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磚瓦房
假如我年少有為不自卑,假如我家財萬貫不拮据。
是否故事不會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
李遙躺在病床上,經過一夜的救治,他已經完全脫離了危險。清晨的曙光灑在他的臉上,令他難以睜開眼。
不如說他根本就再也不想睜開眼。
閉上眼,他得以回想起往事。
安徽大別山的山腳下,有一座紅磚砌成的單薄平房,一間主屋,帶着兩個耳房。下雨了,屋頂會漏水,浸濕拉膜做的天花板,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課本上,暈染開他剛寫的作業。
他急,於是喊娘:“媽,又漏雨啦!作業本全濕啦!”
李家娘正忙着把山芋干往屋裏收,聽見兒子的喊聲,急忙就跑了進來。她嫻熟地舉起一根長樹枝,頂起完全濕透了的斑駁拉膜,雨水於是順着弧度流向兩側。
李遙再度把心思回到課本上,一學就是兩個小時。
合上書,窗外的雨仍未停,他才想起娘。
“媽,你休息一下吧。”
李家娘放下樹枝,心滿意足地看著兒子。她丈夫早死,婆家無人,唯一相依為命的這個兒子,是她這一生最大的得意。
李遙在學習上很有天分。在讀村小的時候,就被縣裏的一個中學老師看中了,說他將來一定會有出息。出於愛才,中學老師跟學校申請免去他的學雜費,讓他成為了縣重點中學的學生。
在同學們情竇初開說著男歡女愛的時候,李遙一心都撲在書本上。常常他也累了,一抬頭看見窗明几淨的教室,和窗外聳立的高樓大廈,他便想起那個為他撐着天花板兩小時一言不發的母親。他於是感到罪惡,便狠扇自己一巴掌,重新低頭學習。
中國的高考是大山裡孩子的第一根救命稻草,而李遙抓住了。
他每日就着食堂的免費菜湯吞咽幾個饅頭,就連上廁所的時候都帶着英語書,不會讀,就死記硬背,背了忘,就罰自己跪在操場的石子路上直到天亮。
這樣的寒窗苦讀,換來的是一紙大學通知書。
藍平大學,江蘇的211。全校只有他一人考取了211,他成了學校的榜樣。
李遙坐上去藍京的長途車前,握着母親枯老的手,淚眼娑婆。
“媽,等我畢業了,就接你去大城市享福!”
有人出生含着金湯匙,有人一生操勞無命享福。
李家娘就是後者,或者說大部分窮苦人民都屬於後者。
李遙大一下學期期末考試前,村支書來信,說李家娘死了,是在打理農田的時候中暑昏倒的,等有人路過發現的時候,屍體已經腐爛一半了。
李遙在跟輔導員請假回家的那一天,遇見了也是來請假的柯雲。
“期末考不考了嗎?”柯雲問。
“不考了。”
“多可惜啊。”柯雲看着他,“我知道你,上學期你是獎學金獲得者里的第一名。我很佩服你。”
李遙有些吃驚,他從未想過自己這樣的山裏娃會被人注意,一下子臉就紅了。
“我準備退學了。”他開始對她說出心裏話,“我讀書是為了媽媽,媽媽死了,讀也沒有意義了。”
柯雲嘆了口氣:“我知道你能從山裏考到藍京是很不容易的,讀下去吧,就算是為了我。”
在此之前,他從未與女孩子說過話。
他愛上了她,自以為她是他的知心人。
那天晚上,他獨自坐在自己的床上,腦子裏反反覆復回想着柯雲的話,甚至他連母親都忘了。
最終他給村長打了個電話:“我要考試了,不能回去,老娘就請你們幫忙葬了。”
他做出這個決定,是為了她。
他後來經常有意無意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從一開始的笨嘴笨舌,到後來他學會了在網上搜集有趣的段子說給她聽,或者故意做出滑稽的動作逗她笑。柯雲總是很配合。
只是她常常不在學校,她跟他說,她要賺錢養家,父母哥哥嫂子侄子,都指着她來養。
李遙很心疼她,但是表示理解,因為窮人家的姑娘都是這樣的,生來就是為人端茶倒水的。
大二,他跟她表白,她答應了。他們在宿舍里有了第一次,是他的第一次而不是她的。
柯雲什麼也沒有解釋。李遙也沒有多問,他不怎麼在乎。
