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買肉錢 路痴少年

第10章 買肉錢 路痴少年

拾級而下的兩人,沿着青石路面,從南邊牌樓進入平安鎮,穿過一條南北貫通的街道,再從北邊牌樓出了平安鎮,經過一座只有三兩人的小小驛站后,便沿着官道一路南下。

清河縣與清水縣,一南一北,素有北河南水之稱。平安鎮地處清河縣最南,距離清水縣城,只有百餘里,以兩人腳程來說,其實最多一日光景,就能到。只是在出門之前,崔流川去崔大志墓前,坐着和老爹說了些心裏話,所以出門,其實是晚了些,而且兩人並不急着趕路,那麼在野外露宿一晚,其實與出門早晚,沒太大關係。

四下無人的時候,閑來無事的崔流川便想用走拳樁來趕路,只是在走了不足三里路程的時候,便泄了氣,足足緩了半個時辰,才起身準備接着趕路。

林雪煙沉聲道:“想要以拳樁趕路,目前不是太可行,倒不是說體魄無法支撐,而是你對於真氣運行的儀軌仍有些生疏。而且這種方法不可取,如今有我在你身邊守着,可是以後你孤身一人呢?或者是結伴同行之人,心懷鬼胎,那麼在你練習完拳樁之後,可能就是掉腦袋的慘痛後果。”

崔流川悻悻然,起身說道:“明白了師姐,這麼說來,在出門的這段時間,是不是都不能練習拳樁了?可是對於武夫來說,細水長流的水磨功夫,才是立足根本。”

林雪煙想了想,“不是說不能,而是要給自己留一些餘地,身邊有可靠的人同行,也至少要保留五六分的體力,以備不時之需。”

崔流川:“明白了,就像江湖中人,大都會有秘不示人的壓箱底功夫,即便是最親近之人,也要瞞着!”

林雪煙點頭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其實對於林雪煙,崔流川一直以來,都只能看到冰山一角,總覺得似乎林雪煙什麼都會,什麼都能專精,真正能做到不出門,卻盡知天下事。

崔流川練習拳樁,林雪煙可以從旁指導,而且在示範時,挑不出半點毛病來,用滴水不漏來形容,都不為過。在崔流川讀書的時候,林雪煙對於那些道德文章的隨口點評,據經引典,總能一語中的,讓他豁然開朗。在崔流川練習《劍術要訣》的時候,林雪煙與他喂招只需走馬觀花大致翻閱一遍,接下來用的,便是《劍術要訣》中的各種招式,水到渠成,毫無凝塞。

整日與茶米油鹽打交道的林雪煙,不讀書、不練拳、不用劍,好像世間的拳法、劍招,只看一眼,就能抵得上旁人苦修數十載。崔流川想了很久,仍不得其所,最終只能用‘得天獨厚’四字來下定結論。

至於林雪煙到底是走的武夫一路,還是山上神仙的證道一途,到目前為止,崔流川都不曾知曉,每次提起,林雪煙都是含含糊糊,不過他更傾向於後者。

太陽落山前,兩人便在官道不遠處安營紮寨,崔流川生着火,林雪煙逮了兩隻野兔,晚飯就有着落了。

崔流川坐在火堆前,輕輕翻轉手中插着野兔的削尖木棍,以免烤焦,林雪煙在不遠處靜坐,呼吸綿長。

一到夜裏,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心裏,總如一團亂麻,這段日子,一直如此。

崔流川又有些忐忑不安起來,他隨口問道:“師姐,你說這次在清水縣,能不能找到?”

林雪煙視線與崔流川交匯后,輕輕搖頭,說道:“先不說你親生爹娘當年有沒有挺過那場飢荒,就算活下來,哪怕走在街道上,擦肩而過,你能保證能認出來?但也說不準,興許你在清水縣隨手敲開一扇門,裏邊住的,就是你親生爹娘。不過就算真找着了,到時候,你又會怎麼做?是兩拳打死那對狗男女?如果沒有崔大志,當年動了惻隱之心,如今恐怕早就有了來生,有了另一個名字。也可能更凄慘,讓人扔鍋里煮了果腹,成了那來生都沒有的孤魂野鬼。”

其實崔大志,當時抱起你的時候,也未必只是純粹動了惻隱之心,一名有力氣的青壯漢子,與一名帶着尚在襁褓中嬰兒的父親,哪個更容易討到吃的,讓人心生憐憫。

只是後邊的言語,林雪煙只在心裏說。

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飢荒年吃人,不多見,也不少見!

任由自己的想法,而去判斷一個人的好壞,其實與儒家‘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教誨,背道而馳。而且人心鬼蜮,最難揣測,即便當時崔大志,抱着別的目的,可到底,如果沒有他,那麼崔流川只有等死!

