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睜開了雙眼,又緩緩合上,我想我可能早就已經瞎了。

我是一隻蟬,一隻從出生起,便從未見過光明的蟬。我生活在泥土中整整十三年,十三年的不見天日,能做的只是吸吮着樹根中的汁液。

小黑是我的玩伴,雖然我們兩個都看不到對方,但在地下,只要有聲音就已經很滿足了。

我第一次見到小黑是十三年前,他比我大五歲。我來的時候,他蜷縮着身體,呼呼大睡,估計已經自己一個人待了許久。

我推了推他,把他叫醒,他渾身一顫,還不等我問他的名字,便如同瘋了一般繞着我歡呼、歌唱,偶爾還夾帶着幾句粗口。

神經病——這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

我懶得搭理他,扭動身子爬到樹根旁,將口器刺到裏面。甘甜的汁液順着我的喉嚨下滑,激得我渾身打了個哆嗦。那時候我想,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

小黑折騰了一會兒,大概是累了,把身軀挪蹭到我旁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我答。

小黑怔住了,雖然是在黑暗中,但我也能感受到他突如其來的悲傷。

我們兩個都不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小黑才開口:“就叫你小白吧。”

小白?這什麼爛名字!我急忙搖頭:“太難聽了。”

小黑無視了我的反對,擠到樹根旁,吸了一口樹汁,陶醉地讚歎一聲:“終於甜了。”

我疑惑:“本來就很甜啊。”

“你不懂。”小黑笑笑,“甜與不甜不是靠着味覺來評判的。”

“那靠什麼?”我越來越迷糊了。

“靠孤獨。”

2

我與小黑很快打成一片,熟悉之後我發現,他其實並不是神經病。而是一隻很智慧的蟬,懂得很多,也很幽默,只是偶爾會說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有一天小黑跑來問我,他說:“你見過太陽嗎?”

“太陽?”我的腦海中完全沒有概念,“那是什麼?”

小黑的語氣中滿是憧憬:“聽說啊,那是個特別特別大的大圓球,不是黑色的,是樹汁那種顏色。它很暖,很甜,見過它的人,都可以飛翔。”

“別扯了,”我不屑,“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真的有!”小黑情緒突然激動起來,他的聲音變得高亢,微微有些顫抖。

“那你說,樹汁是什麼顏色?”我認為小黑絕對是犯了妄想症,說出來的話不自覺就帶了刺,“這個世界上除了黑色,還有別的顏色嗎?也不知道你哪兒聽來的歪理邪說,居然還當真了,幼稚不幼稚。”

“這不是歪理邪說!”小黑怒道,聲音卻沒有那麼堅定了。

“就是!”我的聲音也大了起來,“你都沒見過!”

“可是……”小黑低下了頭,默默地把口器探入樹根,“如果什麼都沒有,蟬又為什麼要從土裏鑽出地面呢?一定會有什麼值得我們追求的東西呀!”

“一定會的!”如霜打的茄子一樣的小黑咬牙說出這句話,我能聽到他的眼淚簌簌下落。

我突然語塞,胸口悶得厲害,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擎住了我的心臟。

“可能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吧。”我下意識吐出了這句話。

“真的嗎?”小黑驚喜,我彷彿能透過黑暗看到他放光的眸子。

“閉嘴啊,你煩死了。”

3

我仍然記得那天。小黑跑到我這裏來,貼着我的甲殼,蹭來蹭去。我覺得熱了,便把他推開,一臉的嫌棄。

“你搞什麼?”我問。

他笑嘻嘻地回答:“感受你的體溫。”

我心底泛起一陣惡寒,張嘴罵道:“你好噁心,能不能求你離我遠一點?”

他緩緩退開,我能感覺到他一直在盯着我,那目光有些奇怪,帶着點興奮和喜悅,又帶着點不舍和留戀。

我被盯得渾身難受,開口問他:“你怎麼了?”

“我要走了。”他答道。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走?走哪兒去?”

“上面。”

我恍然大悟,原來小黑是要離開地下,踏上那無數前輩曾進發的征途了。

“哦,恭喜你。”我心裏突然有些酸澀。

“對不起,不能陪你了。”小黑道,“我曾經聽過一個前輩對我講,大地上有一種生物,叫作人類。他們能活七八十年,閱歷比最智慧的蟬,都要豐富得多。”

“他們說,蟬的生命很短。初夏才來,未到深秋便會消亡。”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論調,心中大駭,一時間蒙住了,幾秒后才回過神來。我急忙阻攔小黑,求他不要走。

小黑微笑,繼續道:“人類還問,作為一隻蟬,如此短暫了了的一生,何以實現生命的價值?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思路。我猜,不真正體驗一番是永遠無法知道真相的。所以不要攔我啦,我是一定要走的。”

說罷,小黑轉身,艱難地在泥土中挖掘,不一會兒就挖出了一條長長的甬道。我看不見他的背影,但我想,那一定像個英雄。

挖掘的聲音越來越遠,我知道,小黑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扯起嗓子,衝著小黑離開的方向大喊。

“一定會有太陽!它很暖,很甜,見過它的人,都可以飛翔!”

