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醫女
這本就是一個令萬家哭嚎,流離失所的亂世,帝國烽煙四起,內憂外患,各地百姓受盡了盪亂的凄苦,生命賤如草芥,加上官府賑濟不力,很多丟了土地,沒了生活盼頭的苦民為了活下去,往往三五結伴,聚起為流賊,一來二去,勢力坐大,便從劫掠鄉野路商的流賊搖身變成了為禍一方的叛賊,洗劫四野,殺人害命,尤甚敲骨吸髓的猙獰惡鬼,更可怕的是,如今這種勢力幾乎遍佈王朝的各州各地,多如螻蟻。
或許官府通報的來犯叛軍不足以對偌大的金陵城造成威脅,但這對城中普通民眾來說,其威懾力是巨大且可怖的,不久前還人潮湧嚷地街道,立時便清靜了下來。
那施粥的女子見楊悠被倒塌的粥鋪砸中,急得花枝亂顫,完全不管不顧女兒家的形象,焦急得動手翻開壓在楊悠落地處的亂石橫木,青涯見狀也急忙上前幫手,心裏祈禱着這傻小子可別就這樣死了才是。
不下多時,伴着一聲聲劇烈的咳嗽,渾身石灰木屑的楊悠被兩人刨了出來。
“無礙,無礙。”土頭土臉的楊悠無力的擺着手,話音剛落,知覺胸口悶悶難當,哇地吐出一口殷紅的鮮血。
女孩見他如此,神色更添幾分焦愁,隔得近了,能看見她雙眸中帶着呼之欲出的淚花,兩人將楊悠從廢墟中攙扶到一旁坐正,她就慌不及待地捏手去探楊悠的手脈,良久后,才花容稍定地長舒了一口氣,用責備的語氣說道,“你體質本就虛弱,何苦還要這樣強出頭呢?還好身體無大礙。”
楊悠見她如此緊張自己,強忍身體不適,擠出一個灰塵噗噗地笑容嘿嘿傻笑道,“姑娘通醫理之術?”
女孩將青蔥白指從楊悠的手上抽回,不覺想起方才的動作不禁有些失了閨閣女兒家的儀態,雖隔着薄紗,仍不難瞧見其面有几絲桃暈,“我自幼便跟爺爺住在山中,采株曬葯的事做得多了,拿脈診病自然是懂一些的。”
楊悠笑容更甚,帶着憨態,“醫者父母心,難怪姑娘如此宅心仁厚,以一己私財,為眾多貧苦人布善施粥,實在是令小子佩服之至,只可惜,如今這粥鋪卻因小子一時意氣..............唉。”
“油嘴滑舌。”女孩面有不屑,語氣卻是溫柔潤耳,稍有微怔,又略帶遲疑的叮囑說,“剛才你跟那幫子**搏鬥,觀你面色虛弱疲白,適才又替你拿了脈,不曾想公子及冠之年,身子竟落得如此虛敗,照此下去,日後恐有大疾,若注重食療增補,養好這虛敗之診並不是什麼難事,以後可得要好生注意才是。”
女孩所說病症,就是自身氣血不足導致的貧血,與楊悠長期的身體營養不良有極大的關係。
楊悠聽後面露苦澀,微微搖頭道,“說來慚愧,小子父親早故,自小便是與母親相依為命,家道凋零貧苦,又要供小子讀書,難免三餐不濟,故而....故而....唉,不提也罷,讓姑娘見笑了。”
女孩聽完楊悠的話,那種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之心更進一步,“公子言重了,世道紛亂,你我都是清苦之人,何來見笑一說?我看公子是飽讀聖賢之人,報以時日,定能於廟堂嶄露頭角,光耀門楣也不是不可能的。”
楊悠本就沒從落榜的愁悶情緒中擺脫出來,聽女孩如此說,臉上抑鬱寡歡的神色更甚,“唉,如今朝廷天子近臣,只顧私利,廢棄民生,乃至社稷處處饑民遍佈,百姓痛不欲生,外又有韃虜頻頻扣關,來去中原如入無主之地,動轍虜我漢民為奴,輕則萬幾千,重則十幾萬,萬里疆域,江山處處有蹄痕,值此國勢危若累卵之時,本當是我等萬千學子奮起報國之際,然廟堂諸公,卻只顧營私結黨謀求私利,盡行聲色犬馬之事,將我等有志之士無情阻擋在千里之外,說什麼光耀門楣,又說什麼嶄露頭角?”楊悠說得捶胸頓足,末了,他似是心若死灰,茫然道,“實不相瞞姑娘,小子如今已是連續三次落榜了,今後,便不打算再做鴻雁高飛的青雲夢了,往後只願做個山水間的耕地芸種的農夫,平平淡淡度過此生罷了。”
女孩聽楊悠倒完一腔苦水,面色陰晴不定,但聽得楊悠最後的打算,她露出失望的神色,“公子當真決定如此了?”
