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 章|明利害客卿籌謀 走險棋朋黨設陷
靳尚、項雷出得宮門,各懷心事,彼此拱下手,匆匆別過。
項雷驅車而去,馳至令尹府外,吩咐車夫回司敗府,自己飛身下車,逕入府中,遠遠聽到有女人與孩子在號哭,聽聲音是昭鼠的女人與幾個孩子。
項雷顧不得許多,急入昭陽房中,見陳軫、昭睢、昭佗諸人皆在,顯然是在謀議昭鼠暴死的事。見項雷進來,幾人皆是一震,全都起身。
項雷顧不得見禮,將昭鼠如何暴死、法醫如何驗屍及自己如何與屈平入宮奏報等過程細述一遍。
顯然,麻煩大了,大得超出昭陽的預估,尤其是靳尚起奏讓項雷避嫌,懷王准奏不說,還讓靳尚參與破案。靳尚與昭陽一向不睦,這辰光又與王叔、張儀他們結在一起。有他參與案情,黑的也是白的。
昭陽看向陳軫。
所有目光看向陳軫。
“唉,”陳軫苦笑一聲,看向昭陽,“眼下惟一有利的證據是案犯的供辭,可惜呀可惜,沒有案犯簽字划押,那證據非但成不了證據,反有可能讓人倒打一耙,視作誣陷。”看向項雷,“他們能在項大人的眼皮底下放毒殺人,可見獄中隱情。項大人這又避嫌,獄中之事誰能搞得清?事涉王叔、鄂君,誰又敢去搞清?”看向昭睢,“只要靳尚插手,睢公子縱然渾身是口,怕也解釋不清呀!”
陳軫擱下這幾句,本就壓抑的氣氛愈加壓抑了。尤其是昭睢,臉上不見血色。
“陳老弟,陳上卿,”昭陽急了,“你快拿個主意!”
“主意是有一個,只怕大人捨不得呀!”
“快說!”昭陽催道。
“結牢屈平,傍依大王!”
“這這這……”昭陽苦笑,“屈平那兒好說,大王他……”
“要傍依大王,就要知曉大王。”陳軫詭秘一笑,“眼前大王心中只存一事,就是效法先秦公,變法改制。大王變法改制,阻力全是身邊人,主要有二,一是王室諸親,二是宗室諸親。王親以王叔為首,宗親眼下是以你昭氏為首。今朝聽左徒所講,大王鐵定立憲改制,而王叔是鐵定反對改制的。只要昭兄站出來,公開支持屈平,真誠推行憲令,大王與屈平求之不得。至於昭鼠一案,屈平是主審,靳尚是協審。只要屈平較真處置,靳尚就翻不了天,黑的就一定是黑的!”
“這……”昭陽苦笑,“屈平尚未改制,只是來個定員裁冗,就把宗親的心全都寒死了。聽說他還有一大堆後續憲令,若是全搗騰出來,豈不……”頓住。
“唉,昭大人哪,”陳軫長嘆一聲,“你這是抓小放大呀。常言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軫不知兵,卻知人心。你們楚人看似地大人多,其實是一盤散沙,在疆場上是敵不過秦人的。淅水之戰敗於秦人烏金兵器之說,大可視作景翠免罰的託辭。就軫所斷,即使主將不是景將軍而是昭兄,楚卒與秦人同樣使用烏金兵器,楚人照舊是秦人的倍數,對昭兄能否取勝,軫並不樂觀。”
“你……”昭陽氣極,手指哆嗦。
“好了,不說這個,”陳軫笑笑,“還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就大勢看,秦人西霸犬戎,南得巴蜀,東據崤函,更得河水天塹,可謂是有恃無恐。張儀連橫謀魏數年,雖然敗歸,大功卻成,結果諸位是看到的,三晉相殺,魏、齊死戰,燕人內亂,秦人僅費一番口舌,五國已自殘自弱如是。”斂起笑,語氣鄭重,“在這天下,能抗秦的,惟有你們大楚,而大楚呢,貴民爭利,賤民不堪性命;無論貴賤,各顧其家,各惜其命。反觀秦人,一人犯法,十家連坐,一人惜命,十家受罰。斬首則立功,立功則受賞,無論門第。諸位皆是知兵之人,假若雙方將士就死之心差異若此,勝負能判不出嗎?諸位大人,假使有一天,爭相建功立業的亡命秦兵如虎狼撲來,惜命楚卒看到抗不住,一忽啦作鳥獸散,大楚會是什麼樣呢?在下本為泊客,在楚不過是個客卿,駕車可游天下。在坐諸位,你們能往哪兒逃?你們的財富、你們的祖業、你們的妻女又能逃到哪兒?能像臣僕賤民那樣苟且於江湖、偷生於林莽嗎?能跪在地上與勝利者談利求益嗎?”
陳軫之問,一聲聲,一句句,振耳發聵。昭家諸人,包括項雷,全被震懾了。
出宮之後,靳尚投的是王叔府門。
王叔正與彭君、射皋君、子啟議論昭鼠的事兒,見靳尚,立起讓位。靳尚坐下,將宮中發生的事講過,尤其提到那件血衣。
“血衣怎麼了?”彭君盯住靳尚。
“血衣上面有兩個字,一個是‘昭’,一個是‘叔’。”靳尚應道。
“是我讓寫上的。”彭君應道,“不妥嗎?”
“下官未及細看,只掃一眼,看到一處不妥,”靳尚看向彭叔,“寫得太規整了。”
彭君倒吸一口冷氣。顯然,這是他沒有料到的。
“血衣呢?”王叔看過來。
“在屈平手裏。”靳尚接道,“項雷將血衣呈交大王,大王震怒,旨令屈平、司敗與下官協同查案,下官心思只在項雷,請旨他避嫌,大王恩准。屈平復請血衣,大王順手交給他了。下官正要向他討要,屈平請辭,大王非但沒讓他辭,反倒將下官與項雷趕走,血衣就……”
這是一個重大疏漏。有此血衣在手,屈平必能查出隱情。獄中之事若是曝光,這場大爭也就輸了。
王叔閉目有頃,看向彭君:“你這就去獄中善後,尤其是那個寫字的人。”轉對子啟,“有請秦使!”
彭君走沒多久,張儀就與子啟一起進來。
顯然,獄中的事,子啟已經告訴張儀了。當王叔徵詢的目光看過來時,張儀當即指出問題的癥結,並給出解招。
癥結是昭陽,解招是驅逐昭陽。
“這……”王叔怔了,“根子不是左徒嗎?”
“不是。”張儀摸過幾個茶盞並一個茶壺,將茶壺擺在几案正中,“王叔請看,這是大王。”將兩個茶盞分別擺在茶壺前面,與茶壺構成品字,“左屈平,右昭陽,一老一少,與大王構成一個三角。在這個三角中,根在這兒,就是大王。”將代表昭陽的茶盞移遠,將代表屈平的移近,“大王不喜昭陽,依託屈平,欲變法強楚,但屈平在楚並無根底,尤其是前番裁冗,在朝孤立了。大王若想改製成功,就必須拉回昭陽。”將移遠的茶盞再度移近,“重新形成三角,大王授命,屈平造憲,昭陽行令,以成其功。”
“癥結為何在昭陽呢?”子啟問道。
“變法改制,不在制憲造令,而在推行。身為國君,大王不可沖在前面。屈平年輕稚嫩,難以服眾,即使成為令尹,也難做到令出必行。能夠做到的只有昭陽,一則老辣精練,二則轄制大楚多年,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三則背後有高人,”張儀拿過一隻茶盞,擺在昭陽的茶盞後面,“就是這個,陳軫。昭陽有力,陳軫有謀,二人合體,無往不勝。儀當年敗北於楚,就因於二人之合力。”
“若是此說,幹掉他就是了!”子啟脫口而出。
“幹掉誰?”張儀看向他。
“陳軫呀。”子啟恨道,“他在這兒就是根攪屎棍子!我們開品香樓,他就來個元吉樓,一下子將生意搶走不少,我恨得牙痒痒的!”
“呵呵呵,”張儀笑笑,“公子幹掉他倒是容易,讓他再活過來可就難了。”
“咦,”子啟怔了,“讓他活過來做啥?”
“活過來才好玩呀。沒有這根攪屎棍子,泱泱大楚可就索然寡味了。”
“請問張子,如何驅逐昭陽?”靳尚回到正題上。
“聽說此前不久,不少朝臣彈劾左徒,在下以為,他們劾錯人了。那些奏摺應該用到令尹身上。”張儀笑道,“對付屈平,在下仍然是兩個字,重累。”
“是羋楸的錯。”王叔苦笑一下,轉對子啟,“賢侄,聽張子的,叫他們彈劾令尹!”
