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個乾哥哥當苦力吧
舉辦婚禮的人家院子不大,烏央烏央的擠滿了人。做飯的、主管婚禮調度的、閑磕牙聊天的,鬧哄哄的擠作了一團,逼的所有人都得扯着嗓子說話。苗語音調極高,穿透力極強,幾十個人的嗓門湊在一起,硬生生的吵出了春運火車站的味道。
與此同時,吉時接近,鞭炮炸起。鄉村沒有不得燃放煙花爆竹的規定,但凡趕上婚姻大事,鞭炮就跟不要錢似的放。接連不斷的萬響鞭炮,炸出的硝煙直衝雲霄。張意馳哪見過如此陣仗,震驚了個目瞪口呆,外加被嗆的泣涕橫流。
龍向梅一張一張的給他遞着紙巾,他一邊擦着臉,一邊考慮着回頭得給多少封口費——這輩子的狼狽都落在龍向梅眼裏了,簡直英名盡毀!
龍向梅看人頗准,她一搭眼就看出張意馳出身不凡。事實確如龍向梅所料,張意馳的家教堪稱嚴苛,在主流稱讚個性化的今天,還保留着一堆的規矩。食不言寢不語算輕的,就說剛才,他十幾個小時水米未進,龍向梅如果只給他小小一碗油茶,他也很難輕易主動開口要第二碗,只因為身上沒帶錢。
因此,當時間長了,規矩浸入了骨髓,就化作了傳說中的優雅。一舉一動克制而謙和,等適應了硝煙后,一身雪白的他站在庭院裏,與周圍大大咧咧的人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成為了這場歡慶中最不和諧的音符。
好在本地居民一個個神經堪比鋼筋,完全不知道察言觀色為何物。張意馳只需要維持最基本的禮貌,大家都自覺當他靦腆。
近年來,農村空心化相當嚴重。明明是屬於青年人的婚禮,舉目望去,卻多半的中老年。偶爾有幾個年輕人,還都是帶着孩子的婦女。剩下的只有被稱作留守兒童的未成年。
婚禮這麼大的場面,很多事都不得不讓年輕人去做。因此龍向梅再沒空招待張意馳,被喊的滿場飛奔。張意馳被丟在陌生的環境裏,四周都是聽不懂的語言,又沒有手機,十分的無聊。但令人驚奇的是,不知為什麼,四周交談的人不知不覺的換了語言。僅僅幾分鐘的功夫,就從一個字也聽不懂的苗語,換成了全國通用的普通話。
龍向梅一陣風似的卷了回來,拍了個粽葉包裹的糍粑到張意馳手裏:“咸紅豆沙餡的糍粑,剛做好的,趁熱吃。”
大庭廣眾之下,站在露天的院子裏剝糍粑吃……呃……
張意馳不動聲色的捏着糍粑,笑着轉移話題:“你們的普通話出乎意料的熟練。”
龍向梅低頭剝着裹糍粑的粽葉,不以為意的道:“小朋友們從幼兒園起,就要求說普通話。為了他們能學好,家長們被迫跟着講。語言嘛,講多就熟練了。”
“你們自己家說話,也用普通話么?”張意馳好奇的問。
龍向梅笑了:“怎麼可能?這不是你在?所以大家換成了普通話。”
張意馳愣了愣:“我?”
“嗯吶,有外人嘛!”龍向梅一口咬在雪白的糯米上,手中的糍粑立刻缺了一角,露出了裏面紅豆餡。柔軟細膩的糯米皮,與紅豆餡融合,再由微微的鹹味催化,糯米的勁道與豆沙的綿密完美的綻放。吃的人慾罷不能!
看着龍向梅吃的香,本來就沒吃飽的張意馳相當克制的咽了咽口水,僵硬的轉回了剛才的話題:“你們有外人的時候,都說普通話?”
“對呀,不然你們聽不懂,那多沒意思。”三兩下吃完糍粑的龍向梅把粽葉團了團,精準的扔進了垃圾桶。而後上下拍了拍手道,“其實以前也不這樣,但是農村裡窮嘛!好多女孩子嫁去了城裏,她們的孩子未必會說苗話。一來二去的,為了親戚間好溝通,我們多半遷就他們。後來養成了習慣,有外人的時候,要麼說本地漢語方言,要麼說普通話。”
說著龍向梅眨眨眼:“城市化進程,是我們的基本國策嘛!”
