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第十一節

又過了一座山,眼前的天地已是另外一個模樣了。叢林終於甩在了身後,怒江的濤聲已經隱約可聞了。前面還是山丘,但山丘已不能和叢林同日而語了。樹仍然有,卻是稀稀疏疏的,天空、大地完全地坦露在他們眼前。

高吉龍掛着一支長槍站在陽光下,枯瘦的身體在破爛的衣衫里不停地顫慄着,他憋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放肆地流了下來。

他喊:“嗬——哎——”

聲音在眼前的山谷里回蕩着。

“出來了,終於走出來了。”王玥一邊說一邊忙着整理自己破碎的衣衫,似乎直到此時,她才開始注意到自己的身體。

吉姆靠在一棵樹上,他閉着眼睛一遍遍在心裏祈禱着:“上帝呀,上帝呀——”

吉姆為自己終於走出叢林而感到慶幸,同時他又深深地惶惑了,眼前的路他將怎樣走,是隨高吉龍和王玥去中國,還是獨自走向緬甸,自從中國軍隊潰撤到叢林裏,緬甸已經完全被日本人佔領了,要是再一次走進叢林,向西去印度,那一切簡直不可思議。

他清楚如果隨高吉龍和王玥去中國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英國人在緬甸戰場上已經讓中國人上當受騙了,中國人不會饒恕他這個英國顧問,雖然他們一路走出叢林,並不等於中國人已經原諒了他。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在心裏一遍遍地叫着:“上帝,我的上帝呀一”

高吉龍和王陰似乎已經把他忘記了,兩個人攙扶着又向前走去。

吉姆望着兩人的背影漸漸遠去,無力地坐在了地上。悲傷的眼淚不可遏止地流了出來,他茫然回顧,這時他看見了前園真聖和另外兩個日本兵,他們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在小聲地嘀咕着什麼。天吶,日本人!吉姆在心裏喊了一聲,他隨中國官兵在一起時,從來沒有這麼驚慌過,而此時只有自己,眼前不遠處就是三個日本人。吉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由自主的,他慢慢地趴了下去,趴在了地上,伸手抓住了腰間的槍,於是他的身體拚命地哆嗦着。

前園真聖和兩個日本士兵,似乎沒有看見他,他們向北方望了一會兒,然後就一搖一晃地向東方走去。

日本人也漸漸地遠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仍趴在那裏,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嚶嚶地哭了起來。中國人離開了他,日本人也離開了他,似乎他已經不存在了。這時他又一次清醒地意識到,無論如何不能去中國,說不定中國人會把他送上軍事法庭,中國士兵死得太多了,他們會把自己當成替罪羊的。在叢林裏,高吉龍曾不止一次地對他說,要把他們這些英國佬送到軍事法庭上去。

吉姆覺得真的無路可走了。他站了起來,面向西方,在遙遠的天邊盡頭,那裏才是他的家鄉,可現在他插翅也難以回去了,他衝著家鄉方向跪了下去,就那麼長久地跪着,他舉起了槍,槍口衝著自己的頭。吉姆在心裏蒼涼地叫了一聲:“上帝呀——”

槍便響了,吉姆搖晃了一下,這個可憐的英國人便一頭栽倒了。

走在路上的高吉龍和王玥被這突然的槍聲驚得一怔,他們回過頭來,看見吉姆已經躺在了樹下。從情感上講,他們恨英國人,要是沒有英國人的忘恩負義,仗絕對不會打到這個份上。一路上他們同生共死地走過來,是命運讓他們走到了一起,吉姆雖是個英國人,但他同時也是這場戰爭的受害者。

他們走出叢林,是因為太高興了,只顧着自己往前走而忘記了吉姆,他們以為他會隨他們同行,前方就是自己的祖國,他們要走回去,他們的確沒有想過身後的吉姆會怎麼想,甚至沒有想過他將來的命運,他們不可能想這麼多,誰會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呢?

