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各為其主

第十八章 各為其主

楊槐的隊伍先是挺進了東北,參加了四保臨江,又轉戰到了瀋陽和錦州,錦州一解放,東北戰役也就結束了,北平和天津似乎並沒有費太多的周折,部隊又一路南下了。在這期間,楊槐心裏一直惦記着王伏生。現在和王伏生已經不是友軍了,他們各為其主在戰場上拼殺着。可每一次戰鬥前,楊槐都下意識地在打聽對方部隊的番號,他知道王伏生的部隊是319團,當得知對方不是319團時,他心裏既有一絲慶幸,也有些失落。一場戰鬥結束了,他看着大批的俘虜,他都會站在那裏悵然若失地看上好一陣子。

北平和平解放后,看着那些起義的部隊源源不斷地從城裏走出來,他在起義的隊伍里看到了一些家眷,有的婦女抱着孩子,有的手裏牽着孩子,低着頭走着。他恍惚間,看到了香草,那個女人手裏領着一個孩子,從背影和側面看太像香草了,那一瞬間,他口乾舌燥,他奔過去,走到那婦女背後喊了一聲:香草……

那女人驚詫地回過頭,陌生地看了他一眼,淡笑一下說:長官,我不叫香草,我是蓮花。

楊槐大睜着眼睛,望着那個女人向遠處走去。他也曾在那些俘虜和投誠的隊伍中尋找過伏生。每一次戰役結束,部隊都要對那些俘虜和投誠人員進行登記造冊,他拿過這樣的名錄本,心裏都會有種說不出來的情感,他先快速地翻閱一遍花名冊,遇到王姓的,他的目光就會停留下來。有一次,他在花名冊上看到了一個叫王伏生的人,他讓滿堂帶着他當即去了俘虜營里,滿堂大聲地把那個叫王伏生的連長叫了出來,那是個滿臉長鬍子的王伏生,不是他要尋找的王伏生,他只好悻悻而歸了。

平津戰役結束沒有多久,部隊就又南下,隊伍在宋庄打了一仗。

楊槐帶着一個營和另外一個營把叫宋庄的一個地方包圍了,城裏的守軍是三個團的殘部拼湊起來的防守部隊,具體是什麼番號已經沒人知道了。

按照當時解放軍追趕國民黨敗軍一句時髦話說:解放軍的雙腳是和國民黨的車輪子賽跑。東北華北一解放,大半個中國都解放了,解放軍眼裏已經不把號稱幾百萬的國民黨放在眼裏了,別說一個小小的宋庄,就像石家莊、濟南、徐州那樣的大城市都被攻克了,他們自然沒有把宋庄當一回事。

頭天夜裏把宋庄包圍了,第二天早晨部隊便發起了攻擊,部隊進攻的速度很快,不到一個時辰便攻克了宋庄外的兩個堡壘,部隊正往前突進時,遇到了敵人頑強的抵抗。

楊槐在營部指揮室里遙控指揮着前方的戰鬥,他在和尖刀連連長滿堂通電話,滿堂說部隊上不去了,傷亡很大,上不去。他沖電話里說:不管多大傷亡都要衝上去,咱們營不沖,別的營也要衝。他的話還沒說完,電話線就被炮彈炸斷了。

他摸過桌子上的一把長槍,喊了一聲通訊員,他要親自上去。走到一半時,他遇到了氣喘吁吁跑來的滿堂,滿堂一見他便急赤白臉地說:營長,對方有神槍手,壓得我們機槍手抬不起頭來,沒有火力掩護,我們的部隊上不去。

楊槐一聽對方有神槍手,心裏咯噔一下,既緊張又興奮,他沖滿堂說:前面帶路。他掂了掂手裏的長槍,跟着滿堂向前走去。楊槐現在雖然當了營長,到仗打到關鍵的時候,他總是要露兩手,他會出其不意地潛到前沿陣地,看着膠着的戰場,觀察着敵人的火力,然後他悄悄地找到一個掩體,一槍一個,那些火力便啞了火,然後他沖身邊的司號員說:吹衝鋒號。

部隊就衝上去了,他卻不動,仍躲在掩體裏,沖那些尚存的火力,又一槍槍地射過去,直到敵人陣地徹底啞火。

自從抗戰勝利之後,他還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對手,他的神槍可以說獨行天下。滿堂報告說,對方有神槍手,他立馬興奮了起來。他像孩子似的衝到了陣地前沿,他找到了一個掩體,這時雙方都不打槍了,周圍只有零星的槍聲不斷地響着。