林雪煙倒是很希望,是自己小人之心。

崔流川覺得有些戳心,便岔開話題,答非所問道:“其實有一樣東西,或許能有所幫助,聽老爹說,我當年是用一塊大綠色蓮花布包着的,老爹說那種布料不少見,可幾乎沒有哪家會用來做襁褓,不耐臟。”

林雪煙有些想笑,這理由,確實蹩腳了些。

然後林雪煙驀然起身,盯着官道方向,神色凝重。

崔流川隱約聽見馬蹄聲,由遠及近滴滴答答!

一位牽馬老人緩緩走來,馬背上,還有一位身穿華服,面相不俗、神色萎靡的年輕公子。

老馬輕踏馬蹄,咧開嘴,正好露出缺門牙的可笑光景。

崔流川問道:“老人家,有什麼事情嗎?”

矍鑠老人沒有說話,反而是看向華服少年。

主人開口,與下人開口,其中態度,雲泥之別。

華服少年坐在馬背上,視線輕觸崔流川背負的三尺氣概,停留片刻后,便與崔流川眼神交匯,作了個不倫不類的揖禮,試探性問道:“能不能賣給我一隻野兔?肚子裏實在沒有什麼油水,都淡出鳥了。”

林雪煙默默走到崔流川身邊,一言不發。

崔流川看了一眼身旁高大的身影,伸出一根手指,笑道:“當然可以,不過價錢有點貴,要一兩銀子。”

萍水相逢,尤其是老江湖,深諳江湖中的大小規矩,基本不會平白接受他人贈予,即便是對方並無禍心包藏,可說到底,會欠下一個或大或小的人情。

人情再小,也是人情!

而且對於江湖中的暗流洶湧,白姓老人再清楚不過。如果眼前這位少年,就旁敲側擊詢問需不需要些吃食,那麼用屁股想,都能想通其中關節,不過是些蹩腳伎倆。當然,少年伸手要錢,也不代表,就可以完全放心,可能只是手法更高明些。其中種種狀況,都需要考慮,有很多可說道的。

比如說,行走江湖,最應該小心的,不是背着劍拿着刀的,而是老人與孩子。再比如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林林總總,不比廟堂中的爾虞我詐來得輕鬆。

所以,又有一種說法,廟堂即江湖,江湖也是江湖,天下,又是一座更大的江湖。

在得到華服少年的授意后,矍鑠老人摸出一錠銀子,輕輕拋出,一旁的林雪煙伸手接下。

然後華服少年左腿一掀,然後砰然落地,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好在這匹缺門牙老馬的馬背,不高,華服少年揉揉屁股,屁顛兒屁顛兒從崔流川手中接過烤得恰到好處的野兔,轉身遞給矍鑠老人。

擔任扈從的矍鑠老人,在輕嗅片刻后,才又把野兔遞還給華服少年,華服少年席地而坐,抬嘴便啃,邊吃邊向崔流川豎起大拇指。

崔流川覺得有些忍俊不禁,卻仍是不喜形於色。

矍鑠老人只是在一旁站着,對於李莫申的‘吃獨食’絲毫不介意。

吃得正歡的華服少年,突然停嘴,詢問能不能用他們剩下的所有銀兩買下另外一隻野兔,他的扈從,總不能吃些殘羹冷炙。而且這一隻野兔,在他吃飽后,估計也沒剩下多少,他的扈從,又不能離開半步,那麼可能老白就只有挨餓的份兒了。

然後崔流川很痛快地賣了,只是說先前的那一兩銀子,就足夠買下兩隻野兔!與人方便,沒什麼不好,況且這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再去抓就是了。

一直選擇冷眼旁觀的林雪煙,不論崔流川作何無傷大雅的決斷,都不會去干擾。言傳身教,重在‘身教’,在出門之前,一些江湖規矩、忌諱,都只是粗略講解過,就像是書中的聖賢教誨,知不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落在實處,用在文章中畫龍點睛、用在朝政上經世濟民,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如果事事都要她林雪煙出面,那麼崔流川還不如躺在破廟裏睡大覺來的舒服自在。

白姓矍鑠老人在聽到自家少爺,要用剩餘的全部銀兩去買一隻半兩銀子都不值的野兔,只覺得小王八蛋是不是睡婆姨睡傻了,腦子秀逗了?

之前在幽州府城外那家客棧中,是第一次,現在是第二次,難道婆姨睡多了,就喜歡當冤大頭?

沒成想,眼前這位華服少年,也是個驢脾氣,大有一副‘你不收就瞧不起我’的意思,硬是將那最後的幾十兩銀子,一股腦兒塞到目瞪口呆的少年懷中,然後拿過另一隻野兔,狠咬了一口,表示這樁買賣已成,概不退換。

崔流川哭笑不得!

