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最終加速已完成。”
“本艦將於六十秒后關閉主引擎，維持恆速航行。”
“艦內重力系統即將恢復運行，請全體戰鬥、非戰鬥艦員不要離開席位，做好初始超重的準備。”
蒼嵐號距離那顆藍色星球越來越遠，星艦內越來越靜，只剩下了那孜孜不倦的廣播聲。
重力恢復，安全帶強制鎖扣解開。醒着的人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個個如幽魂一般，輕手輕腳地走到了同步直播艦外實景的屏幕前，看着那漸行漸遠的藍色行星、紅色衛星與黃色恆星，看着那彷彿從無形之中憑空出現的白色光點將三色星系逐漸包裹。
“家，不見了。”
一個半大的孩子，用手指着那逐漸消失在屏幕盡頭的藍色，奶聲奶氣地說了一句。
身後的家長連忙捂住孩子的嘴，但已經遲了。童言無忌飄入聽者耳中，推倒了名為“情緒”的多米諾骨牌。從中城淪陷、皇城避難到星艦起航之間，接連數次顛覆世界觀的大事件所積攢起的負面情緒，終於衝破堤壩一瀉而下。人們一個跟一個的情緒崩潰，啜泣聲將蒼嵐號淹沒。
是啊，根沒了，家不見了，與那些未能登艦的親朋的揮手一別也成了真正的永別。之後的每一日都將會是看不到盡頭的未知，就如同這個曾被人類帝國抹殺的“宇宙”一般，深邃、漆黑、無邊。
相比起居民區不受控制的崩潰，軍事區的情況則要稍微好上些。穿着帝國軍裝的年輕人們，看着屏幕雙眼通紅，卻還堅守在崗位上，脊背越挺越直，越挺越直，像是要以一己之力，在茫茫星辰之海內，為蒼嵐號這葉孤舟撐起一面帆似的。
王洛兮注意到了艦橋內氛圍的變化，也發現了那一雙雙黏在主屏幕移不開的眼睛。但很可惜，眼下還有更緊急的事，不是安撫民心的時候。更何況，她就連自己也……
她緊緊地攥了一下拳頭。深吸氣，定下神。
“長距離躍遷準備呢？當初留下的坐標點還有效嗎？”
冰棍：“蒼嵐號初至麥考星系時，在方圓一萬宇內留下的坐標點共有129處，現今能夠成功讀取的有83處，能夠成功躍遷的有61處。只是初次躍遷所需的‘核’數據收集程度方達75.41%，距離完全收集還要聯盟時間二十一分鐘。”
相傳星際聯盟成立后，將較為古老的“光年”被統一更改為了更大的“宇宙單位”，簡稱“宇”。這是因為當時的航行技術與躍遷技術已經突破了在古人看來遙不可及的光速，星際聯盟領土面積也已經橫跨十八星系，如果繼續使用“光傳播一年的距離”為航行單位的話，數字動輒上萬，實在過於冗長。
王洛兮離開聯盟的時候，超光速航行技術只在小型到中型無人運輸艦與幽靈軍的戰艦上使用。一是因為當時的技術不足以將像蒼嵐號這樣體積等同一座城的星艦無損加速到光速，二則是因為補償技術無法將超光速航行所帶來的物理危害減小到人體能夠承受的範圍。
幽靈軍之所以能夠突破人體極限駕駛超光速戰艦，只不過因為他們自身的核不穩定，在相對論效應的影響下，能夠一定程度上將身體回溯，抵消超光速的副作用。但這種抵消效應是有限的，超光速行使三宇之內會有輕微的全身酸痛；三到五宇會出現內臟損傷，直接表現為口鼻滲血；五到十宇之間心肺功能嚴重受損的同時還會全身粉碎性骨折；十宇之上基本必死無疑。
相比起超光速行駛技術，躍遷技術則要對人體溫和許多，因為它就是以塑核技術為基礎的。和人體的瞬移一樣，一宇之內的短距離躍遷只需計算並設定好目標點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進行，而長距離躍遷則需要事先在目標點留下特殊裝置，以便協助新核的形成與粒子的重組。
但無論是短距離還是長距離，躍遷的前提都是錄入包括星艦本身在內的物品與全體艦員的核數據，並對數據進行實時更新。蒼嵐號上光艦員就有幾萬人，核數據錄入自然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完成的。也是因為王洛兮重傷蘇醒的時間太晚，當時主事的安卡幾人又對躍遷不甚了解，沒能做到民眾登艦的同時進行錄入。