滿堂說:營長,對方的神槍手太厲害了,專門射擊我們的火力點,想消滅他都找不到,一會這打兩槍,一會又那打兩槍。

楊槐觀察着敵人對面的陣地,他的心不由慢慢地緊了起來,敵人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部隊,火力點分層設置,相互掩護,又相互支援,密而不集,炮火的轟炸也不能完全摧毀,對方有縱深,有層次。看來在小小的宋庄楊槐是遇到了對手。此時,他不知道對方神槍手的位置,只有對方射擊,他才能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

楊槐沖滿堂說:開火。

滿堂就喊了一聲:打!

陣地上的長槍短槍就打了起來,對方的陣地似乎一下子活了過來,也拚命地開始還擊了。

楊槐沒有動,他在觀察着敵人的火力,這些明碉暗堡的火力,他並不放在心上,他在尋找對方的神槍手所在的位置,這些火力點是在明處,神槍手的位置卻在暗處。對方的神槍手似乎消失了,在雙方對射過程中,神槍手並沒有出現。楊槐知道,只有自己引蛇出洞了。他一連打了三槍,對面的三個火力點終於啞了下去,正當他準備射擊第四個火力點時,一股灼熱感迎着他的槍口飛了過來,楊槐在心裏叫了一聲:不好。

他的槍炸膛了。

他射擊的時候,是選擇的斜度角,也就是說,只有槍口露在了掩體外面,敵人射擊也只能射中他的槍。怔了片刻,他慢慢把槍收了回來,他如夢如幻地望着炸了膛的槍,那粒子彈也是斜着射過來的,從他槍口進去,半尺多的距離又斜着飛了出來。對方顯然也是從一個斜角射過來的。他心裏暗暗地吃了一驚,他腦子裏又閃過王伏生。這麼多年來,在戰場上碰到過槍法精準的敵人有許多,還沒遇到過如此奇妙槍法的,對方的功力決不在自己之下。他沖滿堂說了一聲:立刻停止射擊。

陣地上一下子啞了下去。

滿堂望着那半截殘槍道:營長,這個神槍手太厲害了,只要我們一露頭,准被壓回來。

他看着滿堂說:能抓一個活的過來么?

滿堂說:這個不難,營長你等着。

傍晚時分,滿堂帶着兩個戰士押着一個俘虜回來了。楊槐親自對俘虜進行了審訊。

楊槐沖俘虜:你們是哪個團的?

俘虜剛開始不想說,咧着嘴一副耍賴的樣子道:長官,我是個新兵,不知道哩。

滿堂就踢了俘虜一腳道:不說就斃了你。

俘虜就哆嗦着身子道:我們是319團的一個營。

楊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馬上又問:王伏生在你們那裏吧。

俘虜怔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說:長官,你認識我們副營長?

楊槐的預感得到了證實,他讓滿堂找來了紙和筆,伏在陣地上給王伏生寫了封信,信的意思是他要和王伏生喊話,並約好了時間和地點。

他把那封信塞到俘虜口袋裏,沖俘虜說:你把這封信帶給王伏生。

俘虜吃驚地瞪大眼睛,一下子跪下了,一邊磕頭一邊說:長官,你不殺我?

楊槐交代滿堂:把他送回去。

滿堂把俘虜拎起來走了下去。

天黑下來的時候,楊槐只帶着通訊員爬出了陣地,來到了雙方陣地中間那兩棵老榆樹旁,這是他約王伏生見面的地點。此時的兩棵老榆樹已經被炮彈炸得面目全非,煙熏火燎了,燃燒的老榆樹正散發著一股燒焦的氣味。

半晌過後,楊槐終於聽到對面細微的響聲,天黑了他看不見,但能感受到對方的存在。對方在距離十幾米遠的地方便停下不動了。

楊槐就壓着聲音說:是伏生吧。

對方就答:楊槐,是我。

楊槐終於聽到了伏生熟悉的聲音,他心裏一熱,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但他還是很快地說:我一猜就是你,能射中我槍口的,也就是你一個人有這本事。

