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父之仇
1979年,11月9日。
這一年佟永春十九歲,這一天是他父親佟富生被殺死的第七天。
聽母親說,死人的靈魂會在頭七這天回家,家中的人需要為魂魄準備一頓飯,之後就趕緊躲進被窩睡覺,以防魂魄看見了家人,會捨不得離開。
不管母親怎麼催促,佟永春偏不肯去睡覺。他抱着父親的遺像,跪在鋪滿黃紙的院子裏,滿腦子都是父親被殺時候的場景。
父親在他眼前被人割斷了喉嚨,血噴涌而出,將他的全身都染成了紅色。
自幼在富裕之家長大的佟永春,鮮少接觸過世間的惡,所以當兇手張開順與父親發生爭執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眼睜睜看着父親被殺,是他這輩子極為後悔的一件事。時至今日,他已年過半百,可是每當想起那個血色的下午,他都會怨恨自己當時為什麼不能大膽地去與歹徒拼殺,那樣父親就不會死了。
子夜,慘白的月被烏雲遮蔽,院子裏一片漆黑。母親點了燈出來,讓他進屋去睡覺,不要打擾了父親輪迴的路。
他猶豫了一下,跟着母親進了屋子。他雖不怕牛鬼蛇神,可是他怕父親會因為自己不能轉世,因此妥協了。
“我要報仇。”他在母親身後,狠狠地說,“我一定要抓住兇手,然後親手殺了他!”
他的母親,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溫婉,賢淑。並且在那個食不果腹的年代裏,她竟是讀私塾長大的。她在丈夫死後,沒有哭沒有鬧,只是抹着淚,平靜地請了人將丈夫的屍體拖回家,為他正衣冠,理妝容,選了一塊不錯的地,請了兩個會吹喪曲的師父,簡簡單單地將丈夫安葬。
她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抱怨的話,在警察向她說明案件經過的時候,她也只是嘆息了兩聲。
佟永春不能明白母親的所想,只是以為她是喪了夫的女人,無能報仇,因此他主動擔起了這個責任。
他要報仇!他不能看着父親白白死去!
“不要有這樣的想法。”母親輕聲勸道,“你殺了他,你的父親也不會回來。”
“那我要怎樣!難道父親只能無辜被殺,而兇手卻逍遙法外?”
“以怨報怨,怨難止。”
母親的聲音輕而細,透着懦弱和無助。他那時心中只有恨,哪裏聽得進半點勸?
他因為這件事,決意選擇成為一名警察,因為他是帶着恨意走進警校的,所以正義二字在他的腦海里非常模糊。
兩年後,殺父兇手張開順被抓,他作為在場的目擊者走上法庭。他原以為進過在警校的這一年的磨練,他已經變得堅韌不摧,但當他描述起父親被用刀割斷喉嚨的場景時,他還是止不住的顫抖了起來。他努力保持冷靜,不想讓兇手看見自己膽怯的一面。
張開順在他面前跪下,求他饒命,說自己家中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他當初之所以與佟富生起爭執,是因為收錢太少他沒法給孩子買禮物,之所以殺人後逃跑也是因為放心不下孩子。
“孩子還小,老婆又跑了,再沒了父親,這日子怎麼過!”張開順抱着他的腿哭着喊道。
他好像有些動容,淚水決堤而下。
坐在旁聽席上的母親卻面無表情,但她卻說:“讓他活着吧。”
“為什麼!”他喊道,“他是殺人兇手,他該死!法官,判他死刑!槍斃他!”他揪着他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拽起來,要不是被人拉住,他說不定會將他打死。他覺得自己的全身都緊繃著,像是一個隨時準備戰鬥的勇士。
直到主審官說出“死刑”二字,他才覺得雙腿發軟,癱倒在地。
從法院走回家的這段路上,他與母親一直沒有說話。母親原本就不善言語,在父親死後更是不愛說話,而他則是因為記恨母親剛剛在法庭上為兇手說好話,所以記恨他。
“我知道你在怪我。”回到家,母親主動說起這件事,“可你覺得,我怎麼會不希望兇手死呢?他殺死的是我的丈夫,我怎麼可能不恨他。”
“那你在法庭上為什麼說了那樣的話?法官要真的採納了你的意見,他很有可能只是個無期,過不了幾年就會被放出來!”
“我要他活着,是為了你。”母親平靜地看着他,問道,“他現在被判死刑了,你心中的仇恨散去了多少?”
佟永春愣了一下,搖了搖頭說:“沒有,一點都沒有散去,反而覺得更恨了!憑什麼他殺了我的父親,卻只獲得了這樣的懲罰?他如果凌遲,如果一刀一刀被剜下肉,慢慢被折磨死,我才會平衡一些!”
