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生
如一夜春風生春草般,十來天裏夷陵老祖重歸於世的消息竟然傳遍了江湖,各地幾乎同時有傳聞鋪天蓋地。連綵衣鎮上賣烤餅的小販都帶着謹慎的神色,在打包收錢的同時,用一種不可言說的眼光掃視着來來往往的行人。攤位後面,粗布裙子的大嫂扯著兒子的耳朵:“你呀再去瘋玩,夷陵老祖來抓了你去,娘可沒辦法救你回來!”小孩子頓時白了面色,灰溜溜地滾回去家去了。
藍忘機不可能同時到各地去追尋,與藍曦臣商議后也是直覺不簡單,可分析一番並無合理解釋。
聶明玦在第一時間就召集了四大家族,在不凈世商議此事。
大殿之上,參會的眾人各懷心事,誰都沒有一個確切的提議。
聶明玦目光在眾人面上掃視一遍,道:“本次傳聞,我跟各位一樣,起初也認為屬於謠傳。但奇怪的是,各地在同一時間竟然同時出現了夷陵老祖的行蹤,不論真假,顯然與往次都不一樣。”
江澄面帶不悅,冷冷地道:“那要問金宗主了,鬼修冒魏無羨之名四處作亂,我也擒獲過幾個,追問之下,竟然都是從蘭陵來的。”他說追問,旁人都知道怕是用紫電抽人抽到半死逼問出來的。
金光善聞言,面露訝色,道:“竟然有如此栽贓構陷之詞!江宗主如何保障那些人說的都是實話?”
江澄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杏眼微睜,道:“金宗主,金麟台廣招鬼修,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誰人不知,還需要什麼證明嗎?”
金光善白淨面皮上,絲毫不顯愧色,說:“正是如此,這構陷方才顯得拙劣,若我蘭陵金氏遣鬼修做這事,豈不是第一個懷疑到我?哪有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道理?江宗主未免太輕率了。”說罷“刷”地展開摺扇,假意掩面,把個不滿十足十地寫在臉上,連連搖頭。就差直接說:江宗主辦事實在太不像話了。
藍曦臣放下白瓷茶杯,看了一眼殿中眾人,道:“我覺得此事有蹊蹺。大約十日前,忘機在濟源曾經會過一個冒充魏無羨的鬼修,其修為奇高,不太像哪家的修士。忘機,你來說。”
藍忘機目光平靜,猶如一尊精雕的玉像,緩緩說道:“此人自稱江流,修為與魏無羨極為相似。我與之交手,未能生擒,也未能斬殺。”聞言眾人皆暗自吸了一口冷氣,藍忘機的修為當世已無幾人可以匹敵,竟然一擊未成,可見那個鬼修之強大。如果此次傳聞的多地同時出現的鬼修,都如此強大的話,只怕修真界的格局將要改寫。
然而藍忘機接下來的一句話,更讓眾人幾乎驚掉了下巴,藍忘機說:“此人自稱原是雲夢江氏的一名醫修,得魏無羨親傳。”
江澄本來低頭在思索金光善剛才的話,想着怎麼懟回去,忽然聽到藍忘機這句話,猛地抬頭甩出一道灼灼的眼刀,大聲道:“一面之詞如何可信,含光君這是直接針對雲夢江氏吧?”語氣間怒意升騰。
藍忘機好似沒有察覺江澄的怒意,繼續說:“此人聲稱原是雲夢江氏的醫修,三年前已經退出雲夢江氏,應該不算江宗主的人了。”
一個大大的尷尬卡在江澄眼看要拍案而起的黑臉上,江澄突然記起自家確實曾經有過一個叫江流的醫修,當年於魏無羨照顧頗多,在魏無羨叛出雲夢江氏差不多的日子裏,失蹤了。於是江澄的手沒有高高提起,也沒有拍碎不凈世的案桌,而是握住下巴尖,將已經到了咽喉的話生生吞了回去。
藍忘機瞥見江澄面色變化,眉頭微微蹙了蹙,但隨即恢復神態,目不斜視。
聶明玦濃眉擰成結,道:“此事蹊蹺,雖然並未有駭人聽聞的血案發生,但江湖傳言愈廣,對修仙世家的打擊卻是愈大。”言下之意,如果修鬼道者眾,修仙道的世家自然風光不同往昔。何況,鬼道祖師魏無羨被百家殲滅,徒子徒孫萬一集結起來,鬧個天翻地覆也不是不可能。
金光善向身邊的金光瑤使個眼色,金光瑤道:“大哥說得是,眼下最急迫的,就是把這波效仿作亂之人打壓下去。”
聶明玦皺起來的眉頭並未舒展,低沉嗓音字字重音:“蘭陵金氏尚未撇清干係,怎知不是因為蘭陵金氏豢養鬼修,導致群起效仿呢?”