我聽見挖掘的聲音頓了一頓,又重新響起,心知小黑聽到了我的聲音,滿意地扭過身子,將口器刺入樹根。

汁液沒有原來甜了,我想道。

4

時間過得很慢。我仍然生活在原來的地方,只不過沒有人陪我聊天,也不會有人與我爭論外面的世界了。

我每天能做的,就只有吸吮汁液,睡覺。

直到此時,我才真正明白小黑所說的不靠味覺是什麼意思。在這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過着只有自己的生活,最初的我幾乎瘋狂,可是時間一久,慢慢也就習慣了。

習慣孤獨,習慣寂寞,只不過樹汁,再也不甜了。

那是兩年後的一天,我睡得正死,感覺到有東西推我,將我喚醒。我迷茫地睜開雙眼,赫然意識到了什麼。

我渾身一顫,接着便是瘋狂的跳躍、舞蹈。我歡呼,我叫罵,罵這孤獨,罵這無人可視的黑暗。

我歡喜地擠到新來的小傢伙身旁,問他的名字。

“不知道。”他道。

“那你叫……小黑吧。”過去的全部回憶湧上心頭,幾乎要將我淹沒。我強忍着眼淚,磨蹭到樹根旁邊,將口器插了進去。

“終於甜了。”

“小黑,你見過太陽嗎?”我問道,“那是個特別特別大的大圓球,不是黑色的,是樹汁那種顏色。它很暖,很甜,見過它的人,都可以飛翔。”

“別扯了!”小黑不屑,“怎麼可能存在那種東西!”

“真的有。”我堅定地道。

“你從哪兒聽的歪理邪說,”小黑駁斥我,“不要天真了好不好?”

“真的有,它一定存在。一定有什麼東西,是值得我們去追求的。”

小黑不說話,我也不妄想能說服他。這種東西需要歲月來熬,我也是最近才真正地明白。

5

“小黑,我要走啦。”我對睡夢中的小黑輕輕地說。他翻了個身,睡得如此安詳。

我躡手躡腳地轉身,開始挖掘,一點一點地向外刨土。泥土十分堅硬,挖起來的難度大得驚人,可我卻絲毫不覺得累。我的胸中有一團火焰在燃燒,它支持着我,給我以無限的動力。

我猜自己的背影,肯定如英雄一般偉岸。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咬牙堅持着,向著大地進發。那裏有太陽,有着千千萬萬的族人,或許還有個漂亮的蟬姑娘。

終於,我突破了最後一層土壤。

新鮮的空氣灌了進來,我瘋狂地呼吸,感受着這股味道。那是比樹汁還要甜美一萬倍的珍饈!

我緩緩爬了出去,仰望天空。天上有一輪白色的圓球,周圍浮着閃爍的光點。

原來我還沒瞎,原來這就是太陽,原來世界上真的有其他色彩!我喜極而泣,抖落身上的灰塵,攀上了樹榦。樹高得驚人,一眼都望不到頂。

我上去的時候周圍已經有很多族人,他們也剛剛從泥土裏鑽出來,無一不是精神抖擻。我加入他們的“大軍”,隨着他們的腳步向上爬行。

這是很長的旅程,但與地下那年復一年的孤獨相比,差的簡直是太遠了。我奮力地向上攀爬,越過一個又一個族人,很快就到了第一梯隊。

突然,龐大的手掌壓了過來,心悸的感覺油然而生。我怒吼着向另一側狂奔,避了開來。只見得幾個族人被瞬間擄走,再也沒能回來。

我壓下內心的恐慌,堅定地向上。在躲過幾次巨手的襲擊之後,我終於爬到了最前面。

天上的“太陽”離得越來越遠,顏色淡了下來。眼前的黑暗越來越深,要不是樹皮的觸感讓我安心,我幾乎要以為自己仍在泥土之中。

天邊突然泛出了一抹白色,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扭頭看過去,一道金色的光束越過房檐射了出來,照亮了我的眼睛。

我張大了嘴,看着那個赤色的光球緩緩鑽出來,爆發出耀眼的光芒,腦海早就是一片空白。

太陽!太陽!太陽!

那是個特別特別大的大圓球,不是黑色的,是樹汁那種顏色。它很暖,很甜,見過它的人,都可以飛翔。

我感覺到自己後背都裂開了,那是任何沒經歷過的人都無法體會的痛苦,我艱難地鼓動着身體,細嫩的肉翅奮力地鑽出舊殼,觸摸着新的世界。

終於,我踏出了那個束縛了我整整十三年的牢籠。

你自由了,我這麼告訴自己,你自由了。

你自由了!

我將舊殼踢落,一步一步繼續向上攀爬,我的翅膀舒展開,變得硬朗。它多麼美,這世界上沒有比它更美的東西了。

我嘗試着抖動,微風載着我向上飄了一點。我大喜過望,愈加地用力揮舞起來。

我會飛了。

我又想起小黑問過我的那個問題,那個號稱世界上最高等的物種——人類問出的問題:“如此短暫了了的一生,何以實現生命的價值?”

他們懂個屁!這群無知的、驕傲的、自以為是的人類,這是我用十幾年黑暗才換來的光明。生命的價值?去他的吧。

誰也阻止不了我的嘶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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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高贊答主:溫酒的睡前故事(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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