“就算是凌遲,你也不會滿意的。”母親嘆了口氣,說,“他受盡折磨,凌遲而死,你還是會覺得不解氣,你會想要挖出他的屍體,讓他就算死了都不得安寧。”
“我就是這麼想的!我就是恨!這有什麼不對的嗎?他殺死了我的父親……”佟永春覺得委屈,他遇到這麼慘的事情,他是全天下最可憐的人,就算做了什麼極端的事情,也是合情合理的。
“所以不管他被如何判刑,你都會不滿意。因為你永遠都在恨,他死了,可你的恨意卻無法排解,你就會將這份恨轉移到別人身上。媽媽之所以說出,希望張開順活着,就是希望你以後不會殃及無辜。他如果活着,你仇恨的目標只有他一個人,你會反反覆復恨他,直到你的恨意完全消失。可是如今,張開順死了,你的恨意還在,你準備讓誰接受你的這份恨意?”
母親的話,讓他不能明白,他想不通張開順有什麼理由不應該死。但他承諾母親,絕不會將恨意轉嫁到無辜人的身上。
只是沒幾年,他就食言了。
*
在南京讀警校的日子裏,他認識了不少人,因為大家都是大小夥子,所以時常在一起鬨鬧,打籃球,唱流行歌曲,看歐美電影。愉快的氣氛讓他漸漸從喪父的抑鬱情緒中走出,尤其在張開順被執行死刑后,他更是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開始走上正軌。
他暗自得意,自己並不像母親所說的那樣,一直生活在仇恨中,自己還是很理性的,兇手死了就可以了,怎麼會殃及無辜呢?
但直到有一年接待新生,他遇見一個來自啟東的學生,說起了啟東的成紅學堂,又說起了被肖成紅和邢秀儀夫妻倆收養的那兩個小兔崽子的時候,他的那股已經被澆滅的仇恨之火,又一次燃燒了起來。
他想起了張開順在法庭上向他痛哭求饒時候的樣子,想起他說的他還有兩個孩子,因為那兩個孩子他才對父親下狠手的……他的恨意便開始轉移到那兩個他從未見過的孩子身上。
他從新生嘴裏問出了兩個孩子的名字,肖利文,肖利武。問出了他們的居住地,成紅學堂。
自此,他又開始變得陰鬱起來,甚至變得有些冷血。他不再參加無聊的同學間組織的活動,一門心思放在讀書和積攢學分上,他的成績非常好,體育項目也樣樣擅長,紅榜上常常一連串都是他的名字,他也因此成為了老師眼中的最有前途的學生。
同學們之間都在傳,因為佟永春想去上海謀生活,去上海的名額全校只有一個,看來非他不可了。
可是警校畢業后,他卻選擇了去啟東南陽鎮,做一名沒有什麼前途的片警。
旁人不知緣故,只以為他是思念家鄉,只有他自己知道,驅使他放棄去大城市的機會的,是他心中的那股仇恨。
他成了仇恨的奴隸,他自知這樣不對,可他擺脫不了它們的控制。
但偏偏他結識了肖成紅邢秀儀夫婦。這夫妻二人像是兩尊活菩薩,全身心地撲在全縣每一個孩子身上,完全不考慮自己這樣做將會獲得什麼。
這讓佟永春感觸很深,每每看見他們笑臉迎接每一個孩子,他便會覺得自己好像一個魔鬼。
更糟糕的是,肖氏兄弟二人竟是這對夫婦的養子,這就更讓他下不了手了。
所以他一直在猶豫,就算那兩個小崽子就在他的眼前,他只要抬起手開兩槍就能將他們打死,但是他也一直沒有對他們下手。
1987年,他已經在啟東做了三年片警了。因為他脾氣好,又肯為老百姓做事,所以大家都喜歡他,親切地喊他小佟警官,有幾個得過他幫助的,還會寫信給市警局,讓領導務必要獎賞他。
他在這樣淳樸的氛圍中生活,又每日自我開導,那種擺脫不了的恨意似乎又消失了,他知道它不會永遠消失,但當時,他是不把它當回事的。
所以,當他看見肖氏兄弟二人失足落水,在深水裏拚命掙扎的時候,他竟強烈地希望他們能好好活着。他倒是說不上多麼喜歡他們,他只是不希望肖成紅夫妻傷心。
所以他義無反顧地將他們救了上來。
*
“那是我最最後悔的一件事,比親眼目睹父親被殺,還要讓我恨。他們是兩個蛀蟲,蛀蟲本就該死,我為什麼要手賤救他們!”佟永春咬牙切齒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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