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水-1
魏無羨身上的酒釀淡香隨着每一次呼吸逐漸濃郁,像看不見的手溫柔地觸摸每一寸肌膚,而四片唇瓣緊緊壓在一起帶來的足以激起渾身顫慄的觸感,遠比喝下的酒更醉人。藍忘機獃獃地瞧着那對睜得極大又水光瀲灧的迷茫雙眸,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吻,經年壓抑下的情潮勢不可擋地沖開禮義廉恥的藩籬,攪亂不甚清醒的心思,攪得心裏空空落落,攪得渾身血液翻滾,卻將最滾燙的思念烙在唇上。
亂如千軍擂鼓的心跳同時震撼着兩具軀體,藍忘機抖了抖眼睫,深深地望進那雙攪亂自己心脈、攪動自己全身血液的眼睛,用力地加深了這個吻,然後緩緩地合上眼帘,沉浸在致命醉人的觸感里。兩人的嘴唇之間沒有一點的罅隙,藍忘機感到自己用舌尖頂開魏無羨的唇縫,在那極致溫軟的雙唇之間逡巡,最後想撬開緊閉的牙齒,再往深處探尋。
敏感的舌尖像乳鴿的身體,至嫩至柔,無法穿過貝殼一般堅硬的牙齒,藍忘機發現自己無論怎樣用力也撬不開魏無羨緊咬的牙關,疑惑地睜開眼睛,卻看見煙霞在那對極黑極亮的眼珠里如泣如訴,盈盈欲滴的彷彿不是水,而是滿滿的幽怨。
這眼神狠狠地燙到了藍忘機,霎時間揪住心尖的鈍痛鋪天蓋地壓下來,僵硬着停了唇舌的動作,無助地大睜雙眼,手足無措。
接着魏無羨輕鬆地掙開了壓在自己唇上的那雙唇瓣,在一剎那就聚起眼睛裏的清明,對着愣愣盯着自己的藍忘機,輕聲問道:“含光君你醒了沒有?”
如同被夜空的閃電擊中,身子劇烈地一抖,驟然間藍忘機完全清醒過來,接着就像小時候第一次被人從頭到腳按進了冷泉,連頭髮絲的末梢都是刺骨的冰涼。手臂的桎梏在方才他親吻魏無羨的時候,早已經鬆開,可那時醉在溫柔里的藍忘機並未意識到這是一種拒絕。
默默無言地站起身,藍忘機退開一步,看着魏無羨自己爬起來,伸手在衣服上四處撣灰塵,無聲地在袖中將指甲狠狠戳進掌心的肉里,他澀啞着嗓子說了一句:“對不起。”低下頭不敢直視魏無羨的表情。
只聽見魏無羨用滿不在乎的聲音說:“咳,算我幫你這個朋友,配合你提前演練一下!”衣服上的灰抖落得差不多了,魏無羨伸個懶腰,又恢復到生龍活虎的樣子,似不經意地又問了一句:“藍湛,看你整天板着一張臉,這應該是你的初吻吧?”
藍忘機垂首,秋季獵場茂密樹林裏澀澀的枝葉青草氣味撲鼻而來,蒙眼的年輕男子渾身無力地倚在樹上,雙手交替耷拉在頭頂的枝丫旁,胸口不斷起伏着,剛剛一場激烈的親吻過後,一雙嘴唇飽滿濕潤,嬌艷欲滴,隨着起伏的胸膛喘息不已。“藍湛,你親過人沒有?”男子的聲音在腦海里迴旋。
“不是。”藍忘機咬了咬下唇,跟着咬緊口裏側壁的軟肉,擠出兩個字。
魏無羨略微有些吃驚,但很快就釋然的樣子,哈哈一笑,說道:“也是,都快要結親的人了,不稀奇!”
“不是!”藍忘機趕緊解釋,知道魏無羨又誤會了,只不過到底是自己說得不夠明白,還是他有意的曲解,在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絲毫看不出端倪。“不是……我……”想着怎樣才能再次拾起錯過的誓約,剖出一顆心來給他看個明白。
“哎,別說了!”魏無羨突然出聲打斷,收斂起嬉皮笑臉,藍忘機覺得他好像有個瞬間黑了面色,只聽他又說道:“不關我事,我也不想知道。”說罷兩步到桌旁,掀開衣擺坐下,提起酒罈子就喝。
堵在喉嚨里的話沒了說出的理由,偷偷藏起的嘆息鎖住了心門,靜寂無人時的嗚咽道不盡離愁,經年滴血不盡的傷痕也解不去相思,多年思念化成的灰被殘餘的酒氣蒸成了苦澀的水,眼裏盛不下,咽下去苦得全身都在顫抖。但即使藍忘機整個人都化成一灘苦水,也化不開一個問題:如果你喜歡的人喜歡的不是你,能夠怎麼辦?