張意馳手裏把玩着裹得嚴嚴實實的糍粑,笑道:“你們跟我想像中的苗寨很不一樣。”
噼里啪啦!砰!
又是一輪鞭炮,打斷了二人的交談。但這一次放炮的時間並不長,鞭炮過後,大家安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音調悲戚的嗩吶,一股蕭瑟之意迎面襲來。
“婚禮開始了。”龍向梅低聲道。
不多時,嗩吶聲停,司儀高喊。
【十七姑娘綉蚊帳,十八就要做新娘,做新娘,離親娘,去跟丈夫理家常,明日離娘去夫家,親朋相送喜洋洋。賀喜新娘,鴛鴦成雙,黃道吉日,大吉大昌!】
說畢,新娘子端了一杯茶敬給了嗩吶師傅,師傅接茶后。龍向梅率先開口唱起了歌。
【燈火熊熊蠟燭明,今日高親到寒門,親友陪伴過一夜,怠慢貴客請諒情。】
龍向梅的聲線清亮婉轉,像一汪泉水淌過人的心田。張意馳幾乎是第一時間想起了百靈鳥。一樣的清脆,一樣的空靈。
可是,她的歌聲明明那麼美妙,卻在落音的瞬間,屋子內外哭聲大作。張意馳嚇了一跳,剛想說什麼,龍向梅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傳統習俗,哭嫁。”
張意馳愕然,結婚的大喜日子,你們是用哭來表達的嘛!?
龍向梅好像看穿了張意馳的疑問,略帶悵然的低聲唱起了另一首歌。
【在屋做女貴如金,嫁到婆家改性情,一來要順公婆意,二來要順丈夫心。】
【在屋做女貴如金,嫁到他家他家人,兄弟姊妹要和氣,和睦相好一條心……】
漢語唱的歌詞,簡單直白到任何人都聽得懂。也正是這份簡單直白,讓結婚的喜慶帶上了些許悲涼。或許對男方家庭而言,結婚代表着添丁進口,代表着青壯勞力的增加;但對女方而言,他們千嬌百寵的女兒,從此要去別人家做牛做馬,誰又能不悲傷呢?
【爹娘養我十八春,朝朝暮暮隨娘身,清早隨娘打豬草,夜晚隨娘鏠衣裙……昨日聽說要出門,心也碎來魂也驚,為何將女嫁出去我娘未必鐵了心。】
這是新娘子含淚唱的歌,帶着對親人濃濃的不舍與眷念。
【我的女呀,我的嬌呀,十分脾氣改九分,改了脾氣做好人,對待公婆要孝敬,要和丈夫一條心,我的嬌嬌呀。】新娘子的母親抱着女兒,淚如雨下。
新娘子哽咽對唱【我的爹呀我的娘呀,我生在花樹上,落也落在苦樹下,您養大嬌嬌吃了力,吃了虧,去孝順別人的爹娘是空的呀娘呀。】
歌聲交錯,親族們輪番表達着女兒遠嫁的悲痛。男方迎親的擔寶躲在角落裏,不發一言。
“所有人都知道,女兒在家貴如金,女兒出嫁賤如草。”龍向梅低聲呢喃,“那為什麼,還要出嫁呢?”婚禮上哭的如此傷心,卻沒有一個親族長輩不催婚、不逼婚。那這一場聲嘶力竭的痛哭,也只是虛偽而已。
天光大亮。偏院靜謐的村莊一寸寸染上了日光。炊煙裊裊,殘雪裝點着青灰屋瓦。木構造的屋舍沿着山勢層疊,水汽蒸騰,遠山如黛。
鞭炮再響,哭聲漸歇。新娘的哥哥背起了她,女性長輩們追在新娘子的後頭,不住的往她身上掛着別著百元大鈔的紅布條。
龍向梅收斂了情緒,笑着對張意馳解說:“以前是墜銀飾的,現在大家圖省事,直接用錢。”
張意馳深深看了龍向梅一眼,配合的問:“是嫁妝?”