王洛兮翻看起了冰棍投在主操控台屏幕上的星圖，從中挑選起了合適的躍遷坐標點。核數據的錄入倒計時從二十一跳到了二十，遠處視野盡頭的星系也已經逐漸類人族星艦的白色光點覆蓋了。沒有人知道類人族是使用了什麼技術這樣撕裂空間憑空出現的，更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王洛兮只清楚那不是塑核躍遷，而是一種人類尚未掌握的高端科技。
突然，在蒼嵐號左舷不到半毫宇的地方出現了細微的空間扭曲。從畫面上看來，就像是炎炎夏日正午的油柏路一樣，高溫下被擰成麻花的空氣阻礙着光的傳播，使得人眼可以看見若隱若現的透明波紋。雖然宇宙中並不存在“空氣”，雖然被擰扯的也並不是光。
“報，報告！左舷檢測到異常能量波動！”
王洛兮的肉眼都已經看見扭曲了，星艦的探測系統才姍姍來遲地發現異常。再加上新轉職的“輔佐官”業務不熟練，呆了好一會兒才理解操作板上的警報並將它如實彙報，等彙報聲傳到王洛兮耳中時，左舷的漆黑星海已經被撕出一條白色裂縫，無數流線型的超小星艦正如蜂群一般湧出……就像極遠處將麥考星包圍的那些白點一樣。
現在的蒼嵐號雖然名字沒變，但早已不是三四十年前的聯盟星艦了。如今的它就像打滿補丁的衣服，雖然能夠正常運作，星艦智能冰棍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監測艦內各方面情況，但並不能做到完美同步，冰棍無法像以前一樣將星艦視為自身手腳，與艦長完美配合。
所以，如今的蒼嵐號才會需要“輔佐官”這種不倫不類的存在，作為蒼嵐的嘴巴與王洛兮的眼睛、耳朵。但顯然這個耳鼻口並不是很合格。
王洛兮一邊在腦海里琢磨着輔佐官的更合適人選，一邊思忖着如何加強冰棍與星艦的同步，一邊還下達了航向修正指令，在最大程度上避開左舷的類人族艦隊的同時，敲定了躍遷目的地。
但距離躍遷準備完成還需要十七八分鐘，而這段時間內，不斷從空間裂縫中湧出的類人族自然不可能什麼都不做……
王洛兮：“我們有多少戰艦？”
冰棍：“如果您指的是由機甲修建成的戰艦半成品的話，我們目前一共有三萬架。其中名為‘蒼嵐2.0’的那架完成度最高，可以達到遠程操控作戰最低標準，但很可惜，其精神連結範圍只有一微宇，無法支持太空戰。除非您要的效果是坐在艦橋遠程駕駛着它，給星艦刷漆。”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洛兮的錯覺，眼前的冰棍似乎比三四十年前的它啰嗦了很多，還多了許多對於人工智能來說有些雞肋的“幽默感”。八成是在空中城的那段時間機械學習的，而且裝了三十年的冰鱘不能講話，憋壞了。
“實地駕駛呢？”
“在如今沒有合規星際作戰服的情況下，蒼嵐2.0駕駛艙無法維持駕駛員基本生命需求，離開星艦三十秒內，駕駛員就會因真空失去外壓，成為一朵絢麗煙花。”
“……”
“所以我認為，它無權冠予與我相同的名字——‘蒼嵐’。”
王洛兮竟然還從中聽到了些令人無語的自豪感。
“……其餘戰艦呢？”
冰棍：“給星艦刷半個小時的漆，就會碎成太空垃圾。”
半個小時……
“你的變形金屬既然能擬態為醫療艙，那變成件星際戰鬥服應該不是問題吧？”王洛兮說著，用兩根指頭將肩膀上的冰棍拎了下來。
“上尉想穿着變形金屬駕駛2.0？我個人強烈不建議這種做法，因為……”
“當初是誰說的，’前往聯盟領的路上遭遇大規模星戰的可能性低於34%’？你告訴我外頭這是34%？”王洛兮用下巴指着左舷，沒好氣地颳了冰棍一眼。
冰棍縮着翅膀噤聲了。
“普通帝國機甲與我無法進行精神連結的問題，你能解決對吧？”
“……對。”
“連結上限多少？”
“從目前您的身體狀況來看，頂多五千架。”
“把白川、林沐和漢爾叫來。另外將五千架戰艦半成品做好起航準備。”
