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掉田裏了
豐收之際,有田野的地方就有人,要找陳景湛其實很容易,梁赳裝不認路,讓小語指引,一邊抱着她走,一邊不停地誇她。
沒有人不喜歡被誇,小語聽多了,又是害羞又是快樂,笑聲朗朗,讓陳景湛還沒看見人,就已聽見妹妹的笑聲。
遠處山水,雋秀明媚,高處天空,湛藍遼闊,他站在一片金黃色的田野里,黑背心牛仔褲,身形高大挺拔,轉頭看來,那雙眼睛,澄澈乾淨,由沉默至溫柔。
“哥哥,我和姐姐來找你了!”
小語難得大聲說話,充滿喜悅和童真。
一輛黃色收割機正在收割兩畝耕地,陳景湛和一個從田坎上經過的年輕男孩說了幾句話,目光在梁赳和小語身上輪番徘徊,隨後走上田坎,走向她們。
梁赳靜靜地看着阿湛。
那一刻,陳景湛忽然讀懂了她的眼神。
她盯住獵物一樣的眼神,不帶一絲掩飾,固執直白,坦坦蕩蕩。
農田裏的人聲物聲,樹上的蟬鳴,通通消失,阿湛心底湧起一陣慌亂,他停住了腳步,沒有再走近。
他看不透這個女孩。
他要抱小語都是伸長手臂去抱。
梁赳注意到阿湛的卻步,她抱着小語不撒手,默默地朝阿湛邁出兩步,彼此之間只隔了一個小語的距離。
阿湛同時後退半步。
“哥哥抱。”
阿湛抱過小語,隨即轉過身去。
“哥哥,姐姐給我吃玉米。”
“嗯。”
明媚的陽光肆無忌憚地射在阿湛古銅色的身體之上,梁赳猶自看他的背影,黑背心彰顯年輕男人肌理分明的寬闊後背和窄腰,他真高啊,背真寬啊,像山一樣,趴在上面睡覺一定很踏實。
會比顧硯的後背舒適嗎。
會嗎?
顧硯是因為她希望他的肩寬一些,背結實一點,才會努力健身,成長為她想要的樣子。
陳景湛不同,他通身都是後天以損耗他的方式自然生長。
梁赳伸出手,碰上去。
女孩的指腹隔住薄薄的布料,冰冰涼涼。
阿湛後背一僵,轉過身去。
梁赳從他後背上取下一小節稻穗,遞給他看,聲音溫軟:“我第一次看見大米沒脫衣服前的樣子。”
應該是搬稻草時粘上後背,一小束稻穗便可看出穀粒成熟得極好,金黃飽滿,阿湛的眼神冷冷淡淡。
“我是不是應該帶回去收藏。”
陳景湛表情有些無語,微微低頭,她的手筍似的,潔白細嫩,稻穗甚至沾了黑泥,她就這樣拿着。
阿湛忽地伸手從她手裏奪過,扔地上:“穀粒風乾日晒,不去殼,也會自然剝落。”
意思是她留着也沒用。
“扔我的做什麼?”梁赳彎腰撿起,“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啊。”
阿湛沒看梁赳,看小語被太陽曬得眯起了眼睛,轉頭去找草帽。
“讓你在家和小朋友玩,為什麼不聽話,太陽多曬,中暑了怎麼辦。”
“我想哥哥了。”
梁赳原本就想和阿湛聊聊小語,斥他枉為人兄,讓小妹在家裏受盡欺辱,一聽他略帶呵斥的語氣就有點惱了,說:“你有問過小語他是想陪哥哥去干農活,還是和小朋友在家玩嗎?”
