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3
Chapter53
強頂着巨大的壓力將越父車禍的消息壓了三天,越澤不可能將這個消息永遠瞞下去——越父本就是公司的大股東和董事,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作信息披露,更何況是這樣的大事。
直到粵海那邊傳來消息,越嶺經過醫院四十八小時的術后觀察,如今已經安然無恙,只要好好靜養待身體恢復就好。
聽到這個消息,越澤像是鬆了一口氣,又像是脫了力一般。
他打電話給董秘,告訴對方可以將一早擬好的公告發佈了。
公告發佈之後,會引起怎樣的嘩然越澤已經不再花費心神去考慮,他只希望這個消息一能瞞住早已年邁的越奶奶,二能瞞住尚在醫院中的越嶺。
果不其然,公告發出去后十分鐘,集團上下和外界皆是一片震驚,越澤倒也罷了,旁人打探消息也不敢打探到他這裏來。
倒是凌助理,電話就沒停過,一時間相熟的公司老總紛紛打了電話來問事件詳情,就連那些研究員、基金經理也輾轉找到了凌助理的聯繫方式來詢問詳情。
越澤光是聽着便覺得累,儘管一開始他已經同凌助理確定了口徑,但並不妨礙他此刻覺得厭煩極了。
他看了凌助理一眼,沉聲道:“關機吧,讓所有人都關機。”
越澤只是覺得疲倦,心臟的位置空茫茫的。
什麼都別說,什麼也不想說。
越澤在公司一連待了三天,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也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此刻下巴上都冒出了密密的青色胡茬,看上去的確是邋遢又落拓。
期間季融融倒是每天都會打電話來,問他有沒有按時吃飯睡覺,越澤這邊答得好好的,掛了電話卻是一切照舊。
也就是到了此刻,他要回越宅看一趟奶奶,這才進了辦公室後面的休息室洗了個澡,將臉上的胡茬刮乾淨了,又換上了身乾淨的新衣服,這才動身回了越宅。
家裏的傭人倒是早得了他的禁令,關於越父車禍的事情是一概不準對老夫人提起;而今天公司的公告一發出來,越澤便讓家裏的管家謝絕一切訪客,勢必不能讓任何閑雜人等來越奶奶面前嚼舌根。
越奶奶對此倒是渾然未覺,早上起來后先是侍弄了一早上的花花草草,中午又回樓上睡了個午覺。
這會兒老人家剛從房間裏出來,正在花園裏喝下午茶。
見大孫子來了,越奶奶笑眯眯道:“今天怎麼有空回家了?在家吃晚飯嗎?”
話剛說完,越奶奶凝神看他,又微微皺起眉頭來,語氣責備:“怎麼瘦了這麼多?今晚就在家裏吃飯,我讓大師傅做你喜歡吃的菜。”
越澤在奶奶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面上倒是滴水不漏的模樣,只是笑:“剛在附近見完一個客戶,就過來看看您老人家。晚飯我也和客戶約好了,不在家裏吃。”
聞言越奶奶難掩失望之色,但還是拍了拍他的手,道:“再忙也要注意身體。”
頓了頓,老人家又有些惆悵道:“融融也好幾個星期沒來看我了。”
越澤聽了,笑着慢慢道:“她最近在電視台實習,太忙了,我讓她晚上給您打電話。”
這倒是件稀奇事,越奶奶笑起來:“她前段時間和我說過,我以為她小孩子脾氣,說說就算了,沒想到還真去啦?”
越澤點頭,然後又將手機拿出來,把季融融發在網絡上的那幾個小視頻找出來,“她做得還挺認真的。”
越奶奶一邊接過越澤手中的手機,一邊轉頭讓麗姐快去取自己的老花眼鏡來。
及至麗姐從樓上取來了越奶奶的那副玳瑁眼鏡,越澤也同步按下了播放鍵,屏幕上的小錦鯉動起來,嗓音清透,一雙笑眼彎彎。
越家上一輩沒有女兒,這一輩也沒有孫女,因此越奶奶從來都是將季融融當作是自己的孫女來看待的。
這會兒看着屏幕上的小丫頭,越奶奶是眉開眼笑合不攏嘴——
“我們融融真好看……她三歲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小丫頭長大以後絕對是這一代小輩里最出挑的……唔,這下是真的要成大明星了!”
越澤安靜聽着,面上只是笑,並不說話。
等到戀戀不捨地將那幾個小視頻看完,越奶奶又問:“融融的節目在幾套播?幾點?我在家開着電視等她出來。”
一聽這話,越澤又笑了。
他平靜道:“奶奶,她只是個實習生,資歷還淺,上不了電視……這些視頻是她們同事放到網上的。”
沒想到原來是這樣的情況,越奶奶不由得有些失落——
“我剛還想着,等下次聚會的時候,要在那幫老姐妹面前好好顯擺一下我們家融融呢。”
頓幾秒,越奶奶又重新開心了起來:“不過融融長得這麼漂亮,只要她們領導不瞎眼,肯定要讓她上電視……你等着看吧。”
越澤看着面前的老人家,唇角仍保持着先前的弧度。
此時此刻,奶奶生活中最大的煩惱,也不過就是原計劃好的炫耀孫媳婦計劃泡湯了而已。
就這樣,一切都不要變,這樣就已經很好。
又陪着越奶奶坐了一刻鐘,越澤便從越宅出來了。
越父的事情不能提,而越嶺手術成功的事情也不必提,對老人家而言,大喜或大悲都是不合時宜的。
越澤這樣想道。
***
坐回車裏,司機一路將車子慢慢開出了衚衕,可越澤卻遲遲沒有發話接下來要去哪裏,司機猶豫了許久,還是問道:“越總,我們現在還要去哪裏?”