“王叔,”張儀給他個笑,“眼下之急倒還不是令尹,而是昭鼠的案子。只要血衣在屈平手中,就不是個好事情。”
“張子說的是。”王叔看向靳尚,拱手,“靳大人,大王命你協同左徒查案,何時得空,你可去會會左徒,一是探探他的口風,二是以查案名義拿走血衣。”
“下官遵命。”靳尚回禮。
似乎是卡准了。
屈平在左徒府的几案前面剛剛坐下,門尉報說陳軫到訪。
“先生早!”屈平迎出。
“守望着你呢。”陳軫笑笑,隨他走進,分賓主坐定。
“敢問先生有何指教?”屈平直入主題。
“呵呵呵,”陳軫又是幾笑,“你倒是性急。沒別的,想求你個事。”
“先生說笑了,”屈平笑了,盯住他,“先生何事,請講!”
“聽說大王命你為代令尹,以推行憲令,可有此事?”
“有之,”屈平淡淡一笑,“大王明旨於朝堂。”
“軫還聽說,大王有意為左徒取掉代字,直接命你為令尹,可有此事?”
這是大王與自己之間的隱情,眼下不為任何人所知,陳軫卻這般輕易說出,屈平心裏咯噔一下,略作遲疑,應道:“有之。”
“軫請左徒不要性急。欲成大事,須得大力。大王有位,屈子有識,位識相合,可謀大事。但謀不過是謀,將謀落至實處,需要大能,需要大力。”
“先生是說,大能與大力皆在令尹處?”
“至少說目前仍在。”陳軫侃侃說道,“位需要勢托,事需要力踐。大王之所以位尊,是有二勢相托,一為王族之勢,二為宗族之勢。王族與宗族之所以託大王,是利益攸關。左徒之謀以剝奪二勢利益為標的,又無足夠的勢力踐之,卻想成事,這不是緣木求魚嗎?”
屈平長吸一口涼氣。
顯然,自有生以來,真還沒人能對自己講出這些!
“難道大王不是勢嗎?”屈平略頓,質疑道,“從情理上講,位高才會勢大!”
“大王位尊權重,是有大勢,但大王的勢是由大王下面的勢托起來的。這麼說吧,”陳軫站起身來,在廳中緩緩移動,如同稷下先生站在講壇上,打起手勢,“就軫所察,楚國勢力可以三分,一是大王的,二是貴族的,三是百姓的。勢力決定利益,是以楚國利益亦可三分,一份是大王的,一份是貴族的,還有一份是百姓的。大王孤家寡人,貴族則分兩撥,一為王族,二為宗族。二族與王爭利,構成方今楚國朝堂。除二族與王之外,還有第三撥勢力與利益,被朝堂忽略了,也就是被大王與貴族雙重忽略了。而這一撥才是真正的大楚,因為是他們托起王族與宗族的。”
陳軫這番高論使左徒深深折服,兩眼緊盯住他。
“從事理上講,左徒與大王的所謂變法改制,無非是三方爭利而已!”
顯然,“爭利”二字略略刺痛了屈平。
沉思良久,屈平目光徵詢:“三方爭利?”
“在楚國,貴族與民爭利,民不聊生。王族與宗族爭利,宗族抱怨;貴族日益坐大,大王之利漸被架空,大王不樂。大王爭利,只能向貴族爭;貴族爭利,只能向民爭。大王與貴族之爭,在朝堂上;貴族與民之爭,在市集,在江湖,在田間地頭。大王在朝堂上看到的是貴族利大,作為貴族之一,左徒看到的則是平民利小。大王改制,是要為王室爭利;左徒改制,是要為平民爭利。無論是大王還是左徒,目標不同,但所爭之利皆在剝奪貴族之利,也就是剝除王族與宗族的利益。大王爭利,在朝堂,靠朝堂;左徒爭利,亦在朝堂,靠朝堂。而朝堂之上,大王只是一人,平民雖眾,卻也只站着你左徒一人。其他人等,密麻麻,烏壓壓,皆是貴族。左徒有識,造憲制令;大王有位,頒詔布令。可誰來實施這些憲這些令呢?依然是,也只能是,朝中的貴族,因為他們控制了各級尹府。左徒哇,你與大王以剝奪王族、宗族的切身利益為標的改制變法,卻又指望王族、宗族來實施這些憲令,是不是稍稍不智了呢?”陳軫講完,停住腳步,眯起兩隻小眼盯住屈平。
陳軫的這席話高屋建瓴,舉重就輕,將楚國大勢與造憲布令解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讓屈平不勝嘆服。
“先生真是奇人,”屈平拱手,“請賜平解招!”
“解招只有一個,結牢昭陽,借力打力。”
屈平閉目一時,看向陳軫:“改制變法不是剝奪了昭陽的利益了嗎?”
“是的,但他還有一個利害!”
“利害?”
“就是張儀。”陳軫晃一下腦袋,“左徒與大王不過是讓昭氏少得一點兒利,而張儀要的則是他的命!昭陽本與王族爭利,眼下見張儀與王叔結作一體,這就不是爭利的事了!”
“令尹他……有這個意向嗎?”
“軫正是從令尹府來。”
屈平再次閉目,有頃,看向陳軫:“平為直人,今有一疑,請先生解之。”
“左徒請講。”
“聽說郢都有個元吉樓與先生有關,可有此事?”
“有之。”
“聽說秦魏河西戰前,魏國安邑有兩個樓,一個叫眠香樓,一個叫元亨樓,先生可知此二樓?”
“知之。元亨樓是軫辦起來的,眠香樓是一個叫天香的人辦的。”
“天香是何人?”
“秦國黑雕台的黑雕。”
“眠香樓發生謀殺案,先生可知?”
“是天香乾的。”
“既然是她的樓,她為什麼要這麼干?”
“嫁禍公孫衍。”
“秦人為什麼要嫁禍公孫衍?”
“因為要把公孫衍逼往秦國。”
“先生何以曉得這麼清楚?”屈平驚訝了。
“因為軫在那時是魏國上卿,此案是軫奉王命處置的。”
“你……”屈平無話可問了,勾下頭去,良久,喃出一聲,“郢都開出一家品香樓。”
“樓主依然是那個天香,軫曉得她。”
“這就是先生要開元吉樓的原因嗎?”
“是的。”
“先生,屈平的疑問是,安邑有此二樓,河西沒了。”
“唉,”陳軫長嘆一聲,“左徒有所不知,安邑沒有此二樓,河西也會沒有,只不過,會是另外一種方式。”
“先生何意?”屈平猛地抬頭。
“因為魏國有個先魏王,秦國有個先秦公。”
“先生從沒有自責過嗎?”
“自責過。”
“怎麼責的?”
“被大魏的相位迷住眼了。唉,”陳軫復嘆一聲,苦笑,看向屈平,“左徒還有何問?”
“沒了。”屈平拱手,“謝先生坦誠以告。”
“左徒應該明白軫為何要搞這個元吉樓了吧?”陳軫看向屈平,兩眼透出狡詰,“在楚國,軫的衣食是昭陽,昭陽的對手是張儀,張儀的耳目是雕台,雕台的穴點是品香樓。軫可以透給你,在元吉樓里,無處不是軫的眼線,凡是去過品香樓的賭客,都在軫的眼皮子底下。眠香樓里響個屁,軫就曉得是個什麼味兒。”
“先生謀事,果是不同凡響!”屈平拱手,“在嚙桑時,蘇子曾囑晚生遇到大事請教先生,前番來函,蘇子再次叮囑,晚生今日服矣!”
“謝屈子信任!”陳軫回個禮,苦笑一聲,“不瞞左徒,軫處心積慮以助左徒,亦是受蘇子所託!”從袖中摸出一函,在屈平眼前晃晃,又收回去,“軫之一生,真還沒有敬佩過誰,只此蘇子!”看向遠方,慨嘆,“真乃今之聖人矣!”
“先生大德,晚生知矣!”屈平再次拱手,“晚生這就入宮,向大王稟明利害,相信大王會摒棄前嫌,復用令尹推動王命。至於令尹那兒,就由先生疏通!”
“若此,大楚有望矣!”