楊悠幽幽一嘆,“不是如此,又能怎樣?”
他話音剛落,卻見女孩已經轉身走開了,一時不明白女孩的態度為何轉變如此之快,急忙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連聲喊道,“姑娘,姑娘....。”情急之心溢於言表,不曾想唐突之下,竟不小心拉扯到了女孩的裙擺。
“你這登徒子。”女孩嬌斥一聲,趕緊停下腳步。
好在此時街頭的行人不多,萬幸沒人見到如此尷尬失禮的一幕。
意識到失態的楊悠急忙縮手,慌亂躬身解釋道,“非是小子本意,實乃...實乃情急所致,在下絕無輕薄姑娘之意,孟浪之處,望姑娘贖罪。”
那女孩想也是個古靈精怪的性子,不怒反笑,似是存心要整蠱一番楊悠,瞪着丹鳳眼說道,“我看你就是存心的。”
楊悠被女孩的咄咄逼人弄得左右為難,臉都憋成了醬紫色,吱吱嗚嗚好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完整的詞來。
“沒話說了吧?那本姑娘可就走了。”女孩薄紗之下的臉頰帶着笑意,說是要走,卻遲遲不見挪步。
“姑娘,在下確是有話說。”楊悠昂着豬肝色的臉說。
“那就快說。”女孩饒有興緻地轉過曼妙身姿,不動地盯着楊悠。
“姑娘還欠在下一碗粥飯。”楊悠看着散落一地的粥飯,從嘴裏蹦出這麼一句看似完全不相干的話,看得一旁的青涯都不禁單手掩面以遮蔽自己的尷尬面色。
女孩噗呲一聲咯咯笑了,一會兒后,她笑容一滯,“眼下外有韃虜犯邊,內又烽煙四起,局勢動蕩不安,公子空有一身好武藝,不圖思恩報國也就罷了,怎麼反倒是向小女索要起一碗粥飯來了?可惜小女子是男兒身,若不然定要學那花木蘭買馬置鞍,奔赴戎機,滌盪亂世腥臊,讓天下人都能有一口裹腹的粥飯吃,再不受世道離亂之苦。”
女孩用詞之犀利,猶如給了楊悠當頭一棒,楊悠剛要辯解,就聽她又語不饒人的繼續道,“你口口聲聲埋怨命運不公,可曾想大道三千,為何卻固執只取一途?殊不知功名只向馬上取,才是英雄大丈夫爾?虧你還自詡飽讀聖賢,卻將書讀成了死書,枉負一身勇武,卻如此不思變通,這才是最讓人扼腕嘆息之處。”
說得好,青涯不禁為女孩的伶牙俐齒暗豎大拇指。
楊悠也如醍醐灌頂,被澆了個通透,可是再一看自己孱弱如婦孺的身子,不禁無奈搖頭,“可是,可是在下這副身子,長久積弱,又怎能.....。”
“這有何難。”不待楊悠話音落地,女孩率先接口道,“非是小女子自誇自大,你雖身子孱弱,乃因後天所致,倘若灌以藥石修補內腑,輔以食補強健身骨,假以時日,恢復如常人並不難。”
楊悠聽着,眼中漸漸有了光彩,“姑娘所言當真?”
“定然不假。”女孩不容置疑地斷道,而後反問,“只是不知公子到時可敢棄筆從戎,到了生死一瞬的沙場,會不會自己先軟了腿腳?”
楊悠聽罷,反身快步向破敗的粥鋪走去,彎身倒騰一番后,從中抽出一根手腕粗的木棒舉到面前,不顧一臉恰白,暗自一運力,‘啪’地一聲脆響,碗口大的木棒竟被他攔腰折斷!一時用力過猛,面上又溢出了一層白毛汗,他卻猶如打了雞血一樣強行鎮定住晃晃的身子,緩緩開口道,“楊悠楊子尤今日便在姑娘面前立下誓言,青涯兄作見證人,倘若所受姑娘恩惠,日後定將買馬置鞍,奔赴戎機,建立一番馬上功勛!如違此誓,當如此木!”
女孩收起嚴肅,流露出幾分欣喜之色,“那好,公子且隨我回北山的草廬。”
“現、現在就去?”楊悠先是回頭看了看青涯,發現青涯倒是一臉無所謂,全然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再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大概是在心裏嘀咕這樣是否有些不合禮數。
“怎麼?你不願意?”女孩面有不悅地說。
“願意,當然願意。”楊悠忙不失迭地連聲應合,快步跟了上去,因為他發現青涯已經很無恥地走到快要和女孩雙肩平行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