越澤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着。
見他這樣,司機也不敢再問,於是又將車子熄火了。
越澤坐在車裏,並不覺得難過或是傷心,僅僅只是迷茫。
他還要去哪裏,他還能去哪裏……所有的這些,他通通要好好想一想。
就在越澤坐在車子裏發怔的當口,一輛出租車也橫停在了衚衕口。
下一秒,出租車後座的車門被打開,一個纖細的身影跳了下來,還沒等前座的司機看清是誰,那個身影卻徑直走了過來,直接“砰砰砰”的敲開了後座的車門。
司機嚇了一跳,剛要阻止,可等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剛剛從出租車上下來的這個人,竟然是越太太。
與此同時,原本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越澤也被這一陣“砰砰”聲打斷,他轉過頭,然後便看見了車窗外貼着的那張蒼白小臉,正是季融融。
司機趕緊開了鎖,下一秒,季融融就拉開車門坐了進來。
看着眼前的越澤,季融融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就涌了上來。
兩個人之間明明只是幾天不見,可季融融卻覺得像是隔了幾輩子一樣。
從越嶺哥哥被推進手術室之後,這幾天來季融融都過得像是在做夢一樣——連她都是如此,就更別說越澤了。
所以她在電話里根本就不敢提別的事情,生怕一句話沒說對會惹他更難受,只能翻來覆去地挑些沒用的廢話來說。
這會兒見到這個大活人就在自己面前,季融融心底那個小公主又重新出現了,嬌氣得有些想哭。
見她這副模樣,越澤伸手摸了摸她的耳垂,然後又問:“跑回來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累壞了吧。”
季融融含着淚,聲音裏帶了幾分哽咽,是個要哭不哭的模樣:“我……我擔心你。”
越澤走之後,她在粵海待了兩天,也煎熬了整整兩天,一邊是還在重症監護室觀察的越嶺哥哥和年邁的越老爺子——季融融生怕老人家會隨時倒下,一邊又是待在北京獨自一人抗住所有壓力的越澤。
季融融長到這樣大的年紀,還是第一次覺得自己肩膀上承擔了這麼重大的責任,負擔著所有人的安全。
是啊,越家的所有人都失去了至親,只有她,哪怕難過,可她的難過終歸是不如其他人的,所以只能是她能來主持大局了。
她和越澤才短短几天不見,卻明顯能看出他瘦了許多,瘦得眼窩都凹了下去,愈發顯得高眉深目,也愈發的像越叔叔。
季融融吸了吸鼻子,然後道:“我看越嶺哥哥出了ICU,看起來應該是沒事了,所以就先回來看你。”
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在越澤的肋下摸了摸。
隔着襯衣,季融融輕而易舉就摸到了一把骨頭——他在短短几天內便迅速消瘦下去,薄薄的一層皮肉下是硌手的骨頭。
季融融原本一直想忍着,想要裝不知道,可到了此時此刻,她還是沒能忍住,“哇”的一下就哭了出來。
她將臉埋進越澤的胸前,哽咽着斷斷續續道:“我都知道了,越叔叔他……他不是意外。”
在粵海的這幾天,她一直陪着越老爺子。
儘管剛知道兒子車禍這個消息時大受打擊,可越老爺子畢竟是經受過幾十年的大風大浪,兒子的這場車禍這樣突然,他輕易便察覺出這背後有蹊蹺。
老爺子活了這把歲數,早已經活成了精,他說有蹊蹺,就真的是有蹊蹺——秘書去查了,車禍果然不是意外,而是自殺。
可好端端的一個人,明明正值壯年,未來還有無限的好日子可以過,又怎麼會一心求死呢?
想到這裏,季融融的鼻子一酸,眼淚再次涌了出來。
老爺子能察覺到越叔叔的車禍有蹊蹺,越澤自然也能察覺到;老爺子能查到越叔叔是因為什麼求死,越澤自然也能查到。
季融融知道,在越澤面前,她是永遠不必自作聰明的。
眼淚“嘩啦啦”的流着,季融融覺得十分難過,既是為越叔叔,也是為了越澤。
她哽咽道:“這不是你的錯,只是……只是越叔叔他太好了。”
聽見季融融這句話,越澤卻是苦笑了一下。
是啊,只是他太好了。
曾幾何時,越澤痛恨他的“太好”,他好到讓人連恨他都恨得不痛快、不利索。
臨到頭了,他依舊沒有變,還是“太好”,他不願辜負任何一個人,所以便將自己徹底辜負了。
越澤向後靠在座椅上,微微地閉上了眼睛。
沉默了良久,越澤終於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然後道:“我以前一直覺得,無論怎樣,我一定要為我媽媽討一個公道。”
他所求不多,僅僅是一個公道而已。
為了這個公道,財富、地位、權勢他都可以不要——這些東西他原本也並沒有放在眼裏。
季融融動了動嘴唇,但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往日的伶牙俐齒在此刻都不作數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越澤睜開眼睛,繼續開口道:“可我現在不知道應該怎麼做了。”
為母親討回公道,這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現在……
越澤的聲音里有輕微的顫抖:“我對不起越嶺。”
季融融握住了他的手,“越澤……”
她的聲音里有幾分委屈,是為了他。
見她這樣,越澤自嘲的笑了笑,然後道:“融融,你不知道……我之前從沒覺得自己對不起他。”
至少在與季融融結婚前,越澤從沒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弟弟。
這對兄弟之間的對比顯而易見:越澤從小和母親外祖相依為命的長大,生活不算艱難但也不易;而越嶺在完整的家庭里長大,是越家的長房獨苗,有滿滿當當一大家子人寵着他愛着他。
越澤知道,自己這個異母弟弟從小到大擁有的東西已經足夠多,哪怕越嶺本人並沒有做錯過什麼,可自己的母親因為越嶺而間接死亡——即便他後來回歸越家,將越嶺的生活攪得一團糟,可越澤對他也是不愧疚的。
“我那個時候想,我這樣一個人,如果老天從來沒有憐憫過我,那我又為什麼要去憐憫比我幸運得多的人呢?”
其實對於越澤的處境,季融融一直都清楚得很——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不及他弟弟的十分之一幸運。
他成長於那樣的境況里,墮落彷彿才是應該的,而像他這樣能好好讀書、出人頭地的,反倒是一樁奇事。
可哪怕心裏清楚,這會兒聽越澤親口說出來,季融融還是覺得難受極了。
越澤很少和她說過這樣的心裏話——他幾乎從沒在她面前示過弱,這樣一想,季融融便愈發覺得心裏堵得厲害。
原來他都知道啊。季融融這樣想。
原來他知道自己是不幸的,知道越嶺比他多得了千百倍的愛……可她情願他什麼都不知道,懵懂遲鈍的活着,也許就不會難過了。
只是下一秒,越澤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掌。
看着眼眶裏含着一包淚的小錦鯉,越澤不由得勾了勾嘴唇,眼睛裏終於浮起了一絲極淡的笑意:“可是我後來發現,我比他幸運得多。”
他一開始將傻丫頭從越嶺身邊搶走,理由冠冕堂皇——季叔叔一家對他有恩情,他並不想在報復叢玉的時候波及到季融融,所以季融融和越嶺最好不要有過近的關係。
可到了後來,越澤還是不得不承認,不用那麼義正辭嚴,他只是嫉妒了而已。
越家的繼承人位置、父親從小到大的陪伴,這些他都不在乎,越嶺全部拿去也無妨,可是季融融不行。
那是自己五歲那年就認得的小丫頭,小丫頭有亮晶晶的眸子,會圍在他身邊打着轉叫他“哥哥”,會因為別的大孩子說了他的壞話就去和人家打架,還會把好吃的小餅乾留下來和他分享。
她並不是一樣東西,可以由越家兄弟倆搶來搶去,但越澤還是沒有問過她,便直接將她從越嶺手中搶來了——如果有什麼是越嶺能給她的,那他只可能給她更多。
從越嶺手中搶來的這一個她,已經足以抵消過去二十年裏越嶺比他多得到的所有東西。
越澤看着面前的小妻子,然後繼續道:“那個時候我發現自己虧欠了他,但我有辦法彌補。”
越嶺並不缺其他的,所以他能給這個弟弟的,只有一個健康的器官。
一個健康的器官,也只不過是一個器官而已,和自己已經得到的相比,越澤並不覺得這樣的付出算得上是多大的犧牲。
是的,他本來已經計劃好了一切。
他要為母親討回一個公道,他要叢玉伏法;可他對不起越嶺,越嶺並沒有做錯過什麼,但生活卻被他攪得一團糟,他從他身邊搶走季融融,還要他的母親去坐牢。
沒關係,他會補償越嶺。那時越澤的確是這樣想的。
他會捐出自己一個健康的器官,讓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重新擁有健康強健的體魄。
這一場交易也許不能盡如人願,可已經足夠公平。
越澤本來把一切都設想好了,但他卻並沒有想到,到頭來,付出一個器官作為代價的人,並不是自己,而是父親。
他覺得諷刺,可這一切毫無疑問又的的確確是他造成的:他搶走越嶺的妻子、害死越嶺的父親,現在他還即將要越嶺的母親伏法。
現在的他,已經不能再彌補給越嶺任何東西了。
越澤還是想不通,死亡對父親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麼呢?