“算親戚的禮金。”龍向梅想了想,做了個比喻,“有點像廣東那邊,新娘腕上的金鐲子。”
張意馳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兩人正說著話,突然聽到接連噼啪幾聲響,背着新娘的哥哥差點跳起,衝著人群破口大罵:“哪個炮打死的!往我腳下扔鞭炮!”
本來有些傷感的氣氛,被這惡作劇的鞭炮炸了個無影無蹤。新娘子的眼淚戛然而止,伏在哥哥背上笑了起來。現代畢竟是自由戀愛,也沒有古代那麼多嚴苛的規矩。新娘子在傳統氛圍下會跟着哭泣,但心裏終究是甜蜜多過傷感的。
噼里啪啦!又是一串鞭炮炸在了哥哥的腳下。哥哥氣的半死,背着妹妹的身體搖搖欲墜。
楊章榮幸災樂禍的大喊:“楊章偉,你妹要落了!你行不行啊?”
“落你妹!”哥哥楊章偉氣急敗壞的道,“她胖的跟個豬一樣,好重!”
新娘子當即使出無影爪,在哥哥肩膀上一頓拍:“130斤而已,還沒有扇排骨重,要你何用!?”
哄堂大笑。
“你別拍了,真的要掉了!”楊章偉差點哭了,“妹唉!你真的重啊!”
龍向梅鄙視的道:“130斤都背不動,廢物!”
楊章偉惱羞成怒:“你行你上!你背個130斤的給我看看!?”
楊章榮的妹妹楊翠衝著他羞羞臉:“梅姐是女的,你跟女的比!不要臉!”
龍向梅呵呵,上前兩步走到了楊章榮身邊,稍微蹲了蹲,抬手就扛起楊章榮,而後挑釁的看向楊章偉:“這貨最少145斤!”
張意馳倒吸一口涼氣,女俠好身手!
楊章榮與龍向梅青梅竹馬,默契十足。趴在龍向梅肩頭半點不慌,甚至手臂挽花,跳起了新疆舞!
這也太賤了!
楊章偉看着足有好幾里地的山路,淚目望天。他站着不動都要倒了,那麼遠的路真的背不動啊啊啊啊啊!
伏在背上的新娘子看哥哥半天邁不動步伐,等的不耐煩,毫不客氣的在哥哥肩頭錘了兩下,扭頭沖楊章榮喊:“榮哥,你來背我!”
楊章榮的舞姿一頓,灰溜溜的從龍向梅身上滑了下來,毫無節操的躲到了張意馳的身後,以實際行動表示了拒絕。
而楊章偉實在體力不支,不得不把妹妹放回了地上。長輩們看的無語凝噎,楊翠唉聲嘆氣的道:“我們這一代的男丁沒救了!”
新娘子氣的對着親哥一頓撓,直把親哥撓的抱頭鼠竄。兄妹兩個在院子裏你追我趕,雞飛狗跳。張意馳捂臉,這地方跟他電視裏看的完全不一樣,真的!
“別鬧了,別鬧了!”長輩們出來打圓場,“再鬧要耽誤時辰了。”
新娘子跺腳:“我哥不背我,我怎麼出門子!”
楊章偉抱頭喊:“她那麼重,背出村子必須接力賽!我一個人哪背的出去!”
楊章榮無情反駁道:“上哪給你接力賽!今天村子裏的男丁就我們兩個!”
“你是她堂哥,你我輪流來!”
楊章榮當然不肯,楊章偉體力太廢,恐怕沒有三分鐘就得歇菜,於是他道:“明年都建黨100周年了,破規矩改了吧,我用摩托車把玲玲帶出去得了!”
“我才不要!”新娘子怒了,“我兩個哥在家,怎麼能自己去村口?背我出門都不肯,以後我被欺負了,你們更不給我出頭了!”
出村口的路的確有些遠,現在村裏的男丁又全在外面。總不能讓四五十歲的大叔背出去吧,那多不好看?
楊章榮眼珠子一轉,跳出來道:“來,玲玲,你認個乾哥哥,我們三個一起背你啊!”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的看向了今天在場的第三個男丁,張意馳。
張意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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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文中歌詞引自苗族民歌。由楊玉玲女士與大榮山苗博主整理。
張意馳:今天又是無語的一天呢!喜歡苗家少女脫貧記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苗家少女脫貧記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