王伏生說:楊槐,你一上陣地我就聞到你的味了。

楊槐笑了兩聲又道:伏生,這幾年還好吧。

王伏生沉寂了半晌道:福娃都八歲了,這名字還是你起的,他們娘倆都好,跟師部在一起呢。

楊槐眼前就閃過香草和福娃,他們現在變成什麼樣了?他的想像就有些模糊,一點也不具體。

楊槐沉寂半晌又說:伏生,你們被包圍了。

王伏生說:這我知道。

楊槐又說:你們的部隊老是打敗仗,大半個中國都丟了,剩下的也守不住了,伏生,投誠吧,好多國民黨將領都投誠了。

王伏生半晌沒有說話。

楊槐又說:伏生,我說的是真心話,你投誠吧,我保你沒事,想打仗就參加我們隊伍,不想打仗就回老家過日子去。咱們老家已經解放了。

王伏生說:香草和福娃在師部呢,我投誠容易,可他們怎麼辦?

楊槐說:那就帶着他們一起投誠。

王伏生說:他們在幾十裡外的一個鎮子裏,他們走不了。

楊槐說:這麼說,你是想和我在宋庄打下去了?

王伏生沉默了一會說:我也不想打仗,宋庄失守,梧桐鎮就沒有門戶了,為了香草和福娃,這仗我只能打下去了。

楊槐沉默了,他望着眼前漆黑的夜,他雖然看不到伏生,但他能聞到伏生的氣味。半晌又是半晌,他嘆了口氣說:伏生,那咱們只能戰場上見了。

伏生**般地說:楊槐我沒辦法,為了香草和福娃,這仗我得打下去。

楊槐伏在那裏一會,然後說:伏生,那你回去吧。天一亮我們就要主攻陣地了。

王伏生沒有說話,一陣輕響之後,王伏生走了。

楊槐望着黑暗,又嘆了口氣,便也撤了下去。

天亮的時候,攻打宋庄的戰鬥又一次打響了,隊伍沒費太大的力氣,在楊槐的掩護下,隊伍便攻進了宋庄。

楊槐自己都感到詫異,王伏生幾乎沒有抵抗,他知道如果王伏生在對面的陣地上,他們的攻擊不會這麼順暢,他們的火力點肯定會受到王伏生的壓制。其實在這之前,楊槐已經做好了準備,隊伍攻擊時,楊槐便開始尋找王伏生的伏擊點,結果,他並沒有發現王伏生。在他射掉了幾個敵人火力點后,隊伍便攻進了宋庄,宋庄已經在四面包圍之中,東西北面的隊伍攻打得很順利,唯有南面的隊伍卻久未攻下。

團長便急調楊槐這個營來到了宋庄南,三營在負責攻打宋庄南。三營在眼見着別的方向都已經攻進了莊裏,唯有自己的部隊不能前進一步,急得已經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了,他在指揮部里摔了帽子,手舞着雙槍嗷嗷亂叫,三營進攻的火力點全部被壓制住了,沒有火力的支援,對方的火力打不掉,突擊的士兵已經突擊幾次了,傷亡慘重,攻擊的隊伍只能停下來和庄南的敵人僵持着。宋庄的三個方向都已經停止了戰鬥,有的已經開始打掃戰場了,唯有庄南仍然激戰着。

楊槐出現在庄南,三營長沖楊槐說:老子遇到敵人的神槍手了,把我的槍手都打光了。

不用問楊槐就知道一定是王伏生在這裏頑抗着,昨天晚上他摸黑和王伏生談了一席話之後,王伏生就在他陣地前消失了,從庄北轉移到了庄南。他明白,王伏生不想在戰場上和他面對面交鋒。

三營長把帽子又戴上,又沖楊槐說:一營長你也是個神槍手,幫我把這個釘子拔掉,不用一袋煙功夫,老子就能衝進宋庄。

楊槐拍了拍三營長的肩膀道:別急,我去看看。

楊槐說完提着長槍走出營指揮部,三營長就在後面喊:警衛排,掩護一營長。

楊槐的身邊就跟來了幾個戰士。

楊槐伏在陣地上,觀察了一會,他便找到了王伏生伏擊的地點,就在一個土堆後面,那裏有一個亮光一閃便不見了,他知道那是王伏生槍口閃過的微光。王伏生只有在射擊的時候才把槍口露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打掉一個火力點。

他吸了一口氣,靜靜地等候着,三營的火力又一次開始射擊了,那道微光又一次出現,只是那麼一閃,楊槐的槍就響了,他能感覺到自己射出去的子彈已經射進了伏生的槍膛,果然在他槍響后,那道微光便消失了。楊槐又換了一個伏擊地點,沖身後的三營長說:組織你的部隊衝鋒吧。