如果它只是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如果他對父親的死無動於衷,那他是不是也不該對母親的死那樣執着,那樣耿耿於懷的尋求一個公道?
如果這件事太過沉重,父親希望用自己的死亡給一切畫上句號,那他還應該繼續下去嗎?
越澤想不明白,怎麼也想不明白。
只是他在這一刻好像突然理解了父親,置身於這樣的境地,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再怎樣選擇也不得其法。
***
叢玉的電話是傍晚時分打來的。
雖然這會兒越澤已經被她哄着在房間裏剛睡下了,但季融融還是拿着手機躲去了書房。
所幸先前叢玉便知道兒子剛做完移植手術的事情,因此她沒敢問兒子,而是直接將電話打來了季融融這裏——
“融融,家裏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於這個從小看着自己長大、甚至差點成了自己婆婆的叢阿姨,季融融的心情很複雜。
只是這短短几天來季融融經歷了太多事情,她平靜下來,輕聲開口道:“叢阿姨。”
見她這副反應,電話那頭的叢玉瞬間便失了聲。
不知過了多久,叢玉才顫抖着聲音,帶着顯而易見的哽咽問:“新聞上說的……都是真的?”
其實叢玉在越氏集團里有不少心腹,如果只是為了確定新聞消息的真假,她沒必要專程問到季融融這裏來。
顯而易見,她必定是之前已經問過了其他人,但心裏仍不相信,所以最後將電話打來了季融融這裏。
她想要得到的,只是一個否定的答案。
可是季融融只是語氣平靜地告訴她:“是真的。”
靜默良久,電話那頭極低極低的呼吸聲。
季融融聽在耳朵里,心裏想的卻是,有些事情,不能只有越澤知道,不能只有他一個人受煎熬。
於是她慢慢的開口了:“叢阿姨,他是為了你才那樣做的。”
季融融沒有說“他”是誰,可電話兩端的人對此都心知肚明。
季融融想,自己真的是個很壞的人,越嶺哥哥已經失去一個至親了,可她還是想要叢玉伏法——雖然這本就是她應該付出的代價。
所以有些話,再壞再惡毒,她也要繼續說下去。
沉默了許久,然後季融融又繼續開口,聲音裏帶了一點困惑——
“從我小時候開始,我看越叔叔就總是覺得他不開心,所以我以前也覺得……越叔叔好像不愛你。”
“可是……你做的所有事情他都一清二楚,卻從來沒有說過什麼。他的心裏也許有,但身邊再沒有其他人。”
“這次也一樣,因為越澤拿越嶺哥哥的命來要挾你……你們的通話內容他全聽到了。他不想你被要挾,所以才那樣做的……他不是為了別人,甚至不是為了越嶺,他是為你才這樣做的……這些你都知道嗎?叢阿姨。”
電話那頭的叢玉終於泣不成聲:“別說了……你別說了。”
叢玉突然想起很遙遠的小時候。
她從小就和身邊的其他女孩不同,腦子裏沒有半點情情愛愛,並對此嗤之以鼻。
叢玉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她願意付出相應的代價去交換——情和愛一文不值,只有看得見的利益才是實實在在的,不是么?
她當初費盡心機要嫁入越家,也並非是為了謀愛。
反正都是要嫁人的,那她叢玉為什麼不能嫁最好的那一個?
既然越家總是要有一個女主人來享受這一切的,那為什麼不能是她?
在剛結婚的前幾年,叢玉從不相信自己會愛上丈夫——因為他實在是太好擺弄了,在絕大多數事情上,他對自己是千依百順、言聽計從。
叢玉自小便很有主意,也相當看不上這種沒有主意的人——直到很久以後,她才發現,原來越征並不是沒有主意,只是許多的事情,他都是縱着她、讓着她而已。
而越征的寬容也並不只是對她,換成其他任何人當了他的妻子,他依舊會一樣對待對方的。
叢玉的前半生從未囿於情愛,可卻在這之後的十幾年裏,十分固執地想要在丈夫身上找尋一點他愛她的細微證據。
她已經知道了他對所有人都是一以貫之的好,可她只是想要一點證據——哪怕只有一點,她也想要證明,在越征心中,她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叢玉覺得這實在太過荒唐可笑。
她尋尋覓覓了十幾年,臨到了這一刻,她才終於確認了這樣的事實。
一個她本不應該質疑的事實。
***
越嶺是在一個多月才被告知了父親的死訊。
其實大家已經瞞得很辛苦了——在之前的那些天裏,大家不但不敢讓他上網,就連放給他看的電視節目和書刊報紙都是經過精心挑選過的,而每一個照顧他的護工,在上崗前都要接受三天的培訓,就是怕他們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還好越嶺非常的聽話,每天都一絲不苟地按着醫囑吃飯睡覺、鍛煉身體。
到底還是年輕底子好,即便之前纏綿病榻許久,可移植手術過後,越嶺的身體還是以極快的速度恢復了過來。
季融融既為他的身體恢復感到高興,同時又為他難過極了。
總有一天他要面臨那樣殘忍的真相,到時候他該怎麼辦呢?
