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劇痛，無處可逃的劇痛。
這種疼痛早已超出了身體的承受範圍，但它卻既不會導致人體組織崩壞，也不會自行消失。因為，它是被直接強加在神經系統上的。
王洛兮隱約中猜出了這是什麼，是……拷問。
她想強迫自己醒來，想迅速離開這痛苦的夢境。但她卻做不到，因為這不單單是夢，更是屬於她本人的記憶。
按理來說，哪怕是直接刺激神經系統，當痛覺到達這種程度時，也早該觸發神經性休克了。在古代，不少從事特殊職業的人為了保證秘密不從口中泄露，為了少受些折磨，會在訓練中人為地降低神經性休克的閾值。但這卻是在現代行不通的。
人類帝國的科技雖然落後，但他們已經有了能夠將感官與人體剝離的技術。虛假的感官輸入着神經，但神經元反饋出的致死量神經遞質，卻被阻斷在了搖籃，並無法觸發器官衰竭，就像是被架空了的缸中腦一樣。
他們的拷問技術自成一套，打一棒子喂一顆糖，劇痛后是質問，質問后是極樂，極樂中帶着不經意的語言圈套，然後再突然從雲端跌到地獄，抽筋扒皮冰凍火燒電烤。王洛兮從地獄到雲端走了無數遭，不但要死死咬着情報絕不吐露，還要鬥智斗勇避免不經意落入思維圈套。
在恐懼、疲倦與嚮往的三重矛盾下，一般人是不可能撐到現在的。
但王洛兮卻註定要讓他們失望了。
因為她來自一個更先進的社會，她的大腦與星際聯盟中的所有人類一樣，進行過納米改造。以帝國的現有技術，他們並無法從她的大腦中讀取或復刻任何信息，拷問也無法得出任何答案，因為他們要的東西，早被王洛兮鎖在了一個連自己都夠不着的地方。她不是不說，她沒在鬥智斗勇，她是根本“不知道”。
這樣的痛苦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夢中的王洛兮已經失去生物鐘這種能力的了。每一天都是毫無差別的重複，她沒了盼頭，甚至忘了在這裏的原因，以及最初的目的……
毫無徵兆的，一次拷問后的休息時間突然變長，再次醒來時，眼前的場景從密不透風的牢房，變成了一個亮着微弱燈光的密室。
她發現自己的雙手雙腳被固定在一個平台上，頭頂上有一個奇怪的掃描裝置，隔壁還有一個相似的平台。她立刻想到了眼前這一切意味着什麼。
一個人影走到了她面前，她認出了他。
“你成功不了的。”王洛兮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很是沙啞，像是被油煎過似的，“我是幽靈軍，核本來就不穩定，所以無法複製、無法回溯，也無法作為供品。”
人影不信她的說法，啟動了頭頂的掃描裝置。
裝置運行了足足半小時，隔壁平台上卻什麼都沒有，王洛兮也還端端地躺在這頭。
人影將門一摔，出去了。
之後的接連幾個月，人影，又或者說，安卡·普蘭克都在做着同樣的事情，但卻從未成功過。期間，為了維持王洛兮的生命，他將她搬到了帝國產的醫療儀中。
靠着醫療儀輸入體內的營養液延續生命的日子，持續不到一年，王洛兮就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原本那被部隊魔鬼訓練出的優美肌肉線條，現在已經成了包着骨頭的雲吞皮。雖然逃亡時留在身上的傷以及拷問時帶來的神經性後遺症都已經痊癒，但她還是連抬一下胳膊都得喘半天，根本不用談逃出生天了。
眼看着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安卡來的頻率也越來越低，王洛兮知道，時機差不多了。
再一次失敗的實驗后，安卡準備轉身離開之際，王洛兮用她那沙啞的聲音，叫住了他。
“伊凡幾歲了？”
安卡僵在了原地。
“伊凡，”因為身體過於衰弱，王洛兮只說一句話，就已經耗盡了全身力氣，“幾歲了。”她喘起了粗氣。醫療儀因為她突然上升的體溫、加快的心率與呼吸，不停地報着警。
嘟——嘟——嘟——
“兩歲了。”安卡從牙縫中擠出了答案。
“你……”王洛兮忍着每說一個字所帶來的喉嚨與肺部的劇痛，“你就打算繼續這樣做無用功下去嗎？”
“……”安卡攥緊了拳頭。
“伊老師的遺願……”
啪！安卡又將門一摔，離開了。
下一次的到來，是在短短三天後。安卡並沒有進行任何實驗，而是搬了個凳子，坐在了醫療儀旁。