屈平前腳入宮,靳尚後腳就進來了。
靳尚此來,只為一事,就是張儀提到的那件血衣。靳尚的思路是,如果屈平在,以參與辦案的名義直接討要,再設法毀掉,使之查無實證。如果屈平不在,就直接拿走。
屈平不在。
靳尚在左徒府搜索一圈,打問幾人,一絲兒線索皆無。靳尚猛地想到一處,驅車趕赴屈平草廬。
聽到車響,老園丁迎出,見是靳尚,曉得他的身份,稟說左徒一大早就出去了。
靳尚眼珠子一轉:“我與屈大人約好了,他過會兒就回來,我先在這兒候他一時。”
老園丁也無二話,當下召來囡囡,帶他草舍里歇去。囡囡帶靳尚至前院的廳堂里,倒上茶水招待。靳尚喝幾口茶,轉向屈平書房。囡囡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
“你叫啥名字?”靳尚笑道。
“我叫囡囡。”囡囡應道。
“我來過幾次,沒見過你呢。”
“我也沒見過你。”囡囡笑了,“阿伯,你尋啥呢?”
“你見到一件血衣沒?”
“啥叫血衣?”
“就是衣服上帶些血,是件灰白的衣服,就像這件。”靳尚摸出一件與昭鼠血衣相同的衣服,抖給囡囡。
囡囡搖頭。
靳尚正自失望,意外看到屈平書案兩側堆放的兩大堆竹簡及案上剛剛落成的憲令,兩眼睜圓,就在案前坐下,展卷閱讀。
靳尚讀一會兒,頭上汗出。
一切似乎是,那件血衣不再重要了。
靳尚正讀得起勁,猛然看到囡囡依然站在門內,兩隻大眼直盯住他。
“囡囡,”靳尚放下竹簡,“阿伯在這兒看會兒書,等你阿叔,你到外面玩去,成不?”
“我不玩,”囡囡應道,“我要守在阿叔的書房裏!”
“這這這……”靳尚皺眉,“你阿叔看書時,你也守在身邊嗎?”
“我不守,因為阿叔需要安靜。”
“阿伯看書,也需要安靜呢。”靳尚笑了。
“可我不認識阿伯!”囡囡應過,眼皮子眨幾眨,“阿伯,你在屋裏看,囡囡坐在門外,成不?”
“成。”
囡囡走到門外,坐在屋檐下。
靳尚將案上竹簡匆匆閱過,閉目凝會兒神,目光落到一旁的筆硯上,見硯中墨水俱足,靈機一動,從懷中掏出他帶來的衣服,蘸好墨水,在那衣服上匆匆書寫起來。
靳尚謄抄近兩個時辰,方將一捆竹簡抄完,將整件衣服寫得密密麻麻,連衣領上也寫有字了,這才收起,將那衣服揣進衣襟,將房中竹簡擺歸原位,緩緩站起,打個懶腰,深深呼吸一口,大步走出。
“阿伯,您不看了?”正在打盹的囡囡聽到聲音,亦忙站起。
“不看了。”靳尚伸手抱起囡囡,“阿伯候不到阿叔,這先走了。”
後晌申時,屈平從宮裏回來,急匆匆走進草廬,拿起案上憲令,剛要出去,囡囡從外面跑來,叫道:“阿叔,上午有個阿伯來尋你,候你老半天呢。”
“阿伯?”屈平震驚,“他在哪兒候我?”
“就在阿叔的書房裏。”
屈平驚出一身冷汗,急回書房,將房中一切皆查一遍,見沒有遺失,又看看所擬的憲令,一簡沒少。
“阿伯就坐在這兒,翻看這些竹簡,”囡囡指着竹簡,“我站在門口,看着他,他讓我出去,說是他不安靜,我就坐在門外了,就坐在這兒。”指向門外她坐的地方,“我都坐得嗑睡了,他才出來,把我抱起來,說是要走哩。”
屈平走到前院,召到老園丁,急問:“上午是誰來了?”
“是上官大人,說是大人與他約好了,他先在屋裏候你。我正在弄個棚架,就喊囡囡帶他去了。”老園丁應道。
顯然,問題大了。
靳尚從未約他,卻對老伯說約好了,這分明是說謊。
然而,他為什麼要說謊呢?
屈平閉目。
“阿叔,”囡囡似又想起什麼,接道,“阿伯要尋什麼血衣,東找西找,沒找着,問囡囡見沒,我說我沒見過。”
屈平頭頂又是一轟。
是了,靳尚是為血衣而來,未能拿到血衣,卻偷看了他所擬出的憲令。
屈平平素要到晚上才能回來,這辰光回,是奉王旨來取憲令的。
早晨別過陳軫,屈平就入宮覲見懷王。不巧的是,懷王正在接待客人。候至午時,屈平方才得見,遂將陳軫所言簡述一遍。這些從高處着眼的言辭真還打動了懷王。懷王決定聽從屈平,依舊起用昭陽,讓他施令。懷王問及憲令,屈平稱已初步完稿。懷王隨即傳召昭陽,而讓屈平去取憲令,由三人先行議定,再作頒佈。
豈料靳尚搶前一步,提前將憲令看了。
作為朝廷命官,靳尚私入左徒住所,編謊並偷看如此尚未頒佈的王命憲令,若是鬧騰起來,是殺頭重罪。同時,屈平亦深悔自己大意了,未能做好防範,將如此重要的東西隨意擺在書房裏。最起碼,他應隨身帶往左徒府,交由咸尹掌管。
屈平在房中細察一遍,見房中確實未曾丟失什麼。至於這些憲令,若是順利,三兩天也就頒佈於眾了,上官大夫即使全部看去,也不過是早知幾天而已!再說,上官也是大王的身邊人,總不至於……
想到這兒,屈平心裏略覺安慰,將憲令悉數捆紮,提入車中,直驅宮城。
屈平趕到時,昭陽已在宮中,看神情,二人相談甚篤。由於只有一份,懷王遂讓屈平朗誦一遍。屈平將竹簡攤好,清清嗓子,大聲朗讀。懷王、昭陽各自閉目審聽。
一遍讀畢,昭陽為示態度,率先鼓掌。懷王笑了,吩咐屈平由頭再讀,讀一句,大家就討論一句,將整個憲令過濾一遍。
三人初時拘謹,尤其是昭陽,及至後來,完全放開了。放棄小我的昭陽,處處從楚國與王室角度思考,幾乎完全贊同屈平的憲令草案,所提異議,皆在實施層面。
天色黑下來,懷王興甚,吩咐吃個便餐,掌燈夜戰。直至深夜,三人方將所有憲令逐簡審畢。懷王、昭陽各抒己見,屈平將見解不同之處一一標註,分列為商榷、不妥、必改三類,將前兩類當場抽出論證,又對第三類如何修改列出方案,形成共識,尤其是在收回巴鹽、烏金治權上,三人完全達成一致,各自滿意,於三更梆響時分作別散去。
次日晨起,子啟早早叩開王叔府門,將昨晚他所察知的宮中之事詳述一遍。
王叔震驚,摸出靳尚轉呈的那件抄錄憲令的字衣,遞給子啟:“賢侄看看這個!”
子啟大約瀏覽一下,皺眉:“字又小又擠,費勁呢。”
“你說的是。”王叔叫來家宰,將字衣丟給他,“多尋幾個人,把上面每一個字都抄寫入簡。對了,叫上官大人來念,免得顛倒。”
家宰應過,提上字衣走了。
“抄寫一份就是了,尋幾個人做啥?”子啟不解。
“唉,”王叔指向離去的家宰,“那件衣上所寫的小字,阿叔昨晚看了一宵,睡不着呀!”略略閉目,苦笑,“張子說的是,大王、昭陽、屈平三人萬不可結到一起,可照賢侄方才所說,他們已於昨晚成伙了。”
“怎麼辦?”子啟急問。
“有請張子!”王叔緩緩說道,“對付昭陽,得聽他的!”
子啟應過,匆匆去了。
張儀來后,沒有給出任何主意,卻討來棋具,與王叔擺上了。二人連弈三局,待家宰將衣上的字全部抄出,方才推枰置子,接過依然散着墨香的竹簡,凝神聚心,全部看完。
“張子?”見張儀放下竹簡,王叔小聲詢問。
“王叔呀,”張儀盯住王叔,咧起嘴,抽出最要害的一處,“按照所寫憲令,巴地的鹽泉、宛地的烏金,統統都要收歸王室嘍!”
“是哩。”王叔面色難堪。
“什麼狗屁憲令?”子啟一震几案,“沒有鹽、鐵,我們還吃什麼?這要讓大伙兒看到,還不反了?”
“如果在下沒有料錯,這當是昭陽之謀!”張子將屎盆子劈頭扣在昭陽頭上。
“昭陽之謀?”王叔怔了,“是收歸王室!”
“王室由誰來轄制呢?”張儀接道,“大王是不會管的,具體就由令尹府轄制。之前大王有意讓屈平取代昭陽,但昨日來看,大王心氣或已改變,如果不出意外,令尹依舊是昭陽。”
“奇怪,”王叔自語,“大王何以突然改變呢?他怨昭陽久矣!”
