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日本人投降了,東北光復了。
又過了不久,著名的遼瀋戰役在東北沉睡的大地打響。
又是不久,新中國第一代偉人毛**站在北京古老的天安門城樓上高聲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
荏苒的時光輾碎了所有舊夢。
在瀋陽郊外那個羊耳峪小村的南山坡上,由**出面,建了一座烈士陵園,陵園裏有碑,上書:抗日烈士永垂不朽!
那次悲壯抗日之戰的唯一倖存者高吉龍成為了一個守墓人。
在烈士陵園的山角下,建了一間小房,倖存者高吉龍和王玥就住在那裏,在和平的歲月里,守望着這塊墓地。
每天的清晨,羊耳峪小村的人們都能看到沉默的高吉龍在清掃着這片墓地。
“沙沙——沙沙——”高吉龍在清掃着。
他的動作很輕,唯恐驚醒了弟兄們的夢。落葉在他的清掃下,紛紛揚揚地飄走了。
積雪被他清掃了,那片肅靜的墓地又恢復了本來的面目。
墳墓一個個顯露出來,墓碑靜靜地豎立在那裏,像一位正在思索的哲人。
墓地在高吉龍的清掃下終於整潔了,於是他手拄着掃把立在這些墓前,他彎下去的腰又一點點地挺了起來,他的頭髮已開始花白了,臉上過早地堆滿了許多皺紋。
他望着它們,彷彿在望着一列隊伍,他們穿着單薄的衣衫,扛着老式步槍,在風雪之夜,頭也不回地向日本人的營地走去,風吹着,雪下着,他們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走向了戰爭,同時也走向了死亡。“小日本,操你們八輩子祖宗,老子和你們拼了,殺吧,打吧,二十年以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高吉龍的眼裏湧出了淚花。
他默然地站在那裏,緬懷着昔日的壯懷激烈。
“都走了,走了……”高吉龍喃喃地說著,顫顫地向山下的小屋走去。
王玥也老了,她的兩鬢雖沒有花白,但她的眼神已經沒有了光彩。她無怨無悔地伴隨着高吉龍守望着這片墓地。她理解他,同時也在理解着自己。
兩個人住在這間小屋裏,似乎很少有話要說,他們大部分時間裏,總是沉默着。兩個人在這種靜謐里,低着頭,坐在那裏,似乎有着想不完的心事。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高吉龍這麼說。
王玥抬起頭,怔怔地望着他說:“你夢見了啥?”
“我夢見了李雙林和牛大奎,夢見他們還活着,仍然活在叢林裏,他們迷路了,再也走不出來了。”
王玥的心顫了顫,低下頭,想了想說:“這些日子,我也老是做夢,大部分時間裏,都夢見他。”
“誰?”高吉龍抬起頭,凝望着她。
王玥的臉紅了一下,低下頭想了想,又抬起頭說:“我還是說了吧,不說憋在心裏怪難受的。”
“那你就說么。”高吉龍從腰上抽出一隻煙袋,裝上煙,“叭嗒叭嗒”,不慌不忙地吸着。
“我夢見那個英國人了。”
“吉姆?”