王洛兮知道，機會來了。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為什麼要信你？”夢裏那時候的安卡，簡直就像現在的伊凡一樣，年輕氣盛沉不住氣，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
王洛兮沒理他，將氧氣罩吹得霧氣騰騰的，忙着閉目養神。
“人類帝國殺了你的戰友，囚禁了你，折磨了你，你沒有理由幫助我們。我要怎麼才能確定你不是想借我的手殺我的同胞？”
王洛兮翻了個白眼。
安卡的臉被氣得一紅。但王洛兮卻明白，他一定是看懂了自己的意思。
畢竟，要想屠盡人類帝國，最好的辦法難道不是蹲在一旁看戲，等類人族來狗咬狗嗎？王洛兮何必自己大費周章。
“你的誠意呢？我要看到你的誠意。”安卡憋着通紅的臉，強行撐起了氣場。
王洛兮覺得有些好笑，但還是略有表示地抬起顫抖的手臂，摘下了氧氣面罩。
她輕輕地吐出了幾個字。那幾個字是曾經人類帝國拷問了一整年都沒能得到的東西——星艦智能蒼嵐的所在地。
安卡仔細地將她打量了一番，出門了。
一周后，他再一次踏進了這個地下室。肩上站着一隻與眾不同的冰鱘。
冰鱘一看見王洛兮，立刻就飛了過來。掃描了王洛兮全身，和王洛兮說了一串安卡根本聽不懂的話后，化作休眠艙，將王洛兮從醫療儀中扯出，裝了休眠艙內。
安卡被這變形金屬的高科技嚇得貼在了牆上，卻還要死死板著臉維持形象。
王洛兮不厚道地笑了，這一次，笑聲不再虛弱，因為這是蒼嵐讀取了她的想法后，代替發聲的。
有了蒼嵐加持，王洛兮徹底獲得了這場無形對弈的主動權。她一邊在休眠艙中恢復着身體，一邊慢慢做着接下來的部署。
之後的三四年，她總共加起來只清醒了不到三周，其餘時間都在冷凍中度過的。但也就是這短短的三周，讓她協助安卡一步步掌握了普蘭克家的權勢，成功逼迫老家主禪位。
安卡掌握普蘭克家的全部勢力后，王洛兮的計劃才正式開始。她將蒼嵐的演算核心分離了出來，變成個小正方體給了安卡，讓他利用裏面儲存的科技作為誘餌，重新吸引王家上鉤，私下製造星艦改造零件。她讓他利用智能方塊的演算能力，成立Seed制衡帝國各方勢力，並組建屬於自己的秘密力量，暗中調查類人族的存在。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唯一的插曲就是伊栩雯兒子誤打誤撞闖進了密室，使得蒼嵐不得不第二天換了個地方繼續伺候王洛兮睡大覺。
安卡固定每個月月末會來向王洛兮彙報一次。說是彙報，其實也只是走個形式，讓外人眼中的執棋者安卡不要忘記，真正的主使人是誰。至於人類帝國的動態，則由蒼嵐這個超級智能隨時隨刻盯着，定期向清醒時的王洛兮彙報。
眼看着一切一帆風順就要達成目的，王家卻突然發現了王洛兮的存在。又或者說，是安卡這個“提線木偶”有了自己的較量，將王洛兮給賣了。
王洛兮雖然在事發前，已經被蒼嵐緊急解凍喚醒，但終歸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為了穩住王家與其他合作者，也為了減小安卡的顧慮，王洛兮打開了自己部分的大腦護壁，放任他們對自己的記憶動了手腳，將自己從執棋者變為了一顆什麼都不知道的王棋。
當然，在他人眼中，棋手自始至終都是安卡·普蘭克就是了。
從夢中的細節來看，那時已經是麥考215年。王洛兮的身體在蒼嵐的調.養下，雖然不是頂峰，但也恢復到了服役期間的水平。而聯盟人的體質本就和帝國人不在一個級別，那時候的王洛兮身體和二十多歲的帝國人沒啥區別，甚至還要好上些。安卡理所當然的給王洛兮定了新人軍官的身份，並將她放在了身邊。
夢做到這兒，基本與現實連到了一起。但因為外界記憶儲存時需要儘可能減少佔容的緣故，這些以夢境形式呈現的“記憶”，少了很多親生經歷的細節感。與其說是在回憶曾經的自己干過什麼，倒不如說，像是在看一部主角是自己的電影。
被回溯過的普蘭克上將就是這樣重新了解自己與伊老師的故事的嗎？所以伊凡才會覺得，上將經常用那種複雜的眼神看他？
回溯后獲得外接記憶的上將不覺得他還是原本的安卡·普蘭克，那記憶被更改后，重新獲得記憶的自己呢？
王洛兮不由地想着……
她身上的傷已經被蒼嵐，又或者說，冰棍，治療的差不多了，但她卻有些不想醒來，不想去面對一場夢后全都顛倒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