“這個當可歸功於陳軫!”張儀應道,“昨日晨起,陳軫雞鳴即起,先去昭陽府,繼而是左徒府,之後,左徒與陳軫一併出門,左徒入宮,陳軫再入昭陽府。再之後,昭陽入宮,左徒先回草廬,再入王宮,這中間的曲折,耐人尋味啊!”看向靳尚,“不瞞諸位,昨日此時,在下真正在為靳兄擦冷汗哪。若是靳兄遲走一時,若是左徒早回一時,被左徒逮個現行,講給大王,靳兄這辰光怕就沒有這般坦然嘍!”
張儀輕輕幾句,唬得靳尚額頭汗出。
“請問張子,何以應對,可有良策?”王叔拱手,直入主題。
“回稟王叔,”張儀看向他,回禮,“儀沒有良策,只有應策。”
“請講應策。”
“應策有二,”張儀掃視王叔三人,“一是服從王命,順應新制新法,王族、宗族合起手來,勒緊褲帶,成就大王、左徒變改之功,藏富於國,厲兵秣馬,東和於齊,西爭於秦,以武力奪回商於谷地,將秦人鎖死於關中。”
“二呢?”子啟急不可待。
“其二是,”張儀看向他,“王族合力,制服昭陽、左徒,促使大王回歸正途,藏富於民,西結強秦,東爭於齊。秦無楚憂,可爭三晉;楚無秦慮,可奪泗下。這也是秦王長策,在下赴楚聘親,亦是為此,請諸位斟酌。”
“有何斟酌?”子啟握拳,看向王叔,“王叔,聽張子的,干吧!”
“敢問張子,”王叔閉目有頃,看向張儀,“事已至此,可有良策制服昭陽與左徒?”
“制服左徒,”張儀看向靳尚,“非靳兄不可。至於昭陽,”看向王叔,“就得王叔親自出馬嘍!”
“怎麼做?”
張儀從懷中摸出一個錦囊,遞給王叔:“如何制服,盡在此囊,王叔可以開看。”轉向靳尚,“麻煩靳兄與在下進宮一趟,靳兄可稟報大王,就說秦使有喜訊奏報!”
得到昭陽助力,這又確定好改制變法的遠略長策,懷王正自豪氣衝天,聽聞靳尚奏報,秦使有驚喜奏報,以為是關於商於之事的,當即傳見。
“賀喜我王!”覲見禮畢,張儀率先拱手。
“呵呵呵,”懷王樂不合口,“今朝是有喜事。”俯身,“聽聞秦使亦有喜訊帶來,寡人可否一聽?”
“賀喜我王!”張儀再次拱手,賀喜。
“呵呵呵,”懷王又笑幾聲,“說吧,寡人甚想聽聽張子的喜訊!”
“儀已賀過兩次了!”張儀再拱手,“再賀一次,儀賀喜我王!”
“咦?”懷王斂起笑,盯住張儀,“你還沒有講出什麼喜呢,這賀個什麼?”
“賀大王的喜呀!”張儀笑了,“大王得喜,有大利於楚,儀怎能不道賀呢?”
“寡人得何喜了?”懷王納悶。
“呵呵呵,”張儀連笑幾聲,“大王的喜,滿郢都皆知,這還用說出來嗎?”
“這……”懷王愈加納悶了,看向靳尚,“什麼喜?”
靳尚勾頭。
“說呀!”懷王急了,聲音提高。
“大王頒憲布令,改制變法,行追魏文,功比秦孝,這是天大的喜事呀,儀是以道賀!”張儀拱手。
“這……”懷王暗吃一驚,“秦使可指寡人頒詔定職裁冗的事?”
“裁冗之事雖說可喜,卻不值一賀。”
“為何不值?”
“一則此事已過旬日,在郢都算是往日舊事了,二則三世不襲,先悼王時代早已行過,今大王再行,實為平常,不為大喜。”
“請問秦使,你說的大喜是指什麼?”懷王直盯張儀。
“儀已講過,頒憲布令,改制變法呀!”
“寡人頒何憲、布何令了?”懷王目光逼視。
“咦?”張儀略作吃驚,“大王難道還沒有頒佈嗎?”
“寡人在問的是,寡人頒何憲、布何令了?”懷王咬住字眼。
“左徒大人新造的憲令呀!”張儀故作驚訝,似乎奇怪懷王會回出這個問題。
“新造的什麼憲令?”懷王追問。
“一十二憲,四十九令!”
“你……”懷王倒吸一氣,手指着他,“怎麼曉得的?”
“大王,”張儀兩手一攤,“郢地人人皆知之事,儀怎麼不曉得呢?”
“啊!?”懷王震驚,看向靳尚,不可置信,“靳尚,你可曉得?”
“回稟我王,”靳尚拱手,“臣早有聽聞!”
“聽到什麼了,快講!”
“就是左徒大人奉旨造憲之事。”
“聽何人所講?”
“左徒呀,他親口所講。”
“他……”懷王愈加震驚了,“他在哪兒講?都講什麼了?”
“他逢人就講呀,說他是大楚第一才子,說大王早已離不開他,大王的憲令諭旨,無不出自他手,說莫看現在是代令尹,要不了幾日,令尹之位就是他的,因為大王與他同池洗過澡,搓過背,說……”
懷王猛拍几案:“夠了!”
靳尚嚇一大跳,急急剎住。
“靳尚,”懷王顫抖着手,點出他的名字,一字一頓,“寡人這對你講,屈平不可能說出這些!”
“臣……”靳尚叩首,涕泣,“不敢欺王啊,大王!王若不信,可使人隨街查訪,屈平所造憲令,早已成街談巷議,路人皆知呀!”
“既是街頭巷議,你……”懷王喘氣,“且說一令!”
“臣……”靳尚叩首。說實在的,儘管他抄寫一遍,但要背誦,他真的一句也誦不出。
“大王,儀請誦之!”張儀閉目,朗朗上口,“大楚憲令,第一憲,第一令,明憲審令。凡先王法制,所合皆為先王之時,所應皆為先王之勢,今時過境遷,大邦並雄,中原列國先後變法更制,我大楚亦不可墨守成規。寡人是以明憲審令,革除舊弊,以順方今之時,以應方今之勢……”
張儀的過目不忘本領派上用場,一憲一令,不一會兒,竟將屈平花費不知多少時日才擬就的憲令悉數誦出,驚得懷王與內尹目瞪口呆,即使靳尚也是傻了。
張儀誦完,笑道:“大王,儀所記住的就是這些,想必有不少錯漏,貽笑於大王了。”
懷王面色臘黃,額頭汗出。
空氣冷凝,殿中死一般的靜,只有懷王越來越粗的出氣聲。
得與懷王、昭陽達成共識,屈平真有說不出的興奮。翌日晨起,屈平哪兒也沒去,只守在草舍里,將三人昨日所議悉數過濾一遍,斟酌成合適的表述添加進正文。
天色過午,屈平修改完畢,自認為一切妥當,方才謄抄一遍,將原稿秘藏起來,趕赴左徒府,吩咐咸尹將憲令密抄三份,一份由他存檔,另三份束紮成冊,加蓋左徒府璽印,送呈王宮咸尹。
屈平剛剛吩咐完畢,屈遙進來,附他耳邊低語。
屈平臉色變了。
“真正奇怪,”屈遙一臉茫然,“阿哥起草的憲令連我也未曾讀過,街頭百姓怎就全曉得了?”
屈平已知原委,從牙縫裏擠出二字:“靳——尚——”
“靳尚?”屈遙不解,“他怎麼了?”
屈平忽地起身,快步走出。
“阿哥,你去哪兒?”屈遙追上。
“進宮!”屈平頭也不回。
御書房裏,懷王怔怔地坐着,目光獃滯。
懷王耳邊響起靳尚的聲音:“……他逢人就講呀,說他是大楚第一才子,說大王早已離不開他,大王的憲令諭旨,無不出自他手,說莫看他現在只是代令尹,要不了幾日,令尹之位就是他的,因為大王與他同池洗過澡,搓過背,說……”
接后是張儀的聲音:“……大楚憲令,第一憲,第一令,明憲審令。凡先王法制,所合皆為先王之時,所應皆為先王之勢,今時過境遷,大邦並雄,中原列國先後變法更制,我大楚亦不可墨守成規。寡人是以明憲審令,革除舊弊,以順方今之時,以應方今之勢……”
內尹進來,看懷王一眼,小心翼翼地候於一側。
懷王察出是他,眼睛未睜,聲音出來:“訪到什麼了?”
“回稟我王,”內尹小聲,“臣使人察訪街頭茶肆,確如上官大人所講,郢人皆在議論新憲……”
懷王一拳震在几上:“屈平!”