“在夢裏,他老是在跟我說話,說他在英國東部那個小鎮上的家,說他的妻子,說孩子,說來說去的,一遍又一遍,跟他活着時的情景一模一樣。”
高吉龍咳了口痰,吐在地上,又用腳輾了。他又想起走出叢林時,他們已隱約能聽見怒江的濤聲了,突然就響了一槍,吉姆自己把自己打死了。
“這個英國佬,”高吉龍這麼說。
“可不是,這個英國人,不知他咋想的,要是當初他能隨咱們過了怒江,也許他現在早就回英國那個小鎮的家了。”
“嗐,不知他當時咋想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是當年英國人和咱們配合,仗也不會打到那個份上,咋會死那麼多人。”
“還記得那個童班副么?”王玥抬起頭,望着高吉龍的眼睛。
“咋不記得,那人老實得像個女人,很少說話。”
“還有那幾個女兵,一路上都是童班副在照顧着她們,可惜一個也沒有走出來。”
高吉龍的手有些抖,他顫顫地又裝了一袋煙,“叭嗒叭嗒”用勁地吸着。他似乎想忘記過去,可又對過去有着無窮無盡敘說的慾望。他和王玥靜下來的時候,很少說現在,他們一遍遍地說著過去。
那一天,村裡死了個人,死的就是於三叔。村人都去參加於三叔的葬禮了,高吉龍和王玥也去了,葬禮很隆重也很熱鬧。
在起棺抬走於三叔的那一刻,於三叔的兒子舉起了一根木棍,木棍一直指向西方,於三叔的兒子大聲地沖躺在棺材裏的於三叔說:“爹呀,你往西走,西方是通天大路——”
喊完,揮手擲了手裏的樹棍,一家人紛擁着哭,好心的村人也隨着哭。於三叔就這麼去了,永遠地去了。
葬禮結束之後,高吉龍和王玥又回到了他們居住在南山坡墓地下的小屋裏,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天黑了的時候,高吉龍又走向了墓地,這麼多年了,他一直這樣,晚上的時候,不在墓地里坐一會兒,他就睡不着,睡著了也不踏實。王玥隨在後面,她陪着高吉龍,高吉龍坐下時她把一件衣服披在了高吉龍的身上,夜晚,墓地里有些涼。
他們坐在那裏,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高吉龍煙鍋里的火明滅着,一閃一閃,又一閃……
“沒有人為他們指路哩——”高吉龍喃喃着這麼說。
王玥的身子抖了一下,高吉龍覺察到了,他用手攬住了王玥的肩膀。她的肩膀很削瘦,這麼多年了,她的身體一直這樣。
“他們找不到家哩——”他又說。
說完之後,重重地嘆了口氣。
又過了許久,兩個人抬起頭,他們望見了當空的滿天繁星,星兒們也望着他們,北斗星在西天裏顯得最明亮。
“他們連星星也看不到——”說到這,高吉龍的聲音哽噎了。
“回家哩,向北走——回家哩——”高吉龍突然喊,在寂靜的夜晚,高吉龍的聲音顯得蒼涼虛幻。
“向北走哇——回家哩——”喊聲在寂靜的夜晚,飄散着。
又不知過了多久,夜深了,王玥站了起來,她輕輕地說:
“咱們回家吧。”
高吉龍站了起來,眼睛仍望着西天中閃亮的北斗星。
他似自言自語:“回家?回家!”
兩個人相扶相攜着向山下的小屋走去。
炕是熱的,螢火蟲不時地在窗外飛着,一閃一閃,又一閃。
他突然抱住了她的身體,就那麼久久地抱着,他伏在她的耳邊清晰地說:“我想讓你生個兒子。”
她點點頭答:“嗯。”
答完了,淚水卻溢出了她的眼角。
他這話不知沖她說過多少遍了,她每次都這麼回答。
可是她從來沒有懷上孩子,一次也沒有。自從走出叢林,便註定了這種結果,在叢林的那些日子裏,她一次也沒有來過月經,是叢林讓王玥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
他們努力過,一次又一次。
冥冥中,他想有個兒子,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那麼迫切地想要有個兒子。兒子,兒子,有一段時間他為了能讓王玥生個兒子,他幾乎着了魔。
他們齊心協力地努力過,他們在一次次期待中,又都是失望。
那天晚上,他們又共同努力了一次,後來他們就睡去了,結果他們做了一個共同的夢,卻不是關於兒子的。他們又共同夢見了叢林,那個暗無天日的叢林,沒有星星,沒有月亮,他們迷路了,他一聲聲地喊:“回家哩,向北走哇——”
結果他就醒了,發現臉上很濕,伸手一摸是淚水。
他獃獃地坐在黑暗中,窗外月明星稀,他隱隱地又望見了那片墓地。墓地靜靜地泊在月光里,泊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