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九心一花

好像變了，又似乎什麼都沒變。

這是所有人對蘇憶白現在的感覺。

生活沒有給她太多的調節時間，出院后的少女很快回到了工作崗位，也分出了一部分時間在研究生的學習上。

但……似乎沒了以前那股拼勁。

以前的蘇憶白，學習時很快樂，做事也是以自己能力範圍的極限去做，對誰都能傻乎乎的笑。而現在……這丫頭只是在合格的標準線上徘徊，給周圍人的感覺很壓抑。

以蘇憶白這種高天賦的人來說，別人的合格，對她來說就是不合格。但誰也沒法指責什麼，甚至不知道怎麼去勸——她把空出來的時間用去陪莫子緣了，只有抓住這個男人的手感受到上面的溫度時，少女的嘴角才會輕微上揚。

在這期間，唐萌萌趁休息來過一次。見面就對自己的室友妹妹又打又罵，最後只是抱着苦笑的蘇憶白嘆氣。

誰都清楚，這個天才少女活在痛苦之中。這是一種長久的，每時每刻都在加深撕裂的，無法癒合的痛苦。

抱着這樣的痛苦，她送走白燮，看着小喜回溪古鎮，等來了地下血站的審判之日。

在律師的辯詞之下，齊雲山被處以無期徒刑，餘生都將在獄中度過。

這個過程蘇憶白沒看到。冷靜了幾個月，再見到對方，她的情緒依舊激動。

“把他還給我啊！”

被強制離庭時，少女尖銳的咆哮圍繞在每一個人耳邊，話語中所包含的怨絕宛若地獄之底爬出來的惡靈，聞者無不心靈顫抖。

如果蘇憶白永遠沉浸其中，那她將永遠止步於此。

所以……

“憶白，離開子緣換個人喜歡吧，我們永遠是你的家人，你還是能住在現在的地方。”在蘇憶白下班過來接替上半夜的照顧時，林秀玲拉起少女的手，神色落寞。

如果自己兒子永遠不醒，小丫頭是不是就一直這麼守着把自己一輩子搭進去呢？現在林秀玲終於理解，最初莫子緣為什麼會那麼抗拒他對蘇憶白的情感：他怕的就是以後無法行動時，小丫頭會不顧一切地留在身邊照顧。

“林姨知道你現在很愛子緣，有那個為他付出一生的勇氣。但你還小，後面還有很長的日子要走……”

“憶白，長痛不如短痛，你必須為自己的未來考慮。如果子緣看到你現在這樣，他會多難過？他甚至可能希望結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留在這耽擱你。”

手指上有水花濺起，是從蘇憶白下巴處滴落的。現在的她低着頭，看不清臉，表情一點都不難猜。

感受到指尖的濕潤，林秀玲嘆了口氣，繼續着自己的勸導：“唉……就算你和其他人在一起，你林姨莫叔子兮姐，都永遠是你的家人。子緣他醒來看到你沒有傻傻地苦守，也會開心的。”

“這麼大一個孩子了，講道理是能講清的，是不是？憶白，你不是子緣的附屬品，你應該去追求自己的生活。”

少女的全身都顫動着，伴隨一起的還有隱約可聞的抽泣聲。林秀玲有些猶豫，作為一個母親，她應該自私，有人願意陪着莫子緣，她應該高興。

但她做不到。太了解自己兒子了，他內心最期望的，是看到蘇憶白笑着在舞台上放光放亮，而不是現在垂頭喪氣地縮在陰影中。

咬着牙拍了拍少女的手背，沒有回答，那她繼續：“哭吧哭吧，暫時放不下也正常……等情緒平復了，再認真思考林姨的話，可以不？”

“林姨……”蘇憶白終於開口，目光仍注視着下方的什麼，沒有抬頭，“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也明白你說的道理……但我和你們、和其他人、和誰都不一樣……”

“你們如果失去了，會痛苦難受，時間長了在其他人的陪伴之下能走出來。而我……”

“我只有他！”

有人這麼預測她之後的狀況：再美的初見也會在日復一日端屎尿盆的辛勞中消耗殆盡。

會這樣嗎？蘇憶白能肯定，會。她不是聖人，每天重複着這樣的事，她肯定會有嫌棄會有厭倦會有崩潰，但那肯定只是一瞬間。

沒記錯的話，自己最開始在內心排斥畏懼着學醫，甚至逃避生活躲避現實。把她從黑暗中拉出來的是莫子緣，讓她重新認識這個世界的也是莫子緣，所有一切變美好的源頭……都是莫子緣。

好不誇張地說，這個男人，是自己的全部與唯一。

決定要與他在一起的那一刻，蘇憶白就已經有了面對一切的強大。差了二十歲，莫子緣肯定會先一步老去，會需要作為伴侶的她的貼身照顧。在這個方面，少女早有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早。