咸尹走進:“稟報我王,左徒屈平覲見!”
懷王指向外面,渾身顫抖:“滾,滾滾,讓他滾!”
內尹急了,壓低聲音:“大王?”
懷王喘會兒氣,指着內尹:“去,告訴那個左徒,就說寡人忙呢,無暇見他!”
內尹拱手:“臣領旨!”
內尹自然沒傳原話,只說大王在忙,讓他改個時辰再來。內尹傳完話,正要進去,屈平一把扯住他,壓低聲問:“告訴我實話,大王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內尹輕嘆一聲,算作答覆了。
屈平急了:“你再稟報我王,我有委屈訴說!”
內尹又嘆一聲,壓低聲音:“左徒大人,你還是改個辰光來吧。”轉身進去了。
屈平曉得事急,當門跪下。
屈平由後晌始跪,一直跪到太陽落山,再跪到天色黑定,再跪到時交一更,宮中仍無一人出來請他。
奇怪的是,宮門開着,但沒有一人由宮門進出。
直覺告訴屈平,大王就在宮裏。
大王生氣、屈平跪堵宮門的事情在宮中不脛而走,自也傳進巫咸廟。
在鄭袖推動下,楚國不少地方都在開建巫咸廟,祭司緊缺,鄭袖從宮中及民間選出幾十名清秀少女,由白雲在巫咸廟中作專業培訓。
“左徒求見,大王不許,左徒跪在宮門前面,宮中所有人都不走宮門了,開偏門出入。這都交一更了,左徒跪有兩個多時辰哩!”一個準祭司悄聲稟報白雲。
“大王在嗎?”白雲問道。
“大王在。大王就在那位置上一直坐着,啥也沒幹。”
“為什麼事嗎?”
“不曉得呢。午時靳尚與秦使覲見大王,他們走後,大王就成這樣了。”
“曉得了。你去南宮,求請娘娘,就說我想借用一下她的琴。”
准祭司匆匆去了,不過一刻,抱着南后的琴回來。
白雲接過琴,看也沒看,抱上就出去了。
白雲徑直走到楚宮前院,走向殿門。
果然,屈平當門跪着。
白雲在屈平跟前蹲下,悄語:“阿哥,你因何跪在這兒?”
“因為小人靳尚。”屈平低聲應道。
“他怎麼了?”
“他潛入草舍,偷走我起草的憲令,在郢都四處張揚,大王因此而生我的氣了。”
“他與秦使是在午時覲見的大王!”白雲丟下一句,起身,抱起琴,款款入內。
白雲沒有稟報,直入殿中,重重的腳步聲一路響進來。
正在悶頭坐着的懷王聽到響聲異樣,猛地抬頭,見是白雲,精神一振,兩眼大睜,盯住她。所有宮人,包括內尹,沒人料到祭司會不請自來,所有目光齊射過來。
白雲抱琴走到懷王案前,轉向左側,在一塊空處席地而坐,擺琴。
懷王顯然曉得她為何而來,眼睛誇張地閉上,做出無動於衷的樣子,只是心已異樣,不時睜開一道細縫,瞄一下她。
白雲看在眼裏。
白雲擺好琴,調好弦,身體坐直,兩手撫琴,弦卻不動。
懷王在等候琴聲,琴聲遲遲不起。
宮中死一般的靜。
沉不住氣的是懷王,又瞄一眼白雲,眼睛徹底閉合,鼻孔里發出誇張的鼾聲。
白雲聽得分明,猛地撥弦,連響幾個怪聲,尖厲而刺耳。許是力道過猛,在最後一個怪聲之後,一根弦斷了。
所有人都被這幾聲琴弦驚愣了,尤其是那個斷弦聲。
懷王受驚,兩眼大睜,盯過來,聲音不悅:“是祭司呀,你怎麼來了?”
“回稟大王,”白雲朗聲,“是巫咸大神示我來的!”
“哦?”聽到大神,懷王本能地坐直身子,“巫咸大神讓你來做什麼?”
“為大王彈琴!”
“你……彈吧,寡人洗耳恭聽!”
“已經彈過了!”
“是剛才那幾聲?”懷王驚愕。
“正是。”
“何以刺耳?”
“不刺耳不足以喚醒大楚之王!”
“喚醒寡人?”懷王怔了,“寡人睡了嗎?”
“大王沒有睡,是昏且迷了!”
“你——”懷王氣極,目光如炬,射向白雲,良久,緩出一氣,“這且說說,寡人怎就昏且迷了?”
“作為大楚之王,不問真假曲直,偏聽一面之辭,塞視聽於朝臣,拒忠貞於門外,難道不是昏且迷了?”
懷王手指哆嗦,指着她:“寡人何曾——”想起屈平,稍稍尷尬,轉對內尹,“傳旨,讓堵寡人門口的那個人,進來吧!”
從宮中回來,靳尚一路無話。
靳尚明白,自己已經不可避免地陷入一個賭局,不僅將自己的未來、家族的未來、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押在這一賭上了。
靳尚之所以敢於押上全部身家,是他心中已有勝算。他的勝算不在自己,不在王叔、子啟等王親貴族,亦不在秦人張儀,而在賭局的另一方陣營,大王、昭陽與屈平。他與大王相處不下二十年,深知大王;他與昭陽明爭暗鬥十多年,亦深知昭陽。大王不是一個當大事的人,昭陽老矣,至於屈平,他壓根兒就沒有把他當根蔥。
然而,與大王一樣,靳尚自己也不是個能當大事的人,他也深知這一點。不能當大事,大事卻臨頭。在張儀、王叔將他完全推到風口浪尖時,靳尚吊不住氣了。當宮中來人提及屈平入宮,當宮門而跪以求見大王時,靳尚的心愈加慌亂,起身趕到王叔府宅。
整整一個下午,直至一更天,靳尚未曾離開王叔府宅半步。陪他壓驚的是王叔、張儀、子啟三人,一側侍奉的是天香、秋果四個品香樓的花魁。四人在玩投壺遊戲,但誰的心思都不在遊戲中。
將近二更,靳尚的家宰氣喘吁吁地趕到王叔府,稟報大王急召,要他即刻入宮覲見。
靳尚臉色白了。無論如何,他在屈平草舍坐守兩個時辰,面前擺着的就是屈平的新憲,這是個鐵的事實。
靳尚看向王叔。
王叔看向張儀。
“靳兄,”張儀看向靳尚,“對證去吧,記住,一口咬死!”
“怎麼咬?”靳尚吸一口氣。
“昨日的事呀。”張儀看向靳尚,“昨日從卯時起,你就陪儀去湖邊釣魚,中午燒烤鮮魚,魚刺還卡了你,是不?”
“卡了我?”靳尚驚愕。
“是呀,那根魚刺極大,怎麼也取不出,眼見靳兄性命垂危,在下急了,快馬加鞭,將你送去看疾醫,就是城西丁字街口的那家,那疾醫將靳兄放倒在榻上,拿起一把細鉗,從靳兄嗓眼裏取出一根這麼長的刺,是不?”張儀比劃了一下魚刺的長度。
所有人都明白了張儀的話音。
“可……”靳尚忐忑。
“呵呵呵,”張儀輕笑幾聲,看向天香,“有請拔刺的疾醫!”
天香出去,不一會兒,領進一人。
那人手中拿着一根魚刺,請求靳尚伸出手指,閉上眼睛,拿魚刺扎入指尖取血,將血液抹在魚刺上。
取完血,疾醫將魚刺小心包好,拱手出門。
“靳兄,”張儀笑道,“這下放心了吧。有人證,有物證,是可以查驗的!”
靳尚看向王叔。
“上官大人,”王叔拱手,“放心去吧,照張子所講,一口咬死。咬死了,就講清了。咬不死,反倒講不清!”指向自己,“王叔恭候佳音!”
靳尚再無二話,朝眾人拱手作別,大步出去。
聽到靳尚走遠,王叔看向張儀。
“王叔,該玩錦囊里的遊戲了!”張儀提示。
“賢侄,”王叔轉對子啟,“這就去,叫醒你的幾個阿叔,傳王叔的話,召集族兵,厲兵秣馬,籌備出行!”
子啟應過,急急去了。
靳尚趕到王宮,早有宮人守候,將他引入偏殿,也就是他與張儀上午覲見的地方。
殿中沒有外人,懷王坐於主位,臉黑着。右側客位坐着屈平,左側一邊,白雲遠遠地坐在那兒撫琴,琴聲斷續,時不時地迸出一聲,激蕩起原本就已緊張的空氣。
“臣叩見我王!”靳尚趨入,叩首。
“靳尚,”懷王二目如炬,緊緊盯住他,“說說,昨日你都幹什麼了?”
