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蘿蔔排骨湯
冬日的午後陽光溫暖,殘雪消融,屋檐時不時有水珠滴落。滴答,滴答……水聲極輕,村莊極靜。靜到適應了嘈雜的雙耳陣陣耳鳴。側躺在床上的張意馳揉了揉耳朵,強烈的困意襲來。在半夢半醒間,他聽見了門口摩托車的動靜以及楊章榮的聲音。但他沒聽清楚內容,聲音好像很近又很遠。朦朦朧朧的,他又回到了那個有着酸葡萄架的小院。
山風拂過,竹林沙沙的響。太陽西斜,家家戶戶亮起了昏黃的燈。村裡人的生活,拮据到外人難以想像。這年頭,居然還有人為了省電費,用着20瓦或40瓦的白熾燈。白熾燈有個特點,使用時間越長,光線越昏暗。睡醒的張意馳瞪着比蠟燭也亮不了多少的燈光,好半天都不知道該怎麼評價。
這麼怕費電,為什麼不用更省電的節能燈?當然,這個問題他沒打算問出口,因為他知道自己沒常識。
翻身起床,腦袋一陣暈眩。好在並不嚴重,年輕的身體抗的住。他的手撐在床沿緩了緩,恢復了點狀態,抬腳出門。堂屋沒亮燈,整棟屋子只有廚房那邊透出了微光。
張意馳反手把剛打開的燈熄滅,順着燈光往廚房走。鄉下屋子的佈局在張意馳看來相當的不合理。堂屋沒有直接去廚房的通道,只能先出大門,再進廚房。這樣冬天會很冷。不過看了眼單薄的沒有隔熱層的木牆壁,深深明白了為什麼村裡人都穿的那麼厚。真.屋內屋外一個樣!
篤篤篤的切菜聲從廚房傳來,張意馳站到了廚房門口,看見了案板上飛快成絲的蘿蔔。龍向梅的刀法相當利索,帶着韻律,有種電影鏡頭下的美感。火塘里透出溫暖的光,搖曳飄忽,給人一種刻在基因深處的原始的安定感。
刺啦一聲,姜蒜與干辣椒下進了油鍋,沒有抽油煙機的傳統廚房立刻油煙瀰漫,同樣瀰漫開來的,還有刺激嗅覺的香辣,和獨屬於家常的味道。排骨下鍋,鐵鏟與鐵鍋撞的清脆作響。高溫炸出了蛋白質的香味,一勺清水下去,大火催化,鍋內迅速滾出了一抹白色。龍向梅蹲下,撤火,再站起把一旁準備好的胡蘿蔔塊扔進了鍋里燉煮。而後回身到案板邊,繼續切起了蘿蔔絲。
廚房的熱浪夾雜的刺鼻的油煙,順着空氣撲到了門邊。張意馳覺得既陌生又熟悉。他家上百萬的廚房配置加兩層屏蔽門,讓他很多年都沒聞見過如此濃烈的刺激性氣味。他有點想躲,但不知為何,還是站在了門口,一動不動。
“你在門口做什麼?廚房裏嗆的很,你去我媽屋裏,上火桶里烤火去。”龍向梅發現了張意馳,隨口指了個方向。
張意馳沒走,反倒直接走進了廚房。正對着火塘的牆邊有個半高的條凳,他從善如流的坐在條凳上,看着火塘里跳躍的火光,發起了呆。鑽木取火,結束了人類的蒙昧史。很少有人對火沒有好感,尤其是被約束在火塘里,造成不了任何威脅的時候。
龍向梅又回頭看了張意馳一眼,沒有說話。張意馳的心思很重,因此他不主動開口,龍向梅便不刻意找話題,放他一個人安安靜靜的獃著。
廚房裏的燈昏的張意馳再一次的困意上涌。暖黃色的燈光,沒來由的催眠。在加上龍向梅為了做菜不停走動的身影,張意馳覺得自己失眠好幾年的老毛病即將不藥而癒。
鍋蓋掀開,白色的水汽騰了出來。排骨紅蘿蔔湯出鍋,試好了鹹淡的龍向梅先裝了一小碗,遞到了張意馳跟前:“剛睡醒一般沒胃口,喝點湯開開胃。”
張意馳接過了湯碗,低聲說了句謝謝。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依舊帶着病中的虛弱。融雪的時候,氣溫很低。即使在廚房裏,手裏的湯也很快降到了宜人的溫度。他捧着碗輕輕的喝了一口排骨湯,微咸里含着胡蘿蔔的清甜,還摻雜着些許姜蒜與干辣椒的辛香。放了干辣椒的湯並沒有想像中的辣,龍向梅用的應該是重香而輕辣的品種,確實十分的開胃。
清水洗鍋,混上了油脂的洗鍋水,被龍向梅仔細的舀進了潲水桶。農家經不起一絲一毫的浪費,哪怕只是臟污的洗鍋水,也有它的用途。
大火之下,鍋很快燒乾。一勺豬油滑進鐵鍋,緊接着姜蒜的香味再起。雪白的蘿蔔絲倒進鍋內,迅速翻炒。斷生之後加水,開蓋燉煮。龍向梅從籃子裏抽出了兩根蒜葉,快速切段放在了案板上備用。趁着燉湯的功夫,藉著灶台的溫度,抄起抹布飛快的擦拭着灶台。