冰棍還想在阻止兩句，但探測系統送回的數據卻已經不允許爭論了。類人族艦隊顯然已經注意到了蒼嵐號這偌大的目標，開始對之形成包圍網。儘管蒼嵐主引擎重啟，航道修改了，左舷密密麻麻的白色還是在逐漸蔓延開來，一點點覆蓋著蒼嵐的視野，就像上億隻白蟻試圖吞食一隻大象一樣。
白川杏三人接到指令后很快就回了艦橋，一起出現的還有王洛兮沒召集尼婭·斯塔。
王洛兮看了尼婭一眼，沒有向這位新登基的帝王做任何錶示，就直接吩咐起了趕來的三人：“從現在開始，星艦指揮權交由白川，林沐、漢爾輔佐。”
“你……”白川杏張口就要提反對意見。
“這是命令。”
王洛兮神色很淡的打斷了她，一下子便和三人拉出了距離感，讓他們嘴邊的話全都說不出了，只能用種彷彿不認識王洛兮了似的一言難盡的眼神看着她，敬禮接受了安排。
“……是。”
看到好友們的這種表情，王洛兮心口有些不自在。
果然，人是記憶的產物，外接記憶的重新輸入，是會影響她的為人處世的。就好比現在的她，已經找不回記憶修剪時期，自己和白川幾人的溝通方式了。
以前的她，似乎並不會這樣使用“命令”兩個字。
是這樣來着嗎……
她勉強地模仿着記憶中的感覺，擠出個自己都覺得彆扭的笑，將手環一摘，拋進了白川杏手裏。
“那我的命就交給你了。”
然後，揪着冰棍的翅膀向戰艦停泊區走去。冰棍被抓着走了沒兩步，就化成液態攀上了她的胳膊，在短短不到一秒內，變成了一件藍色星際戰鬥服，將王洛兮從頭到腳包裹住了。
“王艦長！”身後傳來尼婭的聲音。
王洛兮的腳步頓了一下，並未回頭。
“祝王艦長武運昌隆。”像是真的祝福，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自我安慰。
王洛兮幅度很小的點了一下頭，然後，離開了艦橋。
不到三分鐘后，蒼嵐2.0與同一精神連結五千架半成品戰艦從港口發射了。
稀稀拉拉的藍色光點與密密麻麻的白色在蒼嵐號四周對峙，很快，象徵著戰鬥開始的細小震動與橙黃色火光接連出現。主屏幕上標註着敵我雙方的藍白圖標在飛速減少着，白色減少得更快，但它的基數卻大到那些消減根本無關痛癢。
艦橋內的人們盯着戰鬥數據攥死了拳頭，牙根顫抖着，卻出了觀看外，無能為力。
蒼嵐2.0駕駛艙內的景色也被投在了屏幕上，但因為戰鬥服頭盔的緣故，人們並看不清王洛兮的神態。只知道她的身體隨着戰艦的飛速位移，不停地猛烈搖擺着。這要放在普通人身上，別說同時駕駛五千另一架戰艦了，光坐着就能被搖吐一地。
直到這時，幾人才有了真正踏入宇宙的實感。從今往後，過去的所有認知與經驗，都將被推翻重寫。哪怕是林沐這種自詡的戰場老兵，如今也只是連模擬器中的訓練都很難高分完成的菜鳥了。
類人族的流線型戰艦在不斷向蒼嵐號逼近，上萬架的擊毀率從視覺上來看並不明顯，仍舊是那樣壓倒性的密密麻麻。彷彿蜘蛛線一樣的滅殺炮佈滿了蒼嵐號眼前的整個宇宙，但凡被擦到邊的地方，包括戰艦與蒼嵐號，立刻碳化。
刺耳的警報聲在蒼嵐號艦橋內前仆後繼地響着，接連帶來各處設施的損毀報告。白川杏幾人手忙腳亂地安排起救援與維修，但比起損毀速度，他們的努力簡直就是杯水車薪。
便是在這種瀕臨絕境的情況，王洛兮指揮下的半吊子戰艦們竟然彈盡糧絕了。它們一個個的恢復了最原始的人形模式，抽出盾牌和粒子劍，自殺式的用冷兵器對上了差距幾個工業爆炸的類人族星際級熱武器。
“距離躍遷準備完成還剩三分鐘！”
己方戰艦隻剩下可憐巴巴的六百架。
王洛兮乾脆讓它們首尾相連護盾全開，在蒼嵐號幾微宇遠的地方形成了一片龍鱗般的護甲，阻擋着滅殺跑對蒼嵐號的致命打擊。至於她本人所乘坐的蒼嵐2.0，則在艦橋幾人的驚呼下，單槍匹馬衝進了敵陣，藉由着滅殺炮近距離使用會波及僚機的弊端，攪屎棍似的破壞着類人族艦隊的陣型。
但類人族畢竟是麥考族的“父母”，作為“個體”與“集體”界限被完美虛化的存在，它們很快就改用了殺傷力較小的粒子炮，並用部分戰艦主動犧牲的方式，破了王洛兮的局。
“距離躍遷準備完成還剩一分鐘！”
王洛兮從攪亂類人族艦隊的老鼠屎，變成了被圍攻的砧板魚肉。