“昨日?”靳尚抬頭,拱手,“回稟我王,昨日臣奉王命陪同秦使張儀出城釣魚去了!”
“釣魚?”懷王震驚,兩眼圓睜,“昨日何時?”
“看日頭,大約是卯時。臣吃不太准,是秦使臨時約的。”靳尚豁出去了,反而放鬆下來,“他在館驛守得煩悶,使人請臣。臣有王命應對秦使,不能不去。”
“去哪兒釣的魚?釣到何時?”懷王急問。
“出西門三十里,有一片水澤,秦使常去那兒垂釣。我們卯時出城,直到後晌申時……”靳尚頓住話頭,看向懷王,“敢問我王,這……”
懷王看向屈平,目光質疑。
“靳尚,你……說謊!”屈平早已氣得臉色發白,手指向他,手指發顫。
“左徒大人,”靳尚假作愕然,“下官何處說謊了?”
“你……”屈平大聲,“你在卯時到達左徒府,府中有大尹、咸尹皆可作證!”
“左徒大人,”靳尚笑了,“下官確實去過左徒府,是為昭鼠的案子。大王命下官協助左徒審理此案,而此案的關鍵是昭鼠的血衣,下官對血衣未看真切,想到府中實地察看,好與左徒大人議論此案,不想左徒不在府中,血衣也未尋到。下官無奈,只好回府,剛到府中,就有秦使口信,下官趕到使館,秦使已在備車守候,下官別無選擇,只好從他去了。”
“你說謊!”屈平愈加震怒,一拳震幾,“你根本沒有回府,而是直驅我在城外的草舍,說是尋我,草舍園丁告訴你我出去了,晚上才回。你謊稱與我約好了,說要在我舍中等候。園丁認識你,曉得你是上官大人,就讓我家囡囡帶你到草舍歇息。你在我家一直守到日過午時,就坐在我的几案前面,足足坐有兩個時辰,我家囡囡不認識你,守着你,可你將她支開,不讓她站在屋裏。囡囡無奈,就坐在門坎外面,一直守到你出來!光天化日,你休想抵賴!”
“蒼天哪,”靳尚捶胸頓足,號啕大哭,“嗚嗚嗚,蒼天哪……”長哭幾聲,朝懷王叩首,“大王啊,臣……從您二十多年,何曾有過一句謊言哪!臣由朝至夕,勤於政務,應酬秦使,何來閑暇私串鄉居?臣忠心侍王,戰戰兢兢,何來膽子私潛左徒雅舍,偷竊大王憲令?臣……嗚嗚嗚嗚……左徒大人位尊權高,一口咬定臣私入其宅,臣……縱使跳進雲夢澤里也洗脫不清啊,嗚嗚嗚……”
“上官大人,”屈平冷笑一聲,“屈平並未提及,你怎麼偷竊大王憲令了?”
靳尚一愣,自知說走嘴了,眼珠子一轉,放聲大哭:“嗚嗚嗚嗚,大王啊,您這夜半三更的召臣至此,特別提及昨日的事,左徒這又一口咬定臣潛入他的舍中,坐在他的几案前面,為的不是大王的憲令嗎?左徒為大王造憲制令,大王並未告臣,臣實不知,可郢都之人無所不知呀,今朝秦使……好了,臣不講了,臣之冤枉,無處伸訴,臣……大王啊,臣惟有一死以證清白呀,我的大王啊,嗚嗚嗚嗚……”
“左徒?”懷王聽他講得有鼻子有眼,頭也大了,眯起眼,看向屈平。
“靳尚,”屈平終於明白他的用意,心底透寒,咬牙切齒,“你……你是說,屈平今日誣諂你不成?”
“屈平,”靳尚猛地擦乾淚水,不再客氣,語氣發狠,“捉賊見贓,捉姦見雙,你既非誣諂,請拿證據出來!”
“證據就是我家草舍中的園丁與囡囡!”屈平朗聲,“你卯時將過入室,誑語與我有約,入室搜索血衣,未獲,看到案頭竹簡,讀之,知是憲令,遂支走囡囡,坐於几案抄寫,我今日特別察過,我的硯台被人動過,我的鵝筆被人用過,我的墨水原有一硯,幾用殆盡,還有,我家囡囡一直守在門外,盯着你呢!”
“哼,”靳尚冷笑一聲,“我道是什麼如山鐵證,原來卻是你家囡囡!”略頓,手指屈平,字字有力,“姓屈的,靳尚與你同朝侍主,無冤無仇,你為何這要冤死在下?既然你已鐵證如山,為何昨夜不到宮中,直到今朝大王聽到滿街傳言才說?大王信任於你,命你起草憲令,而這憲令竟於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竊走,這是何等大事,你為何沒有即時報案,為何沒有即時奏報大王?”
“你……你這卑鄙小人……”屈平手指他,氣結,“我……我念你是大王信臣,念你一家老小數口性命,一時心軟,存意放你一碼,不想你……你卻……”
“嗚嗚嗚,”靳尚兩手頓地,號啕再哭,“我的大王啊,您這可都聽見了,臣……這是跳進雲夢水裏也洗不清了呀,臣……惟有一死以證清白啊,我的大王啊……”話音落處,猛地站起,瞄見內尹站處,徑直撞向他身邊的庭柱。
內尹伸手,將他抱住。
屈平氣結。
坐在琴邊的白雲看個真切,一陣噁心,轉到柱后“嗷嗷”乾嘔。
“大王,”靳尚掙脫內尹,重新跪到懷王案前,“臣請司敗府調查此案,各出證據。臣與秦使昨日垂釣於野,中午以天地為爐,烤魚果腹,不巧被魚刺卡喉,疼痛欲死,秦使驚懼,驅車疾馳入郢,送疾醫救治。疾醫從臣喉中取出魚刺一枚,自去至來,既有人證,也有物證,望大王為臣洗涮清白!”
“你……你們……”懷王氣急,呼呼直喘,一手捂耳,一手指向門外,幾乎是嘶叫,“出去,出去,都給我出去——”
內尹上前,一手推屈平,一手推靳尚,將二人推出宮門,順手關上。
白雲仍在嘔吐。
懷王喘會兒氣,看過來,略是詫異:“祭司,你……怎麼了?”
白雲乾嘔:“惡……噁心!”
懷王對宮尹:“快,傳御醫!”
“我……我要……出宮!”白雲站起,走向宮門。
“白雲?”懷王叫道。
白雲站住,轉身,看向他。
“你……”懷王揚手,“走吧。”語氣傷感,“你們……全都走吧,走吧,走吧……”吃力地站起,一搖一晃地走出偏門。
懷王直入南宮,如殭屍一般跌坐在鄭袖榻上,兩手抱頭,口中發出一連串莫名的怪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一直在關注此事進展的鄭袖凄然動容,撲地跪在懷王身邊,伸出縴手,輕拂懷王幾管變形的面容。
“愛妃——”懷王抬頭,看向她,眼中出淚。
“我的王啊!”鄭袖聲音顫抖,一頭撲入懷王懷抱,將他緊緊摟住。
夜深了,紀陵君府門守衛甚嚴。府院中燈火通明,人影來去,草坪上坐着不少拿槍持刀的人,或磨刀,或擦槍,或煮飯,或備糧,或喂馬,或修車,或理箭搭子……時不時有青壯從各個方向趕過來,經過盤查,被人引進府院。
一切井然有序,沒有一人喧嘩。
一輛車馬疾速馳來,在府門外停下。
二人下車,直入府門。
是剛從宮中回來的靳尚與前往接他的子啟。
望着府中的一切,靳尚一臉驚愕,扯一下子啟的衣襟,低聲:“這是做什麼?”
子啟輕“噓”一聲,指向正廳。
二人快步走向正廳,見廳中端坐十幾個壯漢,無不甲胄裹身,披掛整齊,一臉嚴肅地各就席位。
望到子啟,場面立時熱鬧起來,這些壯漢全像彈簧一樣彈起,圍住子啟,紛紛嚷嚷,七嘴八舌:
“啟公子,請稟報王叔,人差不多齊了!我家三千,三百在城內,七百在城外!”
“啟公子,我家八千,府中五百,七千五百在荊門,枕戈待旦,只待王叔命令!”
“我家是三萬,全在封地,我已快馬通報,旬日之內可以抵郢!”
“他娘老子的,不讓我們活,誰也別想活!”
“清君側,誅屈平!”
“殺昭氏,誅三姓!”
“速對王叔講一聲,儘快發令,我們等不及了!”