阿湛驀然看向梁赳,說:“小語不用做這些,碰都不用碰。”他沒有注意到小語點頭對梁赳的話表示贊同。他只知道,有他在,他妹妹不用干一點農活,最好禾苗都不要認識。他做過就可以。
梁赳也沒說讓小語干農活,她說了是陪哥哥,意思是要他知道,對孩子來說,親人的陪伴到底有多重要,如果那份陪伴缺失,一輩子都無法彌補。
顯然,這男人悟不到重點,只一心成為他眼中的好哥哥。
梁赳不看陳景湛,換了副溫柔的面孔對小語說:“寶貝,你告訴你哥哥,你喜歡哪個。”
小語抱住哥哥的脖子,認真回答:“哥哥在家,我想和哥哥一起。”
梁赳朝陳景湛抬了一下下巴,聽到沒。
“哥哥知道,哥哥做完工就會陪小語,哪裏都不去。”陳景湛安慰小語,心裏有愧疚,但沒辦法,他要賺錢就一定要出門。只是他不明白,這女的,為何能如此自然叫他妹妹寶貝,還一副想要教訓他的模樣。
他想說,他們才認識不到24小時,他們沒什麼關係。
陳景湛看了眼可愛的妹妹,這丫頭除了他又何時這樣喜歡過別人,哪天被人拐了都不知道。
心念至此,陳景湛猛地抱緊妹妹,轉身離身後的人遠遠的。
梁赳三番兩次被無視,心裏已經很不爽。她見過他對其他女孩笑,見過他對小語寵溺疼愛,那對女朋友呢。
梁赳站在小路上,柔聲呼喚:“小語。”
“姐姐。”陳景湛已經幫小語戴上不符合她頭型的草帽,聽見梁赳喊她,小語小臉揚得老高,努力去看姐姐。
“你幫姐姐一個忙好不好?”梁赳引誘地說,“你幫我問一下你哥哥,哥哥,你有女朋友嗎?”
小語聽話地點頭,還沒理解這個問題,就問出口了:“哥哥,你有女朋友嗎?”
陳景湛沒有回答,眼神奇怪地望向梁赳。
陽光下,她天真嬌憨,明眸皓齒,白得晃眼。耳邊依稀響起昨晚小語不停地喜歡赳赳姐姐,不想赳赳姐走。她們分明只認識一天,小語竟如此依戀她。
他想起見她第一面,她從樓梯下來,他甚至不敢與她對視,而她對他視若無睹。
那種待他如空氣一般的存在,讓他想起外公,想起李夢瑤媽媽,想起舅舅,他們就是那樣從他身邊經過,從未正眼看他。
過後再碰面,她抱他妹妹,對他友好主動,完全沒有城裏人在山野人面前特有的傲嬌,渾身都溫柔而美好。
梁赳已經是第二次這樣問他。
陳景湛心臟狂跳,他完全不知道梁赳想做什麼,他害怕她做什麼。
這一刻他甚至在想,她快點離開這裏,離開這山水,回到她原來的舒適圈。
梁赳微微含笑地向他們走來,要聽答案。
田野深,田坎上鋪滿秸稈,新鮮清脆,種田的人們農耕歸來遇上會習慣地用來跺去鞋底的泥土,行動不便的人踩上都要小心幾分。
陳景湛望見梁赳大大咧咧地走來,表情一變,眉頭一皺,沉聲開口:“我沒有,你別過來。”
梁赳踩在秸稈上,聽見他的回答,臉上一怔,停住了腳步。
隨即粲然一笑,重新提起步伐。
“啊!”
腳下一滑,梁赳下意識地伸手試圖拽住救命稻草,她一隻手在身子往後傾倒的瞬間伸向陳景湛,後者靈敏地側身躲過,雙手緊抱住妹妹。
“砰!”
梁赳結結實實地倒在剛收割的稻田上。
田坎足有半米高!
泥水飛濺!
慘不忍睹!
陳景湛和小語害怕地閉上眼睛。
兩秒鐘后,兄妹倆慢慢地睜開眼睛。
收割機收割完最後一根稻穀,已經熄火收尾。
稻穀新割,秸稈頭平整扎手,脆生生的。
梁赳躺在滿是泥土的田裏,難忍身上的刺痛感,過了快十秒鐘才緩過來,眼睛通紅地從田裏爬起,她的白裙白鞋都已骯髒,連嘴角沾有泥土。
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梁赳盡量不去想自己有多狼狽,她站在田裏看了看,發現另一邊田坎有個樓梯可以回到小路上。
她竟然還記得隨她一同掉進田裏的那一小束稻穗,她彎腰撿起,然後低着頭走出去,努力地踩在滿是陷阱一樣的稻田裏。
原來稻田是這樣的啊,軟綿綿又結實,難行又能養育一方山水。
她討厭死了,她感覺又臟又臭,她變得和稻田裏的泥土一樣,她永遠都不會體會站在田野里笑的那個女孩的心情,更不知道站在田野里笑的那個女孩有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