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
藍忘機知道藍曦臣一開始想向他隱瞞坊間夷陵老祖重歸於世的消息。但這個消息太過驚悚,即使藍曦臣有意將在金鱗台清談會中知曉的一切和收到的信函隻字不提,全面封鎖在雲深不知處,也不過只讓藍忘機遲了四五日而已。
藍忘機出關以來,極其忠於自己的承諾:每月前半月在雲深不知處教導小輩功課,後半月約莫有五天帶小輩外出夜獵,下旬則依照先時的規矩,應邀出門解決危害平民的邪祟。有時應藍曦臣之邀,也參與百家清談會,只是蘭陵金氏的清談會,藍忘機卻從不參加,無論規模有多大、規格有多高。
是以藍忘機一聽聞這消息,雖然面不改色,人卻立即到了寒室,徑直在藍曦臣對面坐下,直言:“兄長,忘機請辭下山赴濟源。”
藍曦臣早已從手中的書卷中抬起眼來,自方才藍忘機不請自來時,他已經大約料到是什麼事了。藍曦臣放下書卷,沒有立即回答,又轉頭往案上的香爐里添了一勺熏香,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與以往一般平靜,卻還是沒能忍住地嘆了一口氣。
藍忘機看藍曦臣長長地出完這口氣,又低頭看自己的指尖已經在膝上壓得發白,沉聲道:“兄長,此事雖為傳言,不知真假,但忘機仍要親赴查探一番,方能解惑。”他開門見山,並未說明是為何事而來,但兄弟二人心意大抵相通,不用細說,藍曦臣也能明了。
藍曦臣自三年前目睹藍忘機生受三十三下戒鞭,也絕不改口的執拗,也徹底看清藍忘機心底的情結,那是即便歷經生死也無法抹去的執念。縱然藍曦臣自己未曾經歷過此種情感,也能夠從藍忘機的種種表現,窺探到七八分。此時,自然知曉沒有可能,也無法阻止藍忘機前去一探究竟。
可人就是要試一試的,藍曦臣也不例外。藍曦臣正色道:“忘機,不是兄長多慮,而是江湖傳言亂花撩眼,不知道有多少關於夷陵老祖的傳聞,從未停歇。今次不過又是好事之人,傳出來擾人罷了。”
藍忘機直視着藍曦臣的眼睛,一抹跳動的光華閃爍其間,藍曦臣心中再次一嘆,這個弟弟自從魏無羨身死魂消以來,眼中數年如一日的死水一潭。如今也只有那個人的消息,哪怕是如煙迷茫無中生有,才能在那雙琥珀琉璃般的瞳仁里激起一絲生氣。
藍忘機沒有遲疑,道:“此次傳言,與以往並不相同。”此次,不僅蹤跡傳得清清楚楚,連人的相貌行止、異象端倪都有板有眼,而且當地世家的求救書,也已經傳遍玄門。
藍曦臣問到:“忘機,以你對他的了解,你相信他會奪舍重回嗎?”藍曦臣試圖用藍忘機對魏無羨心性的熟悉,做最後一次嘗試。
藍忘機答:“不。”但藍忘機三年來總無數次想過,魏無羨以靈力大損之軀馭鬼萬千,本就是非常人之道,不走奪舍之路,未必就不會重歸於世。加之亂葬崗圍剿之後,玄門百家連續百日佈陣做法,都未能探到魏無羨一絲一毫的魂魄,不是身體與魂魄齊齊碎成齏粉,就是已經潛過百家的追探,要麼重入輪迴,要麼飄搖人間。
藍忘機自然也清楚,就算此次傳言比以往都要活靈活現,但九成也是謬傳。只不過,自己三年來千萬次的問靈,請來魂魄無數,都問不到魏無羨丁點痕迹,卻是怎麼也不甘心。只是無論如何不相信,魏無羨已經魂消歸土,再也回不來了。
藍曦臣又何嘗不知?但他也明了即便如此,要藍忘機放棄,似乎又太殘忍。作為兄長,眼睜睜看到自家兄弟漸漸從重傷中回復了身體,心卻一天一天漸入死灰。每一次問靈將他的心燃起一絲紅焰,又在無望的回復里化為灰燼,一層一層的冷燼將藍忘機的心緊緊包裹起來,直到再也攪不動。
藍忘機還是藍忘機,表面上一如往昔,出塵如仙、景行含光、鋤妖殲邪、雅正端方。但是藍曦臣分明隔着胸腔都能感受到,如今的藍忘機,心裏面該是青年恣意昂揚熱血奔騰的地方,已經凝成了石頭。藍忘機慢慢地再也不會羞澀、不會憧憬、不會懵懂、不會相思、不會痛苦。
可那跟活死人又有什麼分別?藍曦臣想到,有哪怕一點點機會,能夠讓藍忘機的心從灰燼中燃起火來,就算是無望荒唐的期許,也說不定可以讓他看起來不那麼生不如死。這一次,也許確實不該再攔着他了。
因此藍曦臣堅定而關切地告訴藍忘機:“你此去一路小心。”
藍忘機御劍至濟源時,已經又過了一天一夜。縱然藍忘機日夜兼程,路途也實在遙遠,避塵速度再快,也不能將路程縮短一分。