獨自走在綠蔭蔥蔥的校園裏的時候,他除了回憶上課的內容,就是在幻想未來的生活。大別山他是再也不會回去了,那裏除了一間破舊漏雨的紅磚瓦房,就再沒什麼可留戀的了。
他想跟她在藍京定居,因為這個新一線城市有着良好的教育環境,這一點對他們以後的孩子好。他常常想着她們結婚了,有了孩子,一家三口手牽着手去玄武湖散步,他跟孩子說著天南地北的奇聞趣事,她看着他們微笑,白紗長裙在晚風裏飄揚。
藍京的房價高得離譜,他曾去打聽過,一平要兩三萬。他暗自嗟嘆,想母親一年在田間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勞,也不過只能換來這一平的房子。
但是為了她,他願意吃苦。他選擇賣知識,周一到周日,只要閑着他就去上課。
後來,柯雲越來越少地出現在校園裏,到了大三,幾乎就只有考試的時候來一趟。因為從不上課,考試自然一塌糊塗,不過有李遙在,她勉勉強強沒怎麼掛科。
4月30日,也就是西餐廳殘肢案發生的前三天,他照常去上課。回來的路上,他看見了自己的女朋友。
她不是一個人在走路,而是被一群人簇擁着。
被一群男人。
李遙只覺得血直往頭上沖,他想上前去問個明白,但是殘存的理性告訴他,這樣做只會遭來一頓毒打。
他悄悄地跟着這群人,來到了東花路32號小區2棟302室。當然,那時候的他並沒知道的這麼詳細。
他看見在這間隱藏在老舊居民樓里的豪華套間裏,曖昧的紫粉色彩燈下,人類最原始的慾望。
男人的手觸摸着他一直都小心保護的女孩,而那個在他懷裏乖巧如同貓咪的少女,此刻也被妖魔附體。
他再也忍不住了,理性消失殆盡。他衝進去,把柯雲從一群衣衫不整的老男人里拉了出來。不論柯雲如何掙扎,他就是不鬆手。
路燈下,柯雲抱着胳膊。因為夜風很冷,而她的外套已經被脫去了。
李遙脫下自己的衣服遞給她,卻被她仍在地上。
“你一直說打工,就是……就是做這個嗎?”他抑制住自己的怒火,努力用委婉的語氣問,怕傷及她的自尊。
“就是這個,你也看見了。”柯雲撩了一下頭髮。
“你是個大學生,你讀了那麼多書,為什麼不懂……不懂自愛呢?”
“因為我要錢啊。”柯雲冷笑了一聲,“我要養我們一大家子,不像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你要錢我可以給你!”李遙去掏他的錢包,打開,抽出兩張五十。
柯雲瞥了一眼:“算了吧,這點錢你還是拿去吃點好的吧。”
她急着要走,要回去伺候客人,這一晚她能賺至少三千塊。
自古笑貧不笑娼,這句話一直被她奉做真理。
“雲!”李遙拽住她的手,“雲,我養你啊,你別再做了!”
“養我?”柯雲甩開他的手,“你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買不起。”
李遙一怔,用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美特斯邦威打折T恤,這是他大一剛入學時候買的。
“哦,我們分手吧。”柯雲說。
“分手?”
“是啊,我不需要你幫我考試了,我找到更好的人了。”
路燈閃爍了一下,滅了,他的這一片天空,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年少無為,他一貧如洗,他那一刻,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卑。
他重新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大別山腳的那一間紅磚瓦房,那被屋頂落下的雨浸濕的書本,從沒告訴過他讀書是這樣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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