白蘿蔔絲漸漸煮到半透明,龍向梅把抹布扔到個盆里,蹲下來斷火。沒有燒盡的柴禾抽出,塞到火塘下的草木灰里,直接滅火。而後她拿了把鐵鏟,將火塘炭化的木頭塊鏟了出來,轉移到了角落裏的大罈子裏。罈子上有個缺了角的大盤子,盤子扣上,壇內缺氧,炭化的木塊半個小時后,會形成質量很差的木炭,當地人稱為“火籽”,是曾經本地冬季取暖的最好的材料,專供老弱病殘使用。因為貧窮的他們,從來就買不起正兒八經的炭。
蘿蔔絲盛在了海碗裏。龍向梅一手端着排骨湯,一手端着蘿蔔絲,走去了堂屋。很快,她又折回來,一手拿起碗筷,一手拎着電飯煲,沖張意馳笑了笑:“來吃飯。”
張意馳起身跟着龍向梅進了堂屋,沒忘在出門前按滅了廚房的燈。與此同時,堂屋的燈亮起。20瓦的燈泡,昏暗到張意馳想給龍家充值個十年電費。
龍滿妹從黑黢黢的房間裏出來,坐在了八仙桌的上首。龍向梅分別給龍滿妹和張意馳盛了湯,碗底堆滿了排骨。總共兩根排骨,張意馳佔了大半,龍滿妹小半,留給龍向梅的只剩胡蘿蔔。
張意馳心底驀得生出一絲酸澀。買菜的時候,龍向梅問他想吃多少排骨,他說兩根。於是龍向梅買了兩根,佔了他半根的“便宜”給了媽媽,自己什麼都沒有。張意馳家境富裕,從小到大難免被人佔便宜,但還是第一次,被人佔便宜佔到了忍不住難過的地步。
“嘗嘗我們家的蘿蔔絲,打了霜的,超甜。”龍向梅見張意馳半天沒動筷子,趕忙推銷起了自己家的蘿蔔。燈光過於昏暗,她看不清一桌之隔的張意馳的表情。
“嗯吶,這種蘿蔔,外面吃不到的,只有我們自己種的出來。”龍滿妹提起自家的蘿蔔,語氣里充滿了得意,“田裏種的,最好吃了。”
張意馳笑了笑,夾起一筷子蘿蔔送進了嘴裏。出乎意料的清甜!蘿蔔不軟不硬,一點點薑絲提味,恰到好處。通常而言,蘿蔔這類蔬菜,都得高湯來配。但龍向梅的做法簡單無比,不過是爆香的姜蒜與一勺清水,卻做出了能夠縈繞在喉間的清甜。
從沒吃過這麼簡單粗暴的蘿蔔!張意馳立刻又夾了滿滿一筷子,放到了飯碗裏。正要吃的時候,他忽然發現,龍向梅母女面前都只有一個碗,而他則是湯碗與飯碗分開。這是廣東人的習慣。他深深看了眼龍向梅,猜度她到底照顧過多少人,才有如此心細如髮的本能。
龍滿妹大病初癒,胃口不是很好。吃了幾塊排骨和半碗飯,就放下了筷子。龍向梅開始催促:“堂屋裏冷,你快去火桶里坐着,等下我給你打水泡腳。”
龍滿妹慢吞吞的站起:“我自己去。”
“你別鬧,明早我要去地里。”龍向梅不容置疑的道,“你別摔了給我添亂。”
龍滿妹垂下眼:“病了一場,就是個廢物了。”
“沒有誰剛做完手術后能活蹦亂跳的。”龍向梅淡淡的道,“半年後你複查完了,你再喂些雞,幫我減輕點負擔。”
“好。”
“對了,”龍向梅又道,“你原先勾的鞋子,不要在村裡賣,他們壓價太狠。等星期天縣裏趕場,我帶去縣裏賣。”
“好。”龍滿妹的聲音精神了些許。她起身扶着桌子,慢慢挪到牆邊,又扶着牆,走回了自己的房間,依舊沒開燈。
張意馳目送着龍滿妹進了屋后,端着湯碗,挪了個位置,坐到了龍向梅旁邊。在龍向梅疑惑的眼神里,火速的從她手裏抽走筷子,從自己的湯碗裏把排骨全撥到了她的飯碗裏。
龍向梅愣了愣。
“你的勞務費收太少了。”張意馳斟酌着語氣,“餐飲業的成本一般得控制在售價的一半。你做菜很好吃,我覺得你的廚藝,不能只收點胡蘿蔔湯。”
龍向梅瞬間聽懂了張意馳的言外之意,不知為何,眼睛裏忽然就有了酸意。她一向強勢,卻不代表不會受傷,不期盼有人體貼關懷。從小到大,她都不算過的好。理所當然的重男輕女的環境裏,哪怕是相依為命的母親,也沒有掩飾過只生了獨生女的遺憾。甚至於說,她對那個人渣丈夫的寬容退讓,飽含着生不齣兒子的愧疚。
從來都是她把好東西讓給別人,這是第一次,有人把最好的讓給她。哪怕只是幾塊微不足道的排骨。
朦朧的燈光下,龍向梅一點點收回湧上來的淚意。張意馳的話說的尤其的客氣,他用商業價值來解釋自己的行為,大概是不想表現出絲毫的施捨與憐憫,以免傷她的自尊。
可是……
龍向梅夾起塊已經涼透的排骨放進嘴裏,慢慢咀嚼,仔細品嘗着屬於排骨的獨特風味。
你我萍水相逢,謝你願意憐憫。喜歡苗家少女脫貧記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苗家少女脫貧記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