酒樓掌柜親自帶着小二端來飯菜,看到的就是這陰風慘慘的一幕:黑衣的俏公子獨自坐在桌旁喝酒,白衣的仙君一動不動低頭站在桌旁默然不語,大白天的,明明兩個活人,冷颼颼凄慘慘,似將酒樓帶進了萬古長夜。
掌柜和小二相視黯然,面色如土,只道二位仙門人士已經對圍城的凶屍束手無策,故此意氣消沉,端着盤子的手就不住地抖了起來。好在魏無羨很快恢復如常,又費了一番功夫安撫住掌柜小二,才跟藍忘機草草用完了午飯,下樓往鐵匠鋪去。
那邊鐵匠剛剛完成鑄造,烘爐邊熱浪逼人,二尺長的鋼鉗夾起通紅的虎符放入水中淬火,“呲”聲響過騰起衝天的煙霧,隨即“哐當”一下,煙霧散盡,鋼盤上面一塊巴掌長、三指寬的黝黑半邊虎形玄鐵鑄件,靜靜盤卧着。
“成了。”魏無羨久久凝視着虎符,從袖中取出另一半,一上一下放在一起,兩塊各自集合了萬千怨氣的虎符,看似精絕輕巧,實則隨時可以掀起血海屍山、慘絕人寰。
藍忘機慘白着臉,噤聲不語,當年魏無羨修鬼道,自己什麼也做不了,最終魏無羨慘遭反噬,神魂俱滅,這陰虎符就是最大禍首。然而今世,魏無羨本已小心謹慎不再擅用鬼道,但時勢迫人,為了救這城中平民,再次復原陰虎符,魏無羨心中只怕也不好受。
藍忘機也垂眼凝視着陰虎符,沒注意到魏無羨已經轉頭看他,“含光君,你想過沒有,也許我們即使復原了陰虎符也會失敗。”魏無羨平淡地說出一個冷酷的可能。
“那又怎樣?”藍忘機看魏無羨一臉平靜,並不理解魏無羨這番話的意思。
“如果知曉必然失敗,你會怎麼樣?”魏無羨緊跟着問道。
“未經博弈,如何知曉。”藍忘機淡然回答。
“我只是問問。不過以你一向的做派,自然會戰鬥到最後一刻。”輕輕地不帶一絲情緒,魏無羨只說出一個事實。
藍忘機默認。於他而言,大抵上修仙就是為了除魔殲邪,自己的生死往往置於事外,更兼又無家室牽挂,與其平靜地老死在床上,不如戰死於一場轟動的夜獵。
“走吧,這次能不能成功,就看你的了。”魏無羨將虎符收進袖中,“藍湛,先去北門。”
“好。”藍忘機念起劍訣,避塵“錚”地一聲出鞘,穩穩地懸橫在離地一尺的高度上,藍忘機率先跳上去,伸手向魏無羨道:“上來。”
魏無羨道:“這次我站前面。”藍忘機一愣,隨即往後面挪了一步,魏無羨跟着跳上了避塵,藍忘機扶住他的腰,御劍平穩地飛升至半空,劃出一道藍色長虹,往北門飛去。
未時已至,天光仍舊當空,青磚城牆之外黑霧隱隱,藍忘機穩住避塵在北門城樓頂上,再往外魏無羨就出不去了。不知是不是送了通牒給除魔營,又見修士們御劍離城,幕後操控之人以為勝券在握,號令城外凶屍停住了攻勢,只黑壓壓地聚在城牆根,只待戌時接收陰虎符。
“還是根本看不到何人在操控凶屍。”藍忘機凝目極眺,只看見城外凶屍集結如軍陣,但均是直愣愣、靜悄悄的,半點聲音也無,只剩下怨氣氤氳而成的黑霧,往屍群後方擴散。不要說看見活人,連大部分凶屍都籠罩在黑霧之下,看不真切。
魏無羨嘆了口氣,道:“此人心機叵測,但真是厲害,不管他手裏的陰虎符威力如何,能造出來,已經很了不得了。”
藍忘機道:“可第一對陰虎符是你造出來的。”言下之意,首創自然比仿製者更了不得。
魏無羨領會了這意思,笑了一下,說道:“此物不詳,我現在都在後怕。”遲疑了一剎,又沉聲說:“今次解除危機,這符還得毀掉。”
藍忘機答道:“是,至少毀掉一半。”答應金光瑤要將原來的半塊陰虎符送回去,並非為自己的聲譽,而是關乎魏無羨回來之後的命運。魏無羨今次算是義舉,一來自陷危機救助南平城的平民,二來避免了三百多修士的傷亡,三來並無報復百家的意圖,連陰虎符都會交還給蘭陵金氏,那麼玄門百家想要再起為難魏無羨的心思,也實在找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半空中勁風撲面,將兩人的衣袍吹疊在一處不斷翻卷,魏無羨忽然雙手覆蓋住藍忘機從後面輕輕扶着自己腰身的手,微微停了一瞬,然後將藍忘機的雙手引導到自己下腹丹田處,側首回頭說:“藍湛,你手放這裏,待會我用陰虎符吸收城外凶屍的怨氣,我身體必受侵染,得需要你用靈力幫我疏導。”
藍忘機沉穩地應了一聲,雙臂穩穩地圈住魏無羨,雙手交疊放在他丹田,靈力開始如涓涓細流輸入魏無羨體內。魏無羨取出新鑄的半邊虎符,又拿出一張符紙貼在虎符上,咬破手指飛速寫滿符文,不知道又念了個什麼符咒,跟着虎符脫離了魏無羨的手掌,懸在離掌心一寸的地方,通體發出黑而朦朧的光來。
避塵突然猛地抖了幾下,像是遇上無形的撞擊,藍忘機緊緊摟住魏無羨,運氣抵抗着那股撞擊力,穩住避塵在半空。大片若有若無的黑氣像逆流的瀑布從城牆下往上瀰漫起來,以極快的速度往虎符聚集,在接近虎符的頂端處聚集成沙漏一樣的漩渦,盡數被吸進小小的虎符里去。
魏無羨閉目凝神,臉色越來越白,藍忘機顧不得勁風吹亂髮絲飛舞扎眼的酸澀,在身後睜大眼睛注視着他,持續不斷地給他輸入靈力。果不其然,陰虎符底部出現一束漂浮的黑線,從魏無羨的掌心侵入身體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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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喜歡忘羨放下一切,肩挑天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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