…………
子啟掃瞄一圈,朝大家揚下手,指指席位,扯靳尚穿過大廳,走向一間側室。
是王叔的私人客房。
子啟推開門,見王叔端坐於主席,兩眼微閉。
客位坐着張儀,彭君、射皋君作陪。
張儀的兩眼也是閉合,只有彭君、射皋君各自睜眼,見二人進來,伸手讓座。
子啟、靳尚坐在兩塊空席上,看向王叔。
“靳兄凱旋,儀道賀了!”張儀拱手,睜眼,朝靳尚道賀。
“托張兄的福!”靳尚回禮。
“上官大人受驚了!”王叔看向彭君,“傳菜,上酒,為上官大人壓驚!”
彭君應一聲,匆匆出去。
“上官大人,能否講講宮中的事,讓大伙兒開開眼界!”
“下官……唉!”靳尚輕嘆一聲,勾頭。
“稟王叔,小侄來講吧!”子啟將途中靳尚講給他的過程簡述一遍,末了道,“上官、屈平各有說辭,各有證據,互爭長短,父王氣得昏頭,將上官大人並屈平,還有那個祭司,統統趕走了,就這辰光,父王想必在鄭妃宮裏兀自傷心呢。”
彭君安排好飯食,推門進來:“王叔,發令吧,大家等不及了!”
王叔瞄他一眼:“發什麼令?”
“咦?”彭君怔了,“不是說好清君側、殺奸賊的嗎?殺屈平,殺昭陽,殺三氏……”
王叔厲聲斥道:“糊塗!”
“這……”彭君不解地看向子啟。
“呵呵呵,”張儀輕笑幾聲,亦看向子啟,“明人不做暗事。既然是殺奸賊,公子就當放風出去,讓奸賊們有個防備才是!”
子啟一臉迷茫,看向王叔:“王叔?”
“安排去吧,”王叔擺手,“悉聽張子。”
夜深了。
昭陽府內也不平靜,人來人往,亮光明滅。
邢才由外入內,直入主廳,身後跟着陳軫。
端坐主位的昭陽面色嚴竣,昭睢、昭佗、昭魚等人神色焦躁。
看到陳軫進來,昭陽站起,拱手:“陳兄,總算把你候來了!”
“唉,”陳軫長嘆一聲,“早該來的,可孩子發燒了,伊娜急得掉眼淚,我這得安撫幾下才是。”
“要緊不?”
“要緊個屁。”陳軫苦笑,“孩子不發燒咋長個呢?女人就是頂不住事!”在客位坐下,看向昭陽,“聽說是出事情了。”
“是哩。”昭陽指向不遠處,“他們要動手了。”
“是嗎?”陳軫目光掃向幾人,“說說,他們是怎麼動的?”
“回稟陳叔,”昭睢拱手,“郢都不下幾千,集中於幾個府里,無不披掛在身,枕戈以待。十餘王親這正聚在王叔府宅。”
“可是為上官與左徒的事兒?”
“正是。”昭睢應道,“為拿到昭鼠血衣,上官於昨日先到左徒府,后入左徒草堂,但血衣在宮裏,上官尋不到,卻意外看到左徒所造的新憲令,就抄寫一份,帶走了。王叔他們將這份憲令四處張揚,張儀於今日上午入宮向大王賀喜改制的事,大王懵了,問靳尚,說是左徒四處張揚,郢人無不知曉,大王查訪屬實,就生左徒的氣了。左徒這也聽到傳聞,知是靳尚做下的,因草堂里的家人說,靳尚昨日在草堂守候足有兩個時辰,就坐在他的几案前,看那憲令。左徒入宮稟明,大王夜召靳尚,靳尚死不承認去過他的草堂,二人爭執於王側,大王震怒,將他們全部趕走。”
“唉,”陳軫輕嘆一聲,“大楚國要讓這個靳尚害死了。”看向昭陽,“王叔磨刀擦槍,不是為左徒,恐怕是為昭兄。”
“是哩!”昭陽重重地應出一聲。
“想是昨日昭兄入宮,與大王、左徒達成一致,讓王叔他們曉得了。”
“哼,”昭陽冷笑一聲,“若論動粗,他們還嫩着呢!”轉對昭佗,“人齊了嗎?”
“齊了!”昭佗低聲應道。
“邢才,”昭陽轉對邢才,“集合所有僕役,發放兵器!”
邢才應個諾,扭身急去。
昭陽看向昭睢:“睢兒,你這就去景府、屈府,求見景翠、屈丐,就說老夫有請!”
“左徒呢?”昭睢急問。
昭陽看向陳軫。
“左徒那兒,在下走一趟。”陳軫轉身去了。
從王宮出來,屈平沒有回草舍,一是太遲,二是太遠,三是氣昏頭了。
屈平直入離王宮不遠的左徒府,陪他一路而來的是白雲。
叫開府門,屈平直入後堂。
早有差役點亮燈火,安排洗梳與就寢。
屈平卻毫無睡意。
屈平萬未料到自己會在這麼一個晚上遇到這麼一個毫無底限的人,上官靳尚!他竟能在大王跟前編出此等拙劣謊言,生生將黑的講作白的,將假的講作真的,將有的講作無的,將無的講作有的。
想到上官靳尚在自己剛剛出生時就已陪在懷王身側,整整陪他二十多年,屈平的頭皮都是麻的。
屈平耳邊不由響起叔叔屈丐的聲音:“……你只是一個人哪,你是一根鐵釘,可他們結成的是一塊又大又厚的砧板,你是釘不進去的……你是真的稚嫩呀!你是真的沒看明白呀!你是真的不曉得郢都正在發生什麼呀……先說靳尚,早與秦使張儀、王叔、鄂君他們結在一起了,你能指望他嗎?靳尚於鄭娘娘有救命大恩,靳尚移志,鄭娘娘還能向著你嗎……你切切不可忘記,屈、景、昭三氏永遠都是公族,這個族裏的每一個人,都在享受這個國家的福祉,包括賢侄你。沒有公族這個招牌,賢侄縱使再有能耐,能進入楚王的宮城嗎?能憑几首詩賦就當上大楚的左徒嗎?賢侄得了如此之大的好處,可你所擬的憲令卻是與整個公族作對,與整個王族作對,裁冗改制,累世不襲,鋒芒所向,是剝奪他們已經得到的一切,這合適嗎?是的,你的憲令有利於大王,有利於千千萬萬個大楚底層百姓,可大王之所以成為大王,是生出來的,是累世襲來的,沒有公族與王族,何來的大王?至於底層百姓,他們能懂你嗎?即使他們懂你,支持你,可朝堂之上,有他們立腳的地方嗎?”
是的,他自己是太稚嫩了!
屈平在廳中來回踱步,耳邊再度響起陳軫的聲音:“在楚國,貴族與民爭利,民不聊生。王族與宗族爭利,宗族抱怨;貴族日益坐大,大王之利漸被架空,大王不樂。大王爭利,只能向貴族爭;貴族爭利,只能向民爭。大王與貴族之爭,在朝堂上,貴族與民之爭,在市集,在江湖,在田間、地頭。大王在朝堂上看到的是貴族利大,作為貴族之一,左徒看到的則是平民利小。大王改制,是要為王室爭利,左徒改制,是要為平民爭利。無論是大王還是左徒,目標不同,但所爭之利皆在剝奪貴族之利,也就是剝除王族與宗族的利益。大王爭利,在朝堂,靠朝堂;左徒爭利,亦在朝堂,靠朝堂。而朝堂之上,大王只是一人,平民雖眾,卻也只站着你左徒一人。其他人等,密麻麻,烏壓壓,皆是貴族……”
在屈平來回踱步時,白雲已點好香,安祥地坐在席位上,目光微閉,凝神屏氣,似乎在排除一切干擾,溝通她的巫咸大神。
大街上不時傳進來來往往的跑步聲、車馬聲,沒有人語。
聲音越來越嘈雜,越來越頻繁。
屈平正自詫異,院門響了,屈遙帶着陳軫匆匆走進。
“先生,遙弟,你們——”屈平看向二人,目光徵詢。
“呵呵呵,”陳軫的臉上掛着平素的笑,“是碰巧了。軫欲訪左徒,正待敲門,一人飛步而來,軫還以為是歹人呢,不想卻是大尹!”
“阿哥,出事情了!”屈遙沒有這麼輕鬆,臉皮繃著。
“何事?”屈平急問。
“你聽!”屈遙朝外面的街道努嘴,“一夥一夥的,少則三五人,多則幾十人,都在往一堆兒湊呢!”
“湊往哪兒?”屈平震驚。
“有湊向王叔府的,有湊向令尹府的。”
屈平倒吸一口冷氣,看向陳軫。
陳軫看準客位,坦然坐下,看向屈平:“軫訪左徒,正是為此!”
“怎麼回事兒?”
“王叔欲清君側,令尹總也不能束手就擒吧?”