“還剩三十秒！”
蒼嵐2.0的右臂連帶粒子劍被從肩部齊齊斬斷，六百艘戰艦形成的護甲損毀度高達68%。
“王洛兮你給我回來！”艦橋內，不斷閃爍的紅色警報燈光下，林沐站得搖搖晃晃，不顧形象地大吼着。
一旁的白川杏因上一次蒼嵐號的重力失調撞到了腦袋，半張臉都變得血紅，手下的工作絕不敢有絲毫懈怠。漢爾跌在地上手忙腳亂地進行着手動航道調整，和伊凡六分像的帥氣臉蛋上，從右額角到右眉心被劃了一道很深的血痕。尼婭也維持不住皇室姿態了，略顯狼狽地倒在兩名護衛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中的王洛兮。
“還剩十秒！”
呲——
蒼嵐號的左肩上出現一個貫穿洞，要不是王洛兮閃避及時，這一炮就轟到駕駛艙了。即使如此，駕駛艙也受到了嚴重損害。
王洛兮的左腿戰鬥服不知道被什麼劃破，真空立刻將她腿上的血肉擠牙膏似的從戰鬥服內攆出，一坨慘不忍睹的血紅肉瘤飄在膝蓋旁，還在不斷膨脹着，相比之下，褲管則越來越細，細成了竹竿，細成了牙籤……
在強大的壓強下，人類的骨骼與那豆腐渣沒有兩樣。
“切了！”命令聲中帶着因疼痛而無法控制的顫抖。
然後左腿就像耍雜似的脫離胯骨，飄到了半空中，用不到一毫秒的時間，炸成血色煙花。斷面被戰鬥服重新封鎖加壓，強效止痛劑與神經興.奮.劑注射，蒼嵐2.0回到戰鬥狀態。
“三！”
“二！”
“一！”
“躍遷！”
白川杏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口中的“王洛兮”三個字都沒來得及吼出，等反應過來時，周圍的景象就完全變了。
星艦外藍白光點與橙紅火光不復存在，遠處的麥考星系更是不見了蹤影。包裹着蒼嵐號的，是一片全新的星海。
星艦內原本高達43%的損傷不知為何降到了12%，一部分重傷乃至身亡的人丟了小部分記憶后治癒乃至復活了，許多艦內損毀區域也奇迹般的恢復了原狀。一切就像是某些空間發生了時光倒流，又或者說，是回溯，是核數據實時更新不完全情況下進行塑核躍遷時所導致的回溯。
敵軍不見了，警報停了。但失去的五千架半成品戰艦不曾回來，駕駛它們的王洛兮也……
“洛兮！”
林沐的呼聲剛出口，白川杏就像是燙手似的讓王洛兮留下的手環掉在了地上。下一秒，手環憑空消失。一個人，出現在了手環落地的地方。
“王……中校？”漢爾被眼前的一幕嚇愣了。不僅僅是愣在人的突然出現，更是愣在她那完好無損的左腿。
“啊，別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吶。”王洛兮撓了撓後腦勺，卻撓了一指甲的頭盔，只好一臉尷尬地讓冰棍趕緊還原，“和星艦躍遷一樣的道理，我也只是瞬移着順便回溯了一點，手環就是坐標點。”看了重新回到了胳膊上的手環，“能精確控制回溯範圍挽回致命傷，也算是幽靈軍的‘福利’之一了。”
“……雖然你們也不知道幽靈軍是啥。”看着黑突突的星海，神色變得有些暗淡。
大概是想起了那個人吧，明明土生土長在人類帝國，卻能夠與她這個聯盟人毫無代溝的存在。
只可惜，再也見不到了。
因為自己扔下了他，將他扔在了眾敵環繞的星河彼方。
“中校……”
“王艦長……”
“洛兮……”
“我休息一會兒，這邊的指揮，還是交給你們負責可以嗎？”聲音變軟了，不再有戰前的平淡，卻多了些深入骨的疲憊。
“……是。”
“……好。”
“交給我們吧，你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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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肥來了，帶着肥肥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