這一聲槍響,還是讓他們愣住了。半晌之後,高吉龍向吉姆躺倒的那棵樹下鞠了一躬,王玥學着高吉龍的樣子也鞠了一躬。轉過身他們又向前走去。

“這個英國人。”高吉龍說。

“可不,這個英國人。”王玥說。

他們向前走去,沒有了叢林,腳下的路便好走了許多,多了份希望,他們就多了些力氣。他們向前走得很快,怒江的濤聲隱約地傳了過來。

高吉龍這時突然想起身後的幾個日本人,好久都沒有發現他們了,他回了幾次頭也沒有發現他們。在叢林裏,一路上他們都是若即若離的。

王玥似乎看出了高吉龍的心思,也回頭望了幾次,無遮無攔的山路連個影子也沒有。

“他們也一定走出叢林了。”高吉龍喃喃地說。

“他們昨天還在咱們的後面。”王玥似乎在安慰高吉龍。

他們這麼說過了,都為自己的語調而感到吃驚,似乎他們談論的不是自己的敵人,而是一路同行的難友。

太陽偏西的時候,他們站在了一座山頭上,遠遠的,他們終於望到了那條怒江,此時的怒江在夕陽的映照下,似一條彩虹,橫亘在中緬邊界上。

濤聲依舊。

“你聽,這是怒江。”高吉龍挽着王玥的手。

“是濤聲,我聽到了。”王玥的聲音哽咽着。她又想到了半年前,自己隨着緬甸華僑走過怒江大橋時的情景。那時,她迫切地想着走回自己的祖國,此時的心情比那時還要迫切,她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到祖國的懷抱中。

突然,他們聽見了一陣陣槍炮聲,那來自怒江兩岸的槍炮聲。兩岸的槍炮聲同時響了起來,頓時硝煙四起,這時,他們才清醒地意識到,戰爭遠沒有結束。

中國軍隊和日本軍隊在怒江兩岸對峙着。

遠征軍在緬甸戰場一潰千里,日本人乘勝追擊,大兵壓境,中國邊境岌岌可危,這是蔣介石始料不及的。怒江北岸的昆明完全有可能落入日本人手中,怒江成了中國最後一道防線了,就在這時,宋希濂臨危受命,乘飛機趕往祥雲,調集軍隊火速進駐怒江,前頭部隊剛抵達怒江,日本人的先頭部隊也趕到了,兩軍就交火了,後續部隊星夜兼程,源源抵達,他們炸掉了怒江大橋,這是遠征軍當初走出國門的大橋,今天為了保住雲南,他們炸掉了它。

日本人為了早日結束東亞戰場的戰火,想一鼓作氣衝過怒江,一時怒江沿岸調集了近萬人的軍隊,企圖發起猛攻。

中國遠征軍的慘敗同時也使蔣介石惱羞成怒,他一面命宋希濂調集部隊死守怒江的北岸,一面命部隊反攻,幾個拉據戰下來,才發現日軍在怒江南岸已集結了大批兵力,想輕而易舉地打過怒江,並不那麼容易。於是,中、日兩軍便成了眼下這種對峙狀態。

再說杜聿明率領大部人馬在緬北叢林裏已走得饑寒交迫,眼見着全軍將士將葬送在叢林裏。蔣介石急了,一面和美國人交涉,一面和英國人吵架,後來美國飛虎隊派出了飛機幫助尋找,一面又命令先期到達印度的孫立人師派兵前去引路,最後在杜聿明窮途末路時,終於被找到了。他們在叢林裏死裏逃生,他們終於走進了印度的列多城。

浩浩蕩蕩的中國遠征軍,出國時十餘萬精兵強將,此時只剩下了幾千人,僅新200師死在緬北叢林的將士就多達4000餘人。

在印度的列多,杜聿明痛心疾首,親手佈置了悼念死去將士的靈堂,他含淚祭辭:

痛乎!我遠征軍烈士諸君也,壯懷激越,奉命遠征,別父母,拋妻孥,執干戈衛社稷,挽長弓射天狼。三月赴緬,深入不毛。與日冠初戰同古,首戰奇勛,為世人矚目。再戰斯瓦河、平滿納、棠吉,眾官兵同仇敵愾,奮勇爭先,殺敵無算。緬戰方酣,不意戰局逆轉,我遠征軍官兵轉進叢林,身陷絕境。諸烈士也,披荊斬棘,櫛風沐雨,茹苦含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蚊蚋襲擾,瘴氣侵凌,疾病流行,慘絕人寰。惜我中華健兒,屍歿草莽之中,血灑群峰之顛。出師未捷身先死,壯志未酬恨難消。

悲夫,精魂忠骨,永昭日月。

茲特臨風設祭,聊表寸心。

杜聿明揮淚和倖存的將士告別,飛回國內,告別了緬甸,告別了緬北叢林死去的弟兄們,誰知這一別竟成了永別。

誰也沒有想到,這些國民黨的著名將領,在國內戰場,在人民解放軍的打擊下,紛紛落馬,僅在遼瀋戰役中,廖耀湘被俘,鄭洞國投誠,孫立人戰敗,杜聿明雖逃離了東北,卻在淮海戰場上被俘,四年內戰的結果,國民黨土崩瓦解,敗出大陸,逃亡孤島台灣。

當然,這一切都是后話了。

緬北叢林,十萬死亡的將士,永不得安息,他們無家可歸的靈魂,在異國他鄉流淚,風是他們的嘆息,雨是他們思鄉的淚滴。他們呼喊着,發出一個共同的聲音:

“我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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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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