濟源,原是清河聶家的地盤,但早在射日之徵以前,就被岐山溫氏強奪,當地修仙的世家濟源張氏,為自保只得投靠了溫氏,後來射日之徵中見溫氏勢衰,又舉反旗投入義軍。如今,儘管溫氏覆滅多年,但修仙的四大世家尚未完全從戰亂中緩過氣來,濟源這種偏處清河聶氏、蘭陵金氏兩家交界處的極遠之地,是回歸聶氏的地盤,還是偏向金氏,全然沒有一個正式的說法。
故此,近日夷陵老祖重歸於世的消息,濟源張氏就向四大世家都傳了信,既不敢只傳聶氏,也不好同傳金氏,只得廣而撒網,試圖一個都不得罪。
但就是這種一個都不得罪的心態,偏偏讓聶氏和金氏都等着對方出面,畢竟夷陵老祖重歸於世的消息,一年裏沒有個十來宗,也有個七八起,回回大張旗鼓地弄清楚了,都是空穴來風、嘩眾取寵的事,若是幾大世家次次都興師動眾,只怕再大的架子也要耗垮了。
聶氏與金氏都按兵不動,那麼雲夢江氏與姑蘇藍氏更是相距千里,更沒有越殂代皰的必要。何況,玄門百家心知肚明的是,近來名門世家的重心,都在那仙督之位的爭奪上。
是以濟源張氏發出求援貼,竟然只盼來了藍忘機一人堪稱名士。其餘聞訊而來的散修倒是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張氏家主在大廳里一片嘈雜聲中,一眼看到藍忘機時,苦瓜一般的臉上總算露出了一絲遠遠談不上欣慰的複雜表情。
藍忘機自帶冰雪氣場,背劍負琴,在張家大廳中只往椅上一坐,門生們就趕不急地去通報張宗主,大氣都不敢多出一下。而周遭各路散修們則從先頭兄弟好哥倆好的哼哼哈哈,變成對藍忘機冰凍三尺的竊竊私語。雖然聲音都不大,但勝在人多,哪怕都是蚊蟲般的低聲交談,也集結成一波一波令人頭痛的亂響。
藍忘機耳目絕佳,四周的低語一字不落紛紛傳進耳中。什麼“夷陵老祖的死對頭”、“射日之徵時就天天打架”、“我見過!我親眼見過!”、“不是對手,簡直毫無招架之力”,“含光君的修為只怕還比不上那個人吧?”、“瞎說!不夜天時就是含光君一人之力阻止夷陵老祖的!”……藍忘機只低頭看着地板,不置一詞。
張宗主恭恭敬敬地將藍忘機一人迎進內室,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將此次事件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濟源王屋山,方圓八百里,因《列子》中《愚公移山》而聞名,自來就是玄門夜獵的好去處。數千年中,也有不少玄門世家在此修行立家又湮滅。現今的濟源張氏已經在此立家一百餘年。
半個月以來,張氏組織的夜獵,在王屋山中屢屢受阻,獵物被似乎是凶屍的邪祟劫走,山中出現古怪的笛聲,也有平民及修士不止一次見到黑衣人吹笛馭屍。身材欣長勁瘦、面容俊美陰沉、墨黑笛子、鮮紅穗子,與夷陵老祖如出一轍。若是以往的鬼修假扮,斷乎做不到處處都像,而且馭屍的程度和數量,也不是一般假扮的鬼修能夠做到的。
“這次,只怕是夷陵老祖真的重歸於世了。”張宗主戰戰兢兢地說完,額頭上真的滲出一層密密的汗珠,他這才真的擦了擦汗。
那夷陵老祖要重歸於世,選哪裏不好,偏偏選在這兩大修仙世家勢力相交的地界,如今弄得傳聞四散,各路散修蜂擁而至,天天往山中成群結隊地鬧騰一陣就回自己府上打尖,自己應接不暇,卻根本沒有真正的解決之法。張宗主心裏急得慌,直把藍忘機當做了救命稻草,巴不得藍忘機立馬啟程去把夷陵老祖收伏了去。
藍忘機一言不發聽張宗主半是陳述半是報怨地呱噪完,只問了一句:“異象最多的,是在山中何處?”
張宗主雖然與姑蘇相隔千里,也知道含光君夜獵向來獨來獨往,所以當藍忘機起身御劍,騰空而起時,沒太注意到藍忘機的一聲“告辭”,只是彷彿聽到方才含光君心如擂鼓,自己也在發抖:我聽到的是含光君的心跳?若是含光君都如此害怕夷陵老祖,那麼我濟源張氏的仙府是不是要換個地方了?只是若換了地方,還能叫濟源張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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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已經不在江湖許久,江湖還留有大哥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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