三營長狠狠地拍了一掌楊槐的肩膀,沖身後的司號員說:吹衝鋒號。

三營的士兵衝出了掩體,敵人陣地上又有幾處火力點復活了,楊槐打了幾槍,那幾處的火力點便熄火了。

他伏在那裏沒動,仍然在等着王伏生的出現,結果伏生並沒有出現。

三營從正面攻進宋庄后,敵人開始突圍了,有一支一二百人的隊伍,向西南方向逃去。楊槐看見了隊伍中的王伏生,王伏生走在隊尾,三營長想命令隊伍追殺過去,楊槐把三營長拉住了。

三營長不解地說:一營長你這是幹啥,在我的陣地上不能放跑一個敵人。

三營長就扯開嗓子喊:弟兄們,給我追。

說完他第一個跳出了掩體,帶着一群士兵追了過去,楊槐見了只好跟上。

楊槐看見跑在最前面的幾個士兵相繼中彈倒下,三營長的肩頭上已經掛花。

王伏生帶着幾個伏擊手已經搶佔了有利地形,幾支槍口便攔住了追兵。

楊槐的槍口一直瞄着王伏生探出來的槍口,在這一過程中,王伏生不斷地變換着伏擊地點,也就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在他一閃即逝的過程中,他有機會向王伏生射擊,他的手指已經勾在了扳機上,最後的一瞬間,他卻沒有完成射擊動作。

三營長負傷后,便帶着隊伍撤了下來。

王伏生帶着那幾個伏擊手也撤下了陣地,匆匆地向前跑去。

王伏生這一系列動作一直在楊槐的視線之內,他的槍口移了一下,射倒了王伏生身邊一個伏擊手。王伏生身子一滾便消失在了草叢中。

王伏生從昨天晚上和楊槐會面后,便把一部分隊伍調到了庄南,在北面他只留下了一個連的兵力。庄南和庄北都是他們這個營的陣地。自從他發現了楊槐,便知道這仗無法打下去了。接守宋庄的時候,他曾給高團長發過電報,稱自己可以完成三天四夜的阻擊。阻擊了敵人就為後方的轉移贏得了時間,王伏生的請戰一切都源於香草和福娃,他們和師部以及一些家眷在一起,他們要轉移到南京去,南京是他們的大本營,也是安全所在。

王伏生接下了宋庄阻擊戰這項任務就是為了讓香草和孩子有足夠的時間完成這次轉移。在接守宋庄前,營長推脫身體不適,扔下隊伍提前撤到了辛集鎮,那是師部所在地。身為副營長王伏生帶領全營進入到了宋庄,而且發下誓言堅守三天四夜。

如果楊槐不出現,他堅守三天四夜的軍令狀完成起來並不困難。宋庄外圍工事堅固異常,還有許多房屋都可以作為阻擊時的掩體,雖然戰前老百姓跑光了,但留下的糧食足夠部隊吃上七天的。

王伏生對自己充滿自信的另一個原因是,自己的槍法足以讓眼前所有火力點變成啞火,沒有火力支援,再加上固若金湯的工事,敵人想拿下宋庄那就是難上加難了。

不料峰迴路轉,他在陣地前卻發現了楊槐,從內戰爆發到現在,他一直慶幸沒有遇到楊槐,讓他在戰場上得心應手。國民黨的部隊雖然節節敗退,但他們這個營卻沒吃多少虧,甚至在某些戰役時還小有收穫,傷亡也最小,仗打到現在還基本上是滿編的。

峰迴路轉,最不想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在宋庄他遇到了最不想遇到的楊槐。連夜他把主力調到了庄南,結果三處失守,只剩下了庄南,在庄南楊槐又讓他的槍炸了膛,他只能命令部隊突圍了。他的目標是辛集鎮,那裏有香草和福娃,一想到香草和孩子,他的心裏就有一股熱熱的感覺,再苦再累,甚至流血陣亡也不在話下了。在辛集鎮被包圍前,他要和老婆孩子在一起,有他在老婆孩子才是安全的。他們在這危急的關頭,需要他。想到這,王伏生的心熱了,血也熱了,帶着一百多人突圍出來的隊伍,急三火四地向辛集趕去。他趕到辛集時,一件沒想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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