本為月氏國屬地,這辰光從屬於大秦了。”
“哎呀,”嬴盪急了,半是抱怨,“你來投時,為何不帶他來?”
“回稟殿下,”任鄙應道,“此地羌人雖然歸屬於秦,心中卻懼,我這朋友憂心——”
“速請他來,沒有什麼好憂心的!”嬴盪略一思忖,“烏獲年方几何?”
“小任鄙五歲,為鄙義弟。”
“好年紀,恰值用武之時!”嬴盪握拳,樂了,“任兄這就告訴他,只要他肯入秦,盪以弟禮事之!”
“鄙以為不可!”任鄙揖禮,“殿下就是殿下,小人就是小人。殿下不棄,能賞小人一口飽飯,無論是任鄙還是義弟烏獲,皆會感念殿下厚恩,為殿下效盡股肱之力!”
“任兄,”嬴盪急不可待了,“你這就修書,本宮使人上門求請!”
任鄙當即寫下一信,嬴盪召進心腹門人,吩咐他帶上厚禮,乘駟馬之車,星夜西投,逕往赤烏求請烏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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