金光瑤似有若無地笑了笑,說:“赤峰尊有所不知,我們招募的修士,不僅都有名冊可查,而且一舉一動都在我蘭陵金氏的監督範圍下。招募他們,只是為了知己知彼,防範夷陵老祖奪舍重回。陰虎符既然交由蘭陵金氏保管,不得不防。”
聶明玦哼了一聲,不再說話。大殿上,各家都在沉默。
未幾,金光瑤開了口:“目前各地頻出類似事件,但各家消息、動作都不一致,訊息也不互通,其實對打壓亂象頗為不利。”
藍曦臣面色平靜,似有意詢問金光瑤,道:“斂芳尊可有好的方案?”
金光瑤恭恭敬敬地說:“是以百家應該聯合起來,共同面對。”
聶明玦眉頭皺得更緊了,有些輕蔑地道:“聯合?如何聯合?你別告訴我是選舉仙督罷?”
金光瑤挺直了背脊,朗聲說道:“當務之急是處置當前亂象。建議各家出人,組建一支除魔隊,親赴亂象最重處,逐一清理。各家的消息,都向隊裏彙報,匯總之後統一處理。”
藍曦臣微笑點頭,說:“我覺得此議可行。諸位覺得如何?”澤蕪君自成名以來,在百家之中風評極高,溫潤自謙,正直守信,人如美玉,行如君子,是以他的話,百家都十分肯聽。
金光善自然是毫無異議,江澄已經恢復當初神色,略一思索,道:“既然澤蕪君都認可,那麼雲夢江氏也跟隨吧。”
藍曦臣笑着望向聶明玦:“赤峰尊,組隊這麼繁瑣的事,不如交由阿瑤來做如何?但這指揮使,自然還是大哥你來親任最合適。”
聶明玦不置可否,心底對金光瑤提此議案,還是頗多疑慮。但是,當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來應對亂象,因此,最終還是點頭表示同意。
四大家族都認可此方案,聶明玦遂吩咐廣傳信息於百家,各家派人組隊清理各地作亂鬼修,金光瑤負責聯絡及安排雜事事務。
商議完畢之後,各家隨即準備打道回府,藍忘機經過江澄身邊,輕聲說道:“江宗主,請借一步說話。”江澄會意,二人走出大殿,來到偏殿,藍忘機一雙虹膜清淺的眸子,直直看向江澄臉上,說:“江宗主,對那名叫江流的醫修,可有印象?”
江澄方才在大殿時已經將腦海中有關此人的信息,全部搜羅了一遍,覺得也沒有什麼不可說的,於是直說:“當年射日之徵初期,此人年紀尚輕,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投到我門下,因為學過醫術,修為也低,就做了醫修。魏無羨當年對他頗有照應,經常讓他隨侍左右,所以我有些印象。但是,當年魏無羨叛出雲夢江氏,這個人就失蹤了。”
藍忘機疑問:“可知失蹤原因?”
江澄道:“不知,但肯定不是魏無羨帶走的。當年,他……並沒有帶走我雲夢江氏的一兵一卒。”
他被世人栽到頭上一頂夷陵老祖的駭人帽子,卻只是在亂葬崗上種那沒有收成的土豆,吃那屍泥里種出來的蘿蔔,藍忘機心頭一酸,手在袖子裏握緊,掐着手心的繭子,語氣仍平靜如初,再問:“我見到的這個江流,鬼道修為很高,可是魏嬰教的?”
江澄奇道:“我不曾見過魏無羨有教任何人,他獨門的絕技,沒有隨意給人的道理,何況射日之徵時,戰況複雜,應該沒有那個功夫。”
藍忘機在心裏長嘆一聲,道:“也許只是江宗主不知罷了。”頓了一下,說:“此人行蹤詭異,不敢斷定是否引起如今亂象的人。江宗主多加小心。”藍忘機知魏無羨對江澄,始終懷着難以言說的複雜心情,不論如何,都不希望江家有任何厄運,故而提醒。
話已說完,二人分開,各自回程。
御劍回雲深不知處途中,藍忘機一路沉默不語,似有無限心事,藍曦臣幾次想開口詢問,生生忍住。沒想到,藍忘機突然轉頭看向藍曦臣,半空中風大,吹得髮絲紛飛在鬢邊,淺淡的虹膜分明帶着些許沉重,開口問藍曦臣:“兄長,我不解,為何魏嬰已經被……多年,百家還是如此忌憚,連效仿的鬼修都不放過?”