之後,就是長久的沉默,大眼瞪小眼的尷尬境地。

萍水相逢,又是荒郊野外夜深人靜,其實對於當下局面,難道不應該是拱手抱拳,分道揚鑣?最好還能有一句“山水有相逢”,就更有江湖氣了。

可是吃飽喝足的華服少年,根本就沒走的意思。

李莫申坐在地面上,身邊是擔任扈從已放下戒心的白姓老人,身後,是那匹缺了門牙,悠然啃草的老馬。

華服少年起身熱場,笑道:“我姓李,名莫申,敢問小兄弟、姑娘,貴姓?”

矍鑠老人瞪大雙眼,只是很快又收斂神色,心中覺得自家少爺真是瘋了,瘋得還不輕,是不是要儘快返回幽州府城,不然李家這獨苗,可就算是半路夭折了。

林雪煙神色沒有變化。

崔流川倒覺得很有意思,師姐雖說是女兒身,有心人能從走路的姿勢、神態,看出一二。可只是初次見面,又是在視線模糊的晚上,而且從始至終,師姐都沒說過一句話,只是站在那裏,若是如此,眼前的華服少年,仍能‘慧眼識珠‘,那麼崔流川打心底里,都想給他豎起大拇指。

收起天馬行空的想法,崔流川笑着回答道:“師姐姓林,名林雪煙,我姓崔,名崔流川。”

對於林雪煙的女兒身,其實她自己,不太在意別人的看法,也從未想過刻意掩飾,山村居民口中的‘林岩’,也不過是為了省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罷了。

老人覺得方才有些失態,可是如今的境地,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說幾句客套的言語,比如“姑娘英姿颯爽風姿綽約仗義相助真乃女中豪傑”?

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

得罪人,也不帶這麼得罪的。

倒是華服少年李莫申,用“大家閨秀”四字,便輕鬆解決了當下老人尷尬的境地。

——

清水縣城街道拐角。

夜色里,面容俊逸的少年背着一直顫鳴不止的三尺青鋒,探頭探腦,宛若要行那梁上君子行徑的毛賊。

路痴少年壓低嗓音,輕聲對背後怨念極大的三尺青鋒說道:“小聲點,別給人看見了,不然又出不了城。”

路痴少年在清水縣城晃悠了一天,意料之中,沒能走出去。如今出門,早已過了預期時間,錢袋子,也空了。

此時少年身無分文,肚子餓得咕咕叫。

若非有府中“誡律”在身,名為“鎮岳”的三尺青鋒,早就衝出劍鞘戳着路痴少年屁股給趕到城外。每入一城,每過一鎮,少年都十分有準頭的迷路,就是寬闊筆直的街道,在青天白日裏,也能拐到別處而渾然不覺。

運氣好,碰上生了一副好心腸的人,還能領着路痴少年出城,要是問到心眼不怎麼好的,給少年瞎指上一通,倒也無所謂,反正路痴少年沒人領着,就是知道了路線,仍舊會是目瞪口呆的可笑結果。

不過瞎貓總能碰上死耗子,亂闖一氣,隨着性子走,有時候,也能出城。

原本最多一月有餘的路程,路痴少年愣是走了一個多月,還沒走到,而且到如今,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着實讓他背後的三尺青鋒操碎了心,累到感覺是不是自己跟錯了主人。

在一更的鑼聲過後,清水縣城,都沒了燈火,萬籟俱寂!

路痴少年轉過頭,和聲細語道:“出來吧!”

剎那間,一抹炫目到極點的光華帶着無邊鋒銳之氣從少年背後綻放出來,頗有‘鎮壓山嶽’之氣概。

三尺氣概出鞘,帶着星星點點光華,在少年眼前起起伏伏,路痴少年壓低嗓音道:“動靜小點。”

然後,劍氣如雲霧的鎮岳劍,緩緩升起,在夜空中,宛若璀璨的流星,疾掠而去。

路痴少年臉色微微凝重,雙目明亮如星斗,腳尖碾地,身影如離弦之箭,緊隨而去。

即便地面上有房屋,懸停在空中的鎮岳,仍是方向不改速度不減,只是劍身再上浮,不削落瓦片或是穿透牆壁。少年腳尖點地,輕躍而起,落在屋脊上,滑過屋頂,在房檐處,又如猿猴般跳躍騰挪,如此往複,身影在鎮岳的指引下,向縣城城門那邊靠近。

在這個過程中,不論是踩踏屋頂瓦片還是翻越牆頭,身輕如燕的少年,都未驚醒睡夢中的縣城居民一人。

出了城,來到官道岔口,鎮岳浮在少年面前,似在邀功。

路痴少年左右搖晃身子,鎮岳便極其不情願地又插入劍鞘。

少年抬腳欲走。

剛剛安靜下來的三尺氣概,生生拔出半寸劍身!

少年手指輕撓臉頰,難為情道:“原來這邊是北邊哈!”

轉過身,少年披着月光,向南走去,口中碎碎念,“官道就一條,只要一直向南走,肯定不會錯。”

背後的鎮岳劍,只覺得心力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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