“清君側?”屈平驚呆,“你是說——”頓住。
“是的,”陳軫輕嘆一聲,“也許在今夜,也許在明天,郢都就有可能見血了,”看向四周,“尤其是這座老宅子,就這辰光,不定有多少槍頭利矢在瞄着呢!”
“看他們誰敢!”屈遙握拳,盯住屈平,“阿哥,我這就召人去?”拔腿就走。
“回來!”屈平的聲音淡淡的。
已經走到門口的屈遙踅回來。
屈平反倒安靜下來,不再踱步了,回到主位,緩緩坐下,朝陳軫拱手:“先生可有妙策?”
“事情搞到這一步,妙策就沒有了。”陳軫回他個禮,斂神,“左徒大人,這包膿既已生成,不擠就不成了。”
“怎麼擠?”屈平問道。
“聽聞大王授予你符令,許你動用王師三千,可有此事?”
“有之。”
“王叔他們深夜聚眾,是叛亂無疑。令尹已經知會三姓族兵,你若徵調王師,會同三姓族兵,先動一步,將王叔、靳尚等眾一舉擒拿。你們可深夜行動,及至塵埃落定,再行奏報大王,那時,木已成舟,人證物證俱在,大王自也樂見其成。然後,你可奏請大王,或驅逐秦使,或准允秦使和親,禮送羋月公主出嫁!”
“若是有人拒捕呢?”
“格殺勿論。”
屈平閉目。
“屈子,”陳軫續砸一句,“是王叔他們率先聚眾,你聽見了,也看見了,這是再好不過的動手借口,更是一舉功成的難得契機。就軫所判,只要你能下定狠心,與令尹合力,就有絕對勝算。王叔那幫徒眾,若論斂財奢靡,沒個說的,若論謀陣廝殺,相信他們抵不過昭陽。”
又是一陣沉默。
“謝先生妙策。”良久,屈平抬頭,拱手,“只是,晚生以為不可行!”
“屈子?”陳軫急了。
“先生,”屈平語氣篤定,“眼下是雙方斂拔弩張,若依此策,郢都必是流血漂杵。郢都流血,就中了秦使之計!”
“唉,”陳軫先是長長一嘆,繼而目光如炬,盯住屈平,“好吧,軫只問左徒一句,你要不要改制,要不要變法?”
“要。”
“只要左徒堅持改制,堅持變法,這血就是必須流的!”陳軫有力握拳。
“魏、齊、韓改制,皆沒有流血!”
“唉,左徒呀,”陳軫搖頭,苦笑,“你既然提到過去,軫就講講過去。先說魏國,那辰光,三晉(韓、趙、魏)皆為新立之國,所行之制是原來晉國的。作為新立之國,可以不行舊制,因而,魏文侯用李悝變法,那不叫改制,叫立制。晉國已無,魏國朝臣無所傍依,就只能遵守所立新制。再說齊國。與魏一樣,田齊也為新立之國,齊公也是可以完全不守姜齊舊制的。即便如此,齊威公在改制之前,依舊烹了阿城令。至於韓侯,道理同上,再說,申不害並沒有動貴族之利,不過是對他們稍加約束,讓渡給平民一點點兒權利而已。可眼下不同,左徒呀,你與大王之所以想改制,是因為要對付秦國。那就得想想秦國,秦孝公用商君改制,渭水全讓鮮血染紅了。”
屈平再入沉思。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先生,”屈平終於抬頭,語氣篤定,“即使流血,也不是在明天,更不應是在今晚。”
“為何?”陳軫追問。
“因為,是王叔他們先提槍的!”屈平兩手一攤,“我們不能去殺一個彎弓持槍、嚴陣以待的人,是不?無論是王親還是宗親,是王叔還是令尹,都是強人,兩強相爭,受傷的是楚,得利的是秦。”
“唉!”陳軫長嘆一聲,“屈子呀,槍對槍,刀對刀,這個才當是楚人的風格。難道左徒要將王叔他們於睡夢中斬盡殺絕嗎?”
“這是兩碼事,”屈平似乎篤定了,朝陳軫拱手,“敬請先生看在楚國蒼生面上,再走昭府一趟,務必勸退令尹大人。至於王叔那兒,由晚生前往勸退!”
一宵無眠。
一直候至天明,郢都並無大事。
屈平松出一氣,大步出門。
“阿哥,”白雲緊跟上來,“我也去。”
屈平凝視她。白雲遞給他一隻手,屈平握住。
二人挽起,並肩走出府門,在黎明的曙光里走向紀陵君府。
這片街區鄰近王宮,是郢都的貴族區,豪門之間的距離並不遙遠。
紀陵君府前森嚴壁壘,府門兩側各站兩個持戟甲士。
屈平求見,遞上拜帖。
子啟迎出。
見是屈平與白雲,子啟頗為親熱,見過虛禮,帶二人直入府門,走向正廳。
府院中,偌大的府院中到處是人,一排挨一排地坐着,整齊劃一,槍在手,劍在腰,閉目養神。前院空場上停着幾輛戰車,幾輛輜車,御手們皆在忙活,馬已上套,蓄勢待發。
白雲深吸一氣,挽牢屈平的手。白雲的另一手伸進胸襟里,掏出玉佩,讓它明明白白地掛在胸前。
王叔迎出廳門。
看到白雲,王叔的笑容僵住了。
王叔的兩道目光鎖在白雲胸前的玉佩上。
白雲回視他,二眸平靜如水。
二人對視,屈平再被冷落。
陪他們進來的子啟一會兒看下王叔,一會兒看下白雲,臉上浮出笑,顯然在悄悄比較這對親親父女。
時光如滯,不知過有多久,白雲率先回神,看向屈平,淡淡一笑:“阿哥,你不是要見王叔嗎?王叔這在面前呢!”
屈平拱手:“臣屈平叩見王叔!”
王叔這也看過來,聲音緩緩的,拱手回個禮,伸手禮讓:“二位客人,請!”
幾人走進府中,各自坐下。
“左徒日理萬機,乃百忙之人,”王叔面帶微笑,盯住屈平,“這大清早的趕至老夫寒舍,可有急事?”
“回稟王叔,”屈平拱手,“臣此來是求請王叔的!”
“哦?”王叔傾身,“你有何請?”
“求請王叔以大楚蒼生為念,勸阻諸君克制私慾,切莫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
“哦?”王叔眉頭擰起,佯作吃驚,“聽左徒之言,出什麼事情了嗎?”
“臣已得知,”屈平應道,“自昨夜迄今,諸君府宅無不刀光劍影,一宵未歇,”指向外面,“即使王叔府中,這也是人來人往,殺氣騰騰啊!”
“呵呵呵,”王叔朗聲笑了,“是左徒想多了!”看向子啟,“啟兒,可將府中熱鬧稟報左徒!”
“稟左徒,”子啟拱手,“王叔並我等諸君約定今日午後前往雲夢苑遊獵,下人這在連夜籌備呢!”
屈平驚駭,由不得看向白雲。
“呵呵呵呵,”王叔又笑幾聲,“左徒呀,不要聽信他人讒言,想得太多。近日雲夢苑中魚肥蟹壯,麝游鹿盪,老夫的手痒痒了,約定幾位兄弟子侄前往遊獵。左徒若是有暇,可隨老夫前往,以左徒手段,想必會有不少斬獲!”
屈平顯然沒有轉過彎子來,目光仍舊沒有離開白雲。
白雲淡淡一笑:“若是此說,本祭司倒要勸諫王叔取締此行!”
“哦?”王叔看向她,“請問何故?”
“回稟王叔,”白雲又是一笑,“未來三日,雲夢苑上空,當有九龍鬧澤!”
“這……”王叔看向外面,見天色晴朗,萬道霞光映紅庭院,盯住她,“九龍鬧澤,祭司何以曉得?”
“王叔這麼快就忘記本祭司是做什麼的了?”白雲又是一笑,撫摸起她胸前的玉佩。
見她撫摸玉佩,王叔呆了。
王叔的眼睛盯在她的玉佩上,眼前幻出白雲母親跳崖的身影。
王叔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胸前,摸進胸襟,正要摸出他的玉佩,子啟出聲:“王叔,還去雲夢嗎?”
王叔打個驚怔,空手出來,輕嘆一聲:“唉,既然有九龍鬧澤,就不去了吧。”
“好咧,小侄這就傳告大家!”子啟應過,拔腳出去。
“對了,”王叔揚手吩咐,“麻煩賢侄再進宮一趟,奏報大王,就說王叔覲見!”看向屈平,苦笑一下,攤開兩手,“看來,有些事情,老夫得去解釋一下。”
聽到“解釋一下”,屈平陡然明白什麼,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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