藍曦臣沒有立刻回答,平靜地瞧進藍忘機淺色的眼睛裏去,想了想說:“魏公子所修非常道,實力太強,強到可以隨時毀滅任何世家。就算他已經故去,但誰也沒有把握他不會回來。是以即便只有半點苗頭,百家都要扼殺。”
藍忘機低聲道:“可是那些鬼修,並未做傷天害理的事。”
藍曦臣嘆道:“大勢不可擋,而大勢不在他們那邊。”
藍忘機轉回頭去,抿緊嘴唇,不再出聲。二人一路再無話。
待得回到雲深不知處,藍曦臣自向藍啟仁彙報四家商議情況,藍忘機緩步回到靜室。
靜室的門關着,門前端坐着一個小小的糰子,白衣如雪,黑髮如瀑,長長的抹額飄帶在林間晚風裏飄揚。小糰子聽到腳步聲響,急切地轉過頭來,眼睛頓時睜得大大的,隨即在紅撲撲的臉蛋上綻開一個笑顏,又高興又怕犯禁似的小聲叫了一句:“含光君!”
藍忘機溫和了眼眉,一張似冰雪似美玉的臉,就生動起來,直看得小糰子眉開眼笑,起身撲到藍忘機身邊,抱住了他的腿。藍忘機半蹲下來,拉着小糰子的手,柔聲問:“你在這裏等我?”
小糰子自然是藍願,他點點頭,鬆開藍忘機的腿,從懷裏掏出一個素色手帕的小小包裹,小心翼翼地遞到藍忘機胸前:“含光君,吃。”
藍忘機眼裏柔光閃動,伸手接過,輕聲問:“是給我的?”見藍願使勁點頭,一張小臉因為眼睛太大太過明亮而特別萌動。藍忘機一層層打開包得整整齊齊的手帕,最後見到了一塊紅豆糖糕。
雲深不知處平日裏都是葯膳,為的是固本培元、調理身體、增進修為。家中的小孩子,有些特殊待遇,每半月會得到一塊糕點,打打牙祭。而至孩子十五歲,這個特例就會斷掉,從此天天樹皮草根合著五穀雜糧。而對嫡系弟子,更加嚴苛些,藍忘機自十歲結丹以來,就再沒有吃過家裏發放的糕點了。
顯然藍願是將自己今日得到的糕點,小心地包起來,帶給幾日未見的藍忘機,自己卻沒有捨得吃。藍忘機心頭微暖,幾日心頭縈繞的陰鬱即刻彌散幾分,他柔聲道:“阿願,這個,你吃。”
藍願搖搖頭,雖然他的眼睛自那塊看起來就很好吃的糖糕重見天日起,就盯着沒有挪過。他輕輕地舔了舔嘴唇,還是執着地將藍忘機托着手帕和糖糕的手,往藍忘機胸前推。
藍忘機眼光更柔和了,他知道藍願沒有之前的記憶,自己也並未告訴他什麼,但這孩子就是自然而然地親近自己。如今藍願小小的心裏直覺藍忘機也會喜歡吃甜食,因此巴巴地給藍忘機帶來。
那年在夷陵,這個糰子更小的時候,也是將一碗對他而言難得的甜羹,推到那個人面前,“羨哥哥吃。”阿願從小就是個體貼的孩子。而你的羨哥哥呢,他卻沒來得及看你長大了。
藍忘機將藍願的小手握住,將那攥得緊緊的手掰開,把手帕連糖糕一併放進藍願手心,從自己懷中掏出素白手帕,輕輕拭去小糰子鼻子下流出的清涕,輕聲說:“那我們一人一半。外頭涼,裏面去吃。”說著站起身來,推開靜室的門,將藍願引進室內。
次日,藍曦臣喚藍忘機到寒室,與藍啟仁一起議事。金光瑤的提議既然通過四大家族認可,必然要得到執行,藍忘機明確表示,自己不會參與圍剿鬼修。“如果鬼修沒有惡跡,僅僅因為修道殊途,忘機不願出手。”藍忘機如是說。
藍曦臣、藍啟仁對望一眼,藍曦臣以眼神勸止住藍啟仁開口,以極溫和的口吻說道:“此事也不必你出面,家門中的事務也很繁忙,為兄也需要你幫手。那就有勞叔父安排其他人去吧。”
算來,又到藍忘機授課的時日了,於是藍忘機將鬼修一事暫時擱置,一心一意教導藍願並門中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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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忘機一直記得魏無羨的為人處世,直覺魏無羨對江家不會仇視,不夜天只有江家方隊沒有受到凶屍攻擊就是一個表現。另外阿苑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忘羨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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