直到叢玉的案子開庭——她是主動回國投案自首的,除了經濟犯罪之外,叢玉對自己曾唆使兩起故意殺人案供認不諱。
有些事情既然不能瞞着越嶺一輩子,那不如早點讓他知道。
越嶺並沒有太意外,在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之後,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季融融幾乎要以為他這輩子不會再說話時,他才開口道:“融融,我總是夢見他。”
在過去的幾個月時間裏,越嶺十分頻繁地夢見自己的父親。
他其實真的是很好的父親,在越嶺小的時候便常常陪伴他、教導他,幾乎做到了一個父親能做到的一切。
他們父子倆之間一度很好,甚至好到像是兄弟一般,後來兩人關係逐漸疏遠,還是在越澤出現以後——可哪怕突然冒出來了越澤這麼個哥哥,越嶺也並不恨父親,心裏仍然仰慕敬仰他。
越嶺知道父親是個很好的人,只是因着越澤的存在,兩人每每相處時總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尷尬。
既然尷尬,那就不見了吧。
他這次做完移植手術,前後這麼多天,可父親卻沒來看過他一次,這本就已經給了他不祥的預感。
從手術結束以後,越嶺就從沒問過任何人的下落——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他不想問別人他們為什麼一次都沒來看過自己,也許是因為冥冥之中他就害怕得到答案。
在夢境裏,他們父子二人永遠都是一言不發的安靜對坐着——越嶺滿足於這樣的寧靜祥和,在夢境中他可以忘掉一切,彷彿自己還在幼時,父親高大強壯、無所不能,他和這世間的每一個有父親庇佑的小小孩童一樣,無憂無慮,天塌下來也不怕。
越嶺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然後輕聲道:“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夢見他。”
***
三個月期滿,季融融在電視台的三個月實習圓滿結束,正是要告辭的時候。
知道大家平時都忙得團團轉,不到十點絕不下班,所以季融融臨走前也沒請大家出去吃飯,而是給每一位同事都準備了一份小禮物。
收到她的禮物,其他同事都受寵若驚地表示了感謝,倒是聞宋,看見禮物盒子也沒拆開,只是嘆了口氣,然後又將季融融拖到了走廊外面,兩道濃眉擰起來,一臉嚴肅的問:“真不打算留下來?”
按照以往的慣例,他們台的實習生是一律沒有轉正留用的機會的,但台里再過兩個月就要開始校招,他們部門又恰好有編製空缺出來,季融融若是繼續留在這裏實習,到時候通過校招的概率極大。
生怕她會因為腦筋不靈光而耽誤了前途,聞宋對她簡直是恨鐵不成鋼,
“知道你家有錢,不在乎這麼一份工作,但這個機會真的挺難得……別的不說,和你進來的一批同學,人家都削尖了腦袋都想留下來……這個平台真的不錯,你在這裏積累夠了經驗,到時候無論是跳去更高的平台還是自己單幹,都是沒問題的。”
季融融之前早就做好了打算,所以這會兒聽見聞宋這話,仍舊是笑眯眯的模樣:“是不是因為我的工作幹得太好,你們都不捨得放我這樣的人才走呀。”
見她這樣嬉皮笑臉,聞宋再次板起臉來:“你的KPI可沒有完成。”
三個月的時間下來,小錦鯉的美貌並沒能讓台里新推出的那檔網絡節目名聲大噪,節目的粉絲數量一直停留在尷尬的八萬左右,上不去、下不來。
直到上一期的更新放送出去后——因為季融融的實習期滿,大部分工作也交接完了,所以出鏡節目的換成了部門裏的另外一位男同事,這下可好,評論區里一下子就炸開了鍋,留言裏全都是在問小錦鯉的去向。
等知道那個日常會在節目末尾抱着拳笑眯眯地說“各位觀眾老爺們點個關注吧”的美貌小錦鯉已經結束了在電視台的實習、可能以後都見不到她了的時候,評論區再次炸了鍋——
“其實我早就點了訂閱,可每次融融讓我們訂閱的時候,我都騙她說‘下次一定’,現在再也沒有下次了……”
“你們節目對自己的定位這麼不清晰嗎?沒有漂亮小姐姐的話那還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嗎?”
“乖巧蹲一個融融小姐姐的私人博。”
季融融這一走,節目的粉絲數量居然還下降了不少,觀眾老爺們對小錦鯉的喜愛之情可見一斑。
因此當下她便哼哼唧唧道:“這個節目有我不見得很行,但沒有我一看就不行啊。”
沒想到她都要離職了,聞宋居然都不說點好話誇誇她的工作能力。
聞宋依舊是冷着一張臉,出聲教育沒有被社會毒打過的小錦鯉:“隨便換成什麼人他們都會不捨得的……別把平台的光環當成你個人的能力。”
小錦鯉瞬間就蔫了:“……”
好吧,她承認聞宋說得有道理。
聞宋語重心長道:“我們台里的這些工作,你完成得是不錯,但你要知道,這些活兒本來就沒太高的技術含量,從你們學校出來的智商都不差,換誰來做都差不到哪裏去……”
說到這裏,他終於忍不住嘆口氣:“所以我才想讓你佔着位置。”
季融融當然知道他是一心為了自己好,她並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剛才只是故意說些俏皮話而已。
見聞宋這樣認真,季融融也收斂了臉上的笑意,一派認真道:“我才不是去混吃等死的。”
她眨眨眼睛:“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
盯着季融融看了好一會兒,聞宋也終於放鬆了緊繃著的一張冰山臉。
他伸手揉了揉季融融的腦袋,然後笑道:“行,等你出息了,可別忘記我是帶你入行的師傅。”
再回到辦公室,將工位上的最後一點東西收拾進一隻小紙箱裏,季融融便徹底告別了這個自己實習了三個月的地方。
她坐着電梯一路下到地下車庫,找到自己的車子,打開車門坐進去,這才輕輕鬆了一口氣。
雖然心裏還是有些不捨得這個地方,不過季融融知道,自己一早便做好了決定,現在應該堅定地走下去。
工位上收拾出來的那些東西無外乎就是水杯、護手霜、玩偶擺件之類的小東西,無關緊要,所以季融融也不着急回家放東西,而是一路將車開去了宋教授家。
宋教授上午沒課,也沒去實驗室,剛好就在家裏。
雖然十分清楚這個女兒幾斤幾兩,但對於她放棄電視台的實習、轉而繼續念書的這個決定,宋教授還是舉雙手贊成的。
作為一個母親,宋教授倒的確是個異類,她不止一次的警告過季融融:“事業學業都沒有,我警告你,三十歲之前不準生孩子!”
雖然現在就要生孩子的打算,可被宋教授這麼一凶,季融融還是覺得有些委屈:“那你生我的時候二十幾歲,也沒有什麼事業嘛!”
一聽這話,宋教授立刻瞪眼睛道:“你能和我比嗎?我當初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季融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宋教授也反應過來,當下便很心虛的輕咳一聲,試圖轉移話題:“那個……我今天親自做飯,你、你想吃什麼?”
季融融想想便覺得傷心,當下便把她的小甜心蛋蛋揪了過來,泫然欲泣地開始告狀:“原來你媽媽是真的不喜歡我!”
她居然是宋教授失足后的千古恨!
蛋蛋立刻開始同仇敵愾,捏緊了肉拳頭,“媽媽好壞啊!”