所有人都以為蘇憶白放棄了自己的前途，打算把所有一切搭在一個沉睡不醒的人身上。

事實上她真這麼想，卻不打算這麼做。

放棄前途？

蘇憶白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她的研究課題已經確定。

對她來說，選擇一個稍微出彩的課題，或許只要一兩年，就能結束自己全部的研究生學習生活。在莫子緣出事之後，蘇憶白決定用五年、十年、或者無盡延畢的時間，來完成現在的課題——有關人腦情感區塊物質變化關係與人為修復大腦損傷組織的研究。【鏡：編的，別當真，別糾結邏輯……】

既然大叔是因為腦部先天缺陷與未知受損而一睡不起，那就去研究這個！

自己不是天才嗎？自己不是有改寫醫學界的能力嗎？這種事，給她足夠的時間，就一定能做到。

不但要治好大叔，還要讓他醒來時，看到最閃耀的自己！

如果連自己最愛的人都治不好，有什麼資格稱醫學天才？

醫院這邊只看到了蘇憶白對規培的懈怠，根本沒看到她在實驗室不惜以自己身體取樣的瘋狂——她對工作的壓榨，也是為了更多的科研時間。

醫學發展這麼多年，對人腦的研究從來沒停止過，但也從來沒誰研究透徹過，比如——思維的產生。

本質上只是各種元素組成發生的化學變化，為什麼會產生思維呢？沒人能弄懂的事物，是蘇憶白現在的研究方向。

不過，這一切才剛開始，她沒敢告訴導師與小組以外的人。

更不可能告訴現在的林秀玲。

強調着自己只有莫子緣一人時，蘇憶白抬起了頭，被淚浸滿的眼底，帶着幾分決然。

被這樣固執的目光盯住，林秀玲有些發愣。

想告訴蘇憶白，她還有其他夥伴，卻再也說不出口。縱觀她生活過往，無一人能取代莫子緣的地位。

出現在轉折點之人，若非他親自表明要退場，其他人說得再多也只是徒勞。

等以後有另一個男生能這樣無條件對蘇憶白好時，她才有可能放下心中念想吧？自己這麼強行把人勸走，又是何必呢？

林秀玲有些感慨，又有些酸澀。

自家兒子，到底醒不醒啊？把她兒媳婦沒名沒分地晾這邊，推不是留不是，只叫周圍人心疼。

沒有繼續開口的理由，林秀玲默默退出病房，把時間與空間就給這對無法交流的小情侶。

幾個月過去，盛夏到深秋，再過段時間便要入冬。相戀兩周年的日子在重複的生活中打了個招呼慌忙逃走，不敢去觸那個讓蘇憶白爆炸的情緒點。

傻傻對着床上那個沒有絲毫清醒跡象的男人，長舒一口氣，卻只覺得心中的鬱結更甚。

“大叔……我最近的研究卡殼了。”

“表面上論文主題是研究人腦吧，但我核心的目的是想治好你啊……”

“真是的……你是不是一直都記着，五年之前我在你老家周圍的山村上，說要治好你腦子的那件事啊？”

“還用這種方式來提示我……我是那種說話不算話的人嗎？當年的承諾……我一直都記着呢。”

“只是，人腦研究……真難！”

“可能有幾個活體樣本會輕鬆很多？但誰又願意將自己腦子貢獻呢……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

“嘿嘿，大叔，你願不願意將自己的腦子給我研究啊？你的樣本很特殊，沒準能研究出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呢？”

“……”

“開玩笑的啦，我才捨不得傷你呢……拿自己的身體做研究又總有限制，弄得我都想和盼書姐申請幾個死刑犯過來研究了……”

“要是能把齊雲山給切片了多好？是吧是吧！又解恨又有實際作用！”

“……”

“還是開玩笑的啦……”

“真的感覺無從下手……如果是大叔你，會怎麼處理現在的問題呢？”

“嗯……問了也是白問，你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說出來的詞是責罵，嘴角卻不受控制的上揚。彷彿能聽到莫子緣的答覆。

“大叔……”

“無論如何，我都會治好你的！”

一起生活了五年，這男人會作何答覆，蘇憶白想都能想到。

但，就算知道……也還是想聽到他親口答覆吧？

抬頭看了看天花板，輕薄的衛衣扛不住落霜秋夜的寒意，蘇憶白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再次嘗試將鬱結情緒舒出，站起來動手幫床上的人翻了個身——一直不動的話，一些骨骼突出部位會發生壓力性潰瘍。

清楚這點，幾位非專業陪護人員得空就會幫着翻動身子，沒給他皮膚受損的可能。

不過，偶然有的假期，蘇憶白卻不一定會守在莫子緣身邊。

前段時間，9月23日那天，小喜成人禮，這個初中都只讀了一半的小妹妹，終於十八歲。

“姐……我真的可以住這兒嗎？要不，要不我還是給你租金吧？！”被領到蘇憶白的小房子時，小喜有些猶豫。

在家人離世后，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溫柔。這套房子並不怎麼完美，比她那個滿是土坑由泥谷堆砌而成的老房子卻好了太多。

明明蘇憶白自己現在也很困難……

白燮的葬禮之後，小喜回了溪古鎮。

腿傷已好，她想回去繼續那個小攤子。一開始是打算帶着全部的存款留在省城，等成年就去找個穩定的工作，但蘇憶白沒給她花存款的機會。

明明那麼難受，姐姐還是極盡溫柔事無巨細地照顧自己，吃穿用住全部顧及到位。小喜不想讓自己成為蘇憶白的累贅，在這邊生活整體陷入平靜之後，帶着行李默默離開，留下的僅是一張紙條。

成年後，她又偷偷回到省城，想找到工作有穩定收入了，再告訴蘇憶白。

從小就獨立的孩子，想在這麼個快節奏的城市生活下去並不難。小喜知道自己擅長什麼，她找了個餐館后廚幫手的職位，一邊打雜一邊學習。工資不高，養活自己一人還是可以的。

有了工作的小喜樂滋滋地找到蘇憶白，告訴她：自己已經在省城有了工作，不會成為負擔，以後姐姐在這邊永遠都不用擔心孤獨。

這讓本在疑惑小喜為何突然出現的蘇憶白一愣，立馬拉着妹妹諮詢工作上的各種細節。聽到小喜的工作不包住時，毫不猶豫把她帶到了自己的小房子——就算包住也會帶過來，這麼一個小女娃娃和各種大媽大嬸一個宿舍，被欺負了怎麼辦？

齊雲山的審判之後，蘇憶白不會再傻乎乎地相信所有的善意，對誰都保留有一分戒心。

除了已經親近她取得她信任的人。

擦拭着茶几落塵的蘇憶白抬頭，小喜這番話讓她本就疲憊不堪的心略感無奈：“你還知道我是你姐姐？住我家為什麼要給租金？我還在自責沒法把你帶身邊呢……”

本想把小喜安排在自己那個粉粉嫩嫩的房間，站在房門口猶豫良久，最後放棄。

那間房子是大叔給她佈置的……不想讓其他人住……

帶着一絲愧疚，蘇憶白把小喜帶進了她曾經的小房子。

其實在實習開始后，她便很少再來這邊，平日的衛生打理都是莫子緣在做。在這個男人一沉睡，這塊角落就幾乎被遺忘，各檯面已被塵埃覆蓋。

沒給小喜安排個最好的住處已經夠讓蘇憶白愧疚了，哪能再要房租？要是收房租，那和讓小喜住在外面有什麼差別？

蘇憶白相信，如果是莫子兮來這邊異地求職，大叔也會盡一切可能給她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噹噹。

鬼使神差地，蘇憶白伸手在小喜的眉心彈了一下，就像以前莫子緣彈自己那樣……

是啊……眉心丟了熟悉的觸感，做什麼都好像缺了什麼。

一晃神，收回的手差點彈在自己眉心。意識到不對的蘇憶白慌忙放下手，苦笑着搖搖頭，繼續打掃房子。

姐姐都這麼說了，小喜不好再拒絕，也不好在一邊傻看着，去衛生間又拿了塊抹布，幫着一同打掃衛生。

打開床頭櫃時，在揚塵中，小喜看到了畫風有些對不上的物品：“姐，這個是有用的嗎？”

拿出來的是兩個很大的不透明文件袋，其中一個裏面似乎還放了個小小的方盒，隔着文件袋外殼能感知到其做工的精緻。

“誒？”下意識探頭，蘇憶白對着這兩個文件袋皺了皺眉。她記得很清楚，自己沒用過這樣的文件袋，也不可能把這種東西放床頭櫃。以往過來打掃衛生，都沒這東西來着。

想想能出入這間房子的人……莫子緣！

這是大叔的東西？！

意識到什麼，蘇憶白幾乎是用搶的方式從小喜手中拿過文件袋。

打開之後，裏面是厚厚兩疊研究資料：

《關於大腦組織缺陷對身體影響的研究及其治療方式》【鏡：亂編的！！別信！別查！別追究邏輯！】

而那個精緻的小方盒，是個墜着金色logo的磨砂面戒指盒。

……戒指盒？

有些顫抖地打開盒子，黑絨內襯之上，一條緊繃著身子的小蛇環成圈。蛇頭上叼着一顆折射着光彩的藍色寶石，在暗處很勉強地能看出折射面中的九心一花。【註：藍鑽價格大叔他承受不起==】

九心一花，唯一的最愛。

……

……

……

原來……大叔他，早就準備好了嗎？

靜默許久，這間少有人來往的小房子，傳出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一如五年前，少女得知自己被拋棄時那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