換成平常,宋教授肯定要動手收拾這個作精女兒了,可這回是她自己說錯了話理虧,於是當下站在原地,像個笨拙的直男一樣解釋道:“哎、哎呀……我那句話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季融融捉住蛋蛋的衣服擦了擦眼淚和鼻涕,“哼!”
哄也哄不了,於是宋教授索性懶得哄了,當下便道:“你在這待着吧,我去給你做飯。”
說著又將蛋蛋一把捉走了,“你哥哥又去誰家帶孩子了?快去叫他回來吃飯。”
一下子沒了觀眾,季融融獨自坐在那裏生了十幾分鐘的氣,便也收起了戲檯子,自己下樓去找吃的了。
陸教授剛回家,一見季融融,便笑眯眯地問:“融融考試準備得怎麼樣了?”
因為季融融準備出國,所以最近都在發奮苦讀準備語言考試,陸教授還專門給她介紹了幾個自己的學生輔導她。
一聽這話,季融融的一張臉再次垮下來:“太難了!這也太難了!”
雖然語言考試不需要過高的智商、有勤奮即可,但對於季融融這樣的懶蛋來說,勤奮也是難事一件。
陸教授一聽便笑了,笑完又湊近了她,低聲道:“你還沒告訴越澤?”
季融融趕緊搖頭,“才不告訴他!”
就在上個月,越澤將家裏和公司的那些事都處理完之後,曾和季融融開誠佈公的詳談過一次。
他並不喜歡生意場上的這些人或事,況且他做生意的天賦顯然遠不如他做科研。
季融融一聽,便立刻舉雙手贊成。
她從小到大都有智商崇拜情節,宋教授宋院士在她心裏是要遠遠比季總厲害的,那麼顯而易見,越教授也要比越總厲害一百倍!
只是越澤並不像她那樣樂觀。
越澤摸了摸她的腦袋,然後將自己心中所有的顧慮都和盤托出——
“融融,越家的財產我不會要一分錢,給董事會的辭呈我也已經擬好了。未來我不會很富裕,起碼像之前那樣住總統套房、買珠寶、拍名畫的生活,我沒有能力再提供給你了。”
想了想,越澤又補充道:“我之前是PhDquit,所以如果我要繼續去讀PhD的話,可能在未來幾年裏,我的全部薪水只有導師發的工資……你還記得那年離家出走來找我,然後在我那裏住了一個月么?就是那樣的生活,可能要持續幾年。”
季融融越聽越不對勁,大眼睛裏已經冒出了一點淚花,“所以你這是什麼意思?是想說你因為負擔不起我窮奢極欲的生活,現在想要離婚咯?”
她想想還真的有點生氣,“我在你眼裏就是那種沒有大房子住沒有大鑽石戴就會要死要活的膚淺女人嗎?!”
見小嬌妻這副氣鼓鼓的模樣,越澤一愣,然後無奈的笑了。
他在她的唇上輕輕啄一下,然後嘆了口氣:“我只是怕委屈了你。”
季融融想了五分鐘,然後便很坦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有些事情她可以要求越澤去做,有些事情,卻是她不能要求的。
等到越澤重新回到學校讀PhD,一個月兩千刀的薪水,她可以讓他拿出一千八來給自己花,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可她卻不能逼着越澤為了自己的大房子、大鑽石、漂亮衣服就放棄他的人生理想、去當越總賺大錢……這也太不講道理了。
不過季向陽還是心疼女兒,在知道越澤辭職的消息之後,第一時間便怒氣洶洶地殺了過來。
聽女兒說越澤要重新回學校讀書後,季向陽就更加生氣了:“難道這小子就打算靠着每個月那麼點錢來養我寶貝融融?”
季融融鼓起臉頰來,有些不滿老季這樣輕視的語氣,“他又不是一輩子當學生,等他PhD畢業找到教職那就是越教授了呀。”
季向陽一聽,後知後覺地發現女兒和女婿的這個聰明美貌大學霸和不學無術富二代組合,同當年自己和前妻的組合倒是有那麼幾分相像。
一想到前妻,季向陽倒也不覺得那個預備重新回學校讀書的臭小子礙眼了,但還是忍不住提點傻女兒道——
“他想讀書就自己去讀書,你不準跟着去吃苦,給我好好留在國內,爸爸每個月還給你錢花。你要跟着他出去那也得等他當了教授再說!”
季融融原本的確是有些想要F2出國的,但被老季這麼一提醒,才發現自己若是跟着越澤過去陪讀,實在是太沒出息,恐怕不用老季攔,宋教授就會先將她打一頓。
最後還是胖頭魚機靈,聽說了季融融的煩惱之後,她頭頭是道:“這要什麼緊?我們學校有那麼多海外交流項目,反正都是在學校的最後一年啦,你申請一個喜歡的項目,正好和越澤一起出去讀書,要是想申PhD的話,正好在那邊準備,要是不習慣那邊生活的話,項目結束就回來嘛!”
季融融覺得胖頭魚的主意很好,一邊兼顧了自己的前途和學業,一邊又兼顧了自己的戀愛腦。
不過季融融太清楚自己幾斤幾兩了,她生怕自己的申請到時候被全被拒了太丟人,所以並沒有將自己準備申請的事情告訴越澤,而是每天依舊假裝着去電視台實習,實際上是偷偷去圖書館準備語言考試。
但語言考試太過磨人,對越澤那邊季融融是瞞得嚴嚴實實的,於是只能對着身邊的其他人大發牢騷,搞得現在陸教授每次見到她都要問她的考試成績。
飯桌上,宋教授也忍不住皺眉說女兒:“就這麼個考試,也能把你難成這樣?我當年公派出去的時候,可是一邊上班一邊照顧你考托福的。”
眼看着季融融又要生氣,陸教授趕緊在旁邊打圓場:“那也是因為我們融融從小就又乖又聽話,你照顧得省心才能有精力準備考試。”
季融融忙不迭點頭:“就是!”
蛋蛋咽下了嘴裏的肉丸子,儘管什麼都聽不懂,但他也用力點了點圓腦袋,鸚鵡學舌道:“就是就是!”
冬冬沒有加入到姐姐和弟弟的幼稚行為當中,他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澤澤好久沒來我們家了。”
此言一出,宋教授倒是也被提醒了,她無聲地看向季融融。
季融融嘆了口氣:“去看老爺子了。”
宋教授難得有些八卦:“那他爺爺……還是不見他?”
季融融無奈地點點頭。
越父的事情一出,在強撐着看到手術完的越嶺平安無事、恢復良好后,越老爺子便也倒下了,一病不起。
越澤並不算罪魁禍首,可越老爺子沒有旁人可供遷怒,便只能遷怒於他。
若不是他當初威脅叢玉,又怎麼會有後來的那些事情?
先前越澤不願意給越嶺捐器官,越老爺子從沒怪過他——他要是願意捐器官給阿嶺那自然是最好,這樣自己就得了兩個健康強壯的大孫子,可不願意捐也沒什麼,越家本來就虧欠他,不願意也是人之常情。
阿嶺的病是沒有辦法,但橫豎家裏有的是錢,他願意一年花幾百上千萬給阿嶺續着這條命,病着不要緊,只要人在就行,一家人齊齊整整的就好了。
可惜越澤的所作所為將這個平衡打破了,他重新得了個健健康康的孫子,可卻沒了兒子。
越老爺子活到了這個年紀,能看開的事情早就看開了,剩下的這些事情,不是他不願意看開,而是實在沒辦法看開。
看不開、想不通,越老爺子便只能找一個人來恨,不然日子是沒法過下去了。
越老爺子這樣對待越澤,季融融擔心他會難過或是生氣,可據她觀察,他又好像沒有這些情緒。
越澤知道小妻子在想什麼,所以只是平靜告訴她:“他還能有力氣恨我,也挺好的。”
越澤是真的這樣想,所以哪怕越老爺子現在已經發了話,說是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他,但他還是隔三差五地跑去越家老宅。
每每到了老宅,越澤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只是在樓下獨自坐一會兒,偶爾會留下來吃一頓飯,僅此而已。
越澤的確不是去求原諒的——有些事情,連他自己都沒辦法原諒自己。
他只是想,恨人也是需要大力氣的,他時不時出現在老宅里,老爺子若是能長久地恨上他二十年、三十年,也是一件好事。
***
到了十一月份的時候,季融融千辛萬苦終於將語言成績考了出來,開始着手準備申請材料。
在學校提供的諸多海外交流項目中,季融融最心儀的還是學校和西北大學的那個合作交換項目——畢竟西北大學新聞系全美排名前列,是她這種學渣需要仰望的存在。
這個項目的名額只有兩個,季融融料想會異常熱門,所以為了知己知彼,她還特意跑回了學校刺探情報。
同宿舍的彭小麥和易晶晶都在準備秋招,聽說季融融打算參加海外交流項目,都有些驚訝:“融融,我們還以為你打算畢業就留在C台了呢。”
畢竟她們學院每年能去C台實習的只有成績最好的幾個人,而去實習了又能留下來的就更是鳳毛麟角。
彭小麥悄悄道:“我聽說陶思慧為了在C台留下來,到處找導師托關係呢……你放棄這麼好的機會真的不會後悔嗎?”
季融融鼓了鼓臉頰,有些無奈,“可是那裏真的很難留呀,我就算繼續實習也不一定能進的……而且我之前都沒有好好上課,我覺得自己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習啦。”
見季融融這樣說,易晶晶趕緊安慰道:“沒有沒有,融融已經很優秀了,只要你想留肯定能留下來的!現在只是方向選擇不同嘛!”
彭小麥也開口了:“我們這一級的都在準備秋招,應該沒人會申西北的這個項目,和你競爭的肯定是學弟學妹啦。”
聽她這樣一說,季融融總算是放心了,下一級的學弟學妹並沒有什麼像陶思慧這樣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實習經驗和成績也沒有她亮眼,自己應該是十拿九穩了。
季融融心裏美滋滋的。
她沒有和越澤說過自己也打算出國的事情,而是假裝一心一意在電視台實習,對他聯繫學校的事情也毫不關心,所以到現在她也不是太確定越澤到時候會回哪一所學校讀書。
但以季融融看來,越澤肯定是要聯繫從前的教授和實驗室的,那麼他多半就還是在伯克利。
雖然三藩市和芝加哥相距甚遠,但兩人的時差好歹是在兩個小時以內了,到時候若是學業不忙,每個月起碼能見上好幾面呢。
果不其然,交流項目報名截止后的一個星期後,季融融就接到了學校的通知:她通過了篩選,十二月份便可以去西北大學報道了。
季融融原本正躺在客廳里和胖頭魚一邊視頻聊天一邊吃零食,驟然接到這個電話,她高興得蹦起來,“啊啊啊!!”
越澤本來正在書房裏,聽見她這陣動靜,也走了出來。
看着小妻子這副傻樂傻樂的模樣,越澤知道她肯定又是在和閨蜜胖頭魚聊天。
想到她這些天在自己耳邊念叨着的那些奇怪的話,越澤便學着她平時說話那樣,笑着問:“是你磕的CP又發糖了?還是誰又頭頂青天了?”
看見越澤過來,原本站在沙發上手舞足蹈的季融融“嗷”的一下跳進了他的懷裏。
越澤穩穩地接住了小嬌妻,然後又摸了摸她的背,“晚上想吃什麼?”
季融融像只樹袋熊一樣緊緊地纏在他的身上,“晚上我們出去吃大餐!”
她越想越開心,於是也沒再遮掩,直接將自己成功申請上交換項目的事情告訴了越澤,“項目十二月份開始,一共半年時間,我們學校在……哎呀我也不記得叫什麼地方啦,反正在芝加哥附近!”
越澤愣住了,似是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什麼?”
季融融知道他是被自己嚇了一跳,當下便更是得意。
她鼓起臉頰來,半是耍賴半是撒嬌:“雖然離得有點遠,但到時候你每個月要來看我兩次!”
越澤托着懷裏的樹袋熊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將小嬌妻放在了沙發上,表情有些僵硬:“融融……”
到了這會兒,季融融終於發現了他的不對勁之處:這是不歡迎自己和他一起出去讀書嗎?
想到自己之前因為體諒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作了,因此季融融這會兒毫不猶豫地發作:“怎麼啦?你是不想要我和你一起出去,還是你想雅要一起的那個人不是我?”
這……這簡直有點太過荒唐了。
越澤揉了揉太陽穴,一時間竟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緩了好一會兒,他才頗為頭疼的開口道:“融融……你想和我一起出去讀書的話,怎麼不先告訴我?”
季融融閉緊了嘴,不吭聲。
因為害怕項目申請失敗、所以在成功之前絕不吐露半句……這種行為實在是太不符合她遊戲人間的大美人設定了!才不要說!
越澤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然後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哎……”
季融融心裏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果然,下一秒越澤便輕聲道:“我這幾個月聯繫的都是國內高校和研究所的博導,已經有一個導師願意收我了。”
哪怕剛才已經有了預感,但季融融此刻很震驚:“啊?!”
季融融並不覺得國內的研究所不好,只是她一直都知道越澤是個心氣極高的人——當年他還只是個窮學生的時候便能申請世界最頂尖的物理實驗室深造,現在的他又怎麼會甘心屈就?
見小妻子這副震驚模樣,越澤伸手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耳垂,長嘆了口氣,然後將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的和盤托出——
“我再回學校讀書的事情,這些天你一句都沒有問起過……我以為你是在生我的氣。”
代入小妻子的角度,越澤也覺得自己的行為的確是讓人生氣的。
雖然小妻子先前對他重返校園的決定十分支持,可他作為一個丈夫,為了追求自己的夢想,便棄家庭於不顧,跑去國外念書,逃避承擔一個丈夫應該承擔的責任……這樣一想,哪怕小妻子事後反悔、覺得生氣,越澤也覺得是天經地義的。
只是越澤嘴笨,每每想要討小作精歡心卻總是不得其法,於是便索性橫下心來,先不管她生氣,決定等自己聯繫好了國內的導師,再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小妻子。
可誰知道世界上竟有這樣的事情:他預備着給她一個驚喜,而她也預備着給他一個驚喜。
從之前的巨大震驚中恢復過來,季融融氣鼓鼓地瞪了面前的狗男人一眼,“都怪你!”
越澤無奈苦笑:“的確怪我。”
季融融依舊是氣呼呼的,她在沙發上坐下來,鼓着臉頰想了半天,然後道:“事已至此……先吃飯吧。”
越澤哭笑不得,但仍耐心的點頭,“好,你去換衣服。”
對於這種烏龍事件,兩人也的確是沒什麼辦法,只能認命。
因為要跟着學校的進度表來,所以第二個星期越澤便開始幫小錦鯉準備簽證材料。
季融融自己是懶得動彈一下的。
一來的確是因為懶,二來則是想到自己要獨自在異國他鄉生活半年,她連迎接新生活的興緻都不是那麼高了。
可去她是一定要去的,畢竟她當初備考托福幾乎要脫了一層皮,不去可太不值得了。
而且之前她以為狗男人要出國她就也要出國,現在狗男人不出國了她也不出國……這樣顯得她屁顛屁顛的,實在是有損她這個艷光四射大美人的魅力,季融融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
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小錦鯉要出去接受資本主義毒打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親友圈子,大家紛紛來對着她噓寒問暖。
越嶺也第一時間來問她:“融融,你什麼時候的航班?需要我送你去嗎?”
季融融趕緊道:“我都二十多歲啦!沒有那麼嬌氣的!”
手術康復之後,越嶺便留在了國內。
他沒有大家以為的那麼脆弱,在得知了父親車禍的真相后,他並沒有一蹶不振,而是很快重新振作起來。
季融融想,越嶺哥哥本來就是珍惜生命、感恩一切的人,多擔負著一個人的重量,他一定能比所有其他人更認真地生活。
叢玉的案子還在漫長的審判過程當中,原本理想是去做無國界醫生的越嶺,也因為要等待母親的審判結果而留在了國內。
季融融難免覺得有些唏噓。
越嶺哥哥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當初被告知叢玉做過的那些事時,他沒有包庇母親,而是勸她回國來自首;而現在叢玉真的回國來了,新聞鬧到人盡皆知,他也沒有和已然聲名狼藉的母親一刀兩斷,而是一直陪在她身邊,陪着她等待最終的判決。
季融融不願意談這麼傷感的話題,想了想,於是問他:“爺爺最近身體還好嗎?我聽家裏阿姨說他最近經常去釣魚。”
其實起初越老爺子並沒有遷怒到季融融身上,但是後來有好幾次,季融融去看老人家的時候也偷偷帶上了越澤,本意是想讓祖孫倆有個機會解開心結,卻沒想到引得老爺子發了怒,直言讓她以後也別再來了,免得他看見就煩,他從頭到尾都只有阿嶺這麼一個孫子,阿嶺很好,從前好、現在也好,他有阿嶺陪着就足夠了。
季融融當然不會記老人家的仇,但卻也明白,老爺子的這個心結,大概是很難解開了。
電話那頭的越嶺道:“是啊,不知怎麼突然就迷上釣魚了。喏,現在入冬了沒魚給他釣,昨天還鬧着要去三亞海釣呢。”
頓了頓,越嶺又道:“前段時間我請章鴻來家裏了,爺爺看見他……還是挺高興的。”
季融融愣了愣,然後便馬上想起來了,章鴻……就是那個和越嶺哥哥同時接受手術、被捐獻了□□的年輕男孩子。
在手術之後,她也曾陪着越澤去看過一次這個年輕男孩子,不過越澤只去過一次,便再也沒有去了。
這個年輕男孩無可避免會讓人想起越父,其他人可以坦然面對他,可這對於越澤而言也許很難。
電話那頭的越嶺繼續慢慢道:“他八月份才過了十七歲生日,小夥子想要繼續讀書考大學,爺爺還專門給他聯繫了學校,現在正在讀高一……我也讓他沒課的時候可以多來我們家做客,我們全家都很歡迎他。”
***
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六,季融融正式登上飛往芝加哥的航班。
除了她自己,還有越澤陪着她。
一大家子老老小小都來送她了——就連越老爺子,在她臨行前一晚,都特意打來電話,陰陽怪氣道:“我就知道,你和那個王八蛋都是沒有良心的東西,為了離我這個糟老頭子遠點,跑到天邊去了……行吧行吧,走遠點!千萬別回來了!”
“爺爺!”季融融只覺得哭笑不得,“我只去半年就回來了,越澤就是去幫我安頓一下,一星期就回來了。”
她想了想,又問:“是越嶺哥哥告訴你的吧?人家原話肯定不是這樣說的,哇,你可真是能添油加醋呀。”
越老爺子又陰陽怪氣冷哼了一聲,然後便掛了電話。
除了越老爺子,不高興的還有季融融的親爹。
在從小到大沒有遭受過半點社會毒打的富二代老季心裏,實在是搞不懂寶貝女兒這是要鬧哪一出。
就待在家裏不好嗎?當個吃喝玩樂的富三代,在家有吃有喝有大房子住有保姆伺候着不好嗎?
寶貝女兒好端端的怎麼就突然鬧起了獨立,還要跑去北美大農村吃生活的苦頭?
宋教授對前夫的這個想法不以為然,但更不屑於和他爭執,於是只叮囑女兒:“去了之後,要想清楚之後的方向,再制定計劃。半年的時間不短,別稀里糊塗就混過去了。”
就連向來高冷的冬冬,直到被帶到了機場,才確認融融是真的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待很久很久。
小傢伙終於維持不下去高冷毒舌boy的人設,抱着她的腿哽咽道:“你要去哪裏啊?是不要我和蛋蛋了嗎?”
季融融一把將淚眼汪汪的高冷boy抱起來,笑眯眯道:“等你再拿兩次期末考試的第一名,融融就回來了呀。”
看見融融只抱了哥哥,但蛋蛋罕見的沒有生氣,而是頗有幾分幸災樂禍,在旁邊奶聲奶氣刺激哥哥:“只是不要你,沒有不要蛋蛋!融融會帶蛋蛋一起走的!”
此言一出,旁邊的陸教授和宋教授立刻心虛地扶住了額頭。
原來是蛋蛋之前哭天喊地鬧着要跟着融融出遠門,偏偏還軟硬不吃,不答應他他就不吃飯不睡覺,一對老父母哄他哄得實在沒辦法了,於是只能糊弄他,說是家裏沒錢,只供得起融融一個人坐飛機。
蛋蛋信以為真,又對金錢這樣的小問題不以為意,屁顛屁顛地抱來自己沉甸甸的豬撲滿,美滋滋道:“沒關係,蛋蛋有錢!蛋蛋有很多壓歲錢!”
好在機場的工作人員大概是見慣了這樣的小朋友,因此十分配合地掂了掂蛋蛋的豬撲滿,然後面露難色道:“小朋友,你的壓歲錢不夠買飛機票。”
蛋蛋怔住了,含着淚小嘴一咧就要哭出聲來,“蛋蛋已經把全部的壓歲錢都給你啦!”
工作人員蹲下來,將豬撲滿還給他,然後又道:“但沒有差很多,就差一點點……你再攢一年的壓歲錢就夠了。”
蛋蛋濕漉漉的睫毛上還掛着淚,小傢伙將信將疑道:“真的嗎?”
工作人員很認真地點頭,“當然是真的,你記住這個位置,下次來還找阿姨,阿姨給你巧克力吃……你先回家去想想,下次想要吃什麼巧克力。”
聽阿姨這樣說,蛋蛋打了個哭嗝,然後淚眼朦朧地開始在心裏給自己最愛的巧克力排名。
小祖宗總算消停了,一旁的宋教授趕緊對着季融融和越澤使眼色,讓他們快進去。
直到登機坐定,季融融心中還存着幾分虛幻的不真實感。
為什麼好端端的就變成她一個人出去讀書了?不是說好她是只需要負責揮金如土的美貌小錦鯉嗎?怎麼突然就要擔負起學習的重擔呢?
季融融閉了閉眼睛,然後又想起了自己的小甜心蛋蛋,不由得更加難過了。
此去遠渡重洋,身邊沒了小甜心蛋蛋,她就是最墊底的學沫了……季融融想想便悲從中來,很後悔剛才沒好好擼一把蛋蛋就溜走了。
越澤將小錦鯉專用的尊貴洗漱包從登機箱中拿出來,然後道:“你昨天熬夜了,再過半個小時就去卸妝洗臉,然後就回來睡覺,晚餐的時候我再叫你。”
他一邊說著,一邊連小錦鯉待會兒要用的真絲眼罩都準備好了。
但季融融滿腔的委屈勁兒漸漸化為一陣邪火,她轉向面前的狗男人,陰陽怪氣的“哼”了一聲。
很久沒有被小嬌妻作了,越澤此刻竟然有些受用,他“嗯”了一聲,語氣里竟然帶了幾分期待:“怎麼了?”
季融融繼續陰陽怪氣道:“我現在懷疑你說的全是借口。”
這是越澤沒見過的融學新題型,因此他立刻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來應對:“嗯?”
季融融越想越覺得自己有理有據:“我現在懷疑,根本就是你以前實驗室的導師不要你,你無處可去,所以才假裝要為了融融留在國內的!”
聽見這話,越澤也沒有生氣,只是略無奈的嘆了口氣,“融融。”
被狗男人這麼溫柔地一叫,季融融瞬間又想哭了。
她知道自己剛才那樣說話太無理取鬧,分明是想要故意找茬吵架。
可一想到自己要一個人在國外待大半年,可能到時候連買東西都不會,季融融就很想哭,還想發一場脾氣。
越澤知道小嬌妻是因為什麼而發脾氣,但一時間只是裝不知道,繼續將小錦鯉專用的真絲眼罩和枕套拿出來,道:“現在不想洗澡的話,那就先去洗個臉然後回來睡覺。”
看見他這副模樣,季融融又先一步自責了起來。
是呀,她怪越澤這半年不過來陪她,可明明她自己是什麼打算都沒做,半年過後她是留是回都未可知。
她現在如果非逼着越澤聯繫從前的教授從前的實驗室,那萬一等半年後她又想要回國呢,難道又要把越澤折騰回國嗎?
雖然的確很想這麼做,但季融融聽見心底的小人告訴自己,你不能這麼自私。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連胖頭魚都能獨自撫養一對胖兒女,她只是出去交流學習的,難道還能比不上胖頭魚?
這絕不能夠!
該死的勝負欲瞬間佔領了季融融的大腦,她一下子連氣也不生了,只打算等落地之後就好好奚落一下胖頭魚,給她展示一下自己的獨立。
見小嬌妻的情緒起起伏伏的,越澤實在是哭笑不得。
等到季融融去洗完一個戰鬥澡回來,越澤已經讓空姐幫忙鋪好了床,被套和枕套都換成了季融融專用的粉色系。
這一趟航班的頭等艙只有他們兩位客人,因此空姐幫他們拼了一張雙人床。
經過剛才那麼久的思想鬥爭,此刻季融融的情緒已經逐漸穩定了下來。
她摸了摸旁邊越澤的胳膊,然後默默道:“我要是在外面餓死了病死了、或者被什麼校園變態殺人犯拿木倉打死了……”
想到這裏,小錦鯉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她對越澤的要求實在是不高,所以便繼續道:“你記得要給我守孝三年……過了三年你就再娶一個吧。不過逢年過節一定要去看看我爸媽和烏冬面加蛋,尤其是我爸,他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嗚嗚嗚……”
小錦鯉說得情真意切,越澤卻是聽得冒火。
他將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拿起來,又重重一捏,有些生氣:“大晚上不睡覺,胡說八道。”
季融融吸了吸鼻子,繼續想,如果越澤再討了老婆,也不知道烏冬面加蛋會不會叫她姐姐。
這種事難說得很,尤其是蛋蛋,傻乎乎的,一塊巧克力就收買了。
越澤也同樣心事重重。
如果是其他人,出國待個半年是絕對死不了的。
但若換成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小錦鯉,將她扔去大農村待個一年半載,那恐怕是不死也要掉層皮的。
本來已經決定好了要讓小錦鯉好好經受一番磨鍊,可事到臨頭,越澤還是忍不住改了主意。
罷了,不過就半年時間,他還是將重返校園的事情暫且放下,好好當一個陪讀老公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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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更新的番外內容大概就是越澤和融融一些小日常啦,融融會越來越懂事獨立(比較對象僅限於胖頭魚),越澤也會一步步變成越教授(雖然成為學術大牛的道路上最大的阻礙來自於老婆孩子熱炕頭對意志力的侵蝕)
新文《偷一朵月亮》》已經有二十多章的存稿啦,但是鑒於鐵鐵前的劣跡斑斑,這次滿四十章存稿的時候再開文吧,預計是在十月份,希望這次能洗心革面,也不讓你們失望
馬上就是小長假啦,2020過得太快,好像什麼都沒抓住就溜走了,但還是希望大家能快快樂樂呀,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活着就會有好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