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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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藍忘機以外,其餘的人都是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也沒有人注意到藍忘機的異常,就算注意到了,也只會以為藍忘機素來喜怒不形於色,未將驚異表露出來而已。
“沒看錯?”金光瑤最先回過神來,直視着江澄有些目光渙散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問道。
江澄虛虛望着前方,慘白的臉扭曲到難以置信的幅度,似在拚命抵抗着傷痛,低聲說道:“錯不了。雲夢的身法。一定是他。”從無虞的少年時代起到撐起一個家族,無數次或並肩或追隨,輕靈機變,風姿綽約,曾是自己隱隱感嘆追不上的身影,最後在殘陽下的亂葬崗上碎得齏粉不留。
如今他回來了,整個玄門百家都是他的仇人,誰知道他帶着多少恨歸來?可是他卻救了自己的命。“哈哈哈……”江澄驀地笑了出來,那聲音卻如同鬼哭,他知道他們之間的賬永遠也算不清了。他私底下認定回來的那個人,定會血洗仙門不擇手段,他盼望着他的猜測多麼準確,只不過是為了印證當初的圍剿多麼正義。可是,他知道他錯了,就像當初他確信的一樣,錯了。
江澄不停地笑着,好像只有從靈魂深處擠出過往的沉重,才能麻木身體內外的傷痛,刺耳的笑聲聽得廳堂內一干人頭皮發麻,金光瑤皺眉道:“讓江宗主歇一歇。”身邊那侍從走過去,點了江澄昏睡穴,讓那一直忙着給他治傷的家主包紮傷口。
金子昕道:“莫不是江宗主傷糊塗了,魏無羨與雲夢江氏不共戴天,如今又令凶屍圍城,還救他?”這話雖然難聽,但吳家主等幾位家主不住點頭,都只道是江澄看錯了。
藍忘機沉聲說道:“以江宗主對魏無羨之熟悉,不會錯的。”用眼光緩緩掃了一遍廳中眾人,道:“城外凶屍,不是魏無羨所號令。”
金光瑤目光深沉得看不出一絲情緒,那張秀氣得總讓人心生好感的面孔跟着也是陰沉滿面,極其緩慢地看向藍忘機,嘆氣無聲,像是用了極大力氣才說出話來:“忘機,怎麼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堅持己見?”
藍忘機道:“若是如猜測一般,是魏無羨對百家的報復,何必凶屍圍城,仙門修士盡可棄城而去,傷不到百家分毫。”
金光瑤沉默不語,稍時抬起頭來,輕聲說道:“此事不必再提。”轉頭對他的侍從道:“你拿我的令牌去,傳我的話,請在四方城門守城的眾家主回來共商對策。“
等那侍從得令出去,藍忘機將方才收到的傳信符,遞給金光瑤看,金光瑤看后神情並未鬆懈,只說:“只怕我們死撐也撐不到援兵來時。”
“希望看在城中四萬平民的性命之上,儘力而為。”藍忘機只得將最後的期望說出。
金光瑤擺擺手,不再言語,身旁金子昕並一眾家主也是低眉垂首,更無挺身而出捍衛無辜平民的想法。
藍忘機無聲地咬緊了牙關,心底無助和悲涼蔓延開來,生平第一次為身為仙門修士感到羞恥。即使等到守在四方城門的家主全部回來,也不能挽回什麼,也無法改變南平城內平民被放棄的結局。
未多時,十幾位家主陸續回到林府,卻帶來了更壞的消息。南平城百餘年以來沒有戰事,當年射日之徵也未波及這裏,因此幾乎毫無禦敵守城的裝備。修士們已經用就地找到的材料加固了城門,但城外的凶屍除了繼續衝擊城門,還以屍身為梯,在城牆外面堆起數十個屍骨梯隊,企圖越過不太高的城牆。各城門人手明顯不足,凶屍破城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廳堂內的家主們人人皆是肝膽俱寒,各自在胸中盤算着身家性命,彼此間眼神四處交流,已經將“棄城”達成了共識,只待一個契機就和盤托出。因金光瑤是除魔營副指揮使,地位最高,眾人最後都看向了他,等他下令。
就算各人已經認定了要棄城而逃,但還是希望能夠將作出這種丟人決定的帽子甩給別人,畢竟無論是誰都無比看重自己這張仙門首領的老臉。
金光瑤躊躇不定。修士們脫身容易,審時度勢、保存實力的理由也算說得過去,但玄門百家裏多的是沒有參與此次行動的家族和修士,如果刻意加油添醋醜化此次棄城,悠悠眾口還是難堵。
藍忘機道:“姑蘇藍氏的援兵已經在路上了,希望斂芳尊帶領修士們儘力一博。”
立刻就有一個家主哀嚎道:“扛不住的,凶屍數量太多了。”話音還在廳堂里嗡鳴,眾人就紛紛應和,議論不斷,有人小聲說:“斂芳尊快做決定吧,早日回去集合援手,勿做無謂犧牲。”
突然,天井上方一個清朗的聲音大聲說道:“欺軟怕硬,臨陣脫逃,真是給玄門百家長臉哪!”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傳進廳堂。這話臊得大部人立刻紅了臉,閃爍着眼光望向天井,唯有金光瑤臉色蒼白,運氣沉聲問道:“是誰在裝神弄鬼?”
藍忘機一驚之下,還是壓住了喉間“魏嬰”兩個字,只暗暗握緊避塵劍柄,不知道魏無羨為什麼突然出現。
一個人影輕飄飄地從房頂上落到地面,修長瘦削,廣袖黑袍,衣裾飄飄,劍眉星眸,俊美奪人,嘴角微微上翹,蒼白的臉上寫滿了不屑,笑意里儘是森然,他兩隻手都負在身後,一步一步朝廳堂里走來,隨着步伐在身後將竹笛旋轉成圈,鮮紅的穗子飛舞如血輪當空。
“魏無羨!”“夷陵老祖!”“真的是他?!”隨後廳堂內儘是兵刃出鞘之聲和粗重的呼吸聲,除藍忘機以外,眾人不約而同地站為一排,舉劍向外,臨淵履冰一樣的氣氛剎那間籠罩住整個大廳。
“原來是夷陵老祖大駕光臨!你縱凶屍圍城,意欲何為?”金光瑤跨出一步,站在眾人身前,伸手擋住眾人的攻勢,頗為沉穩地道。
“凶屍不是我控制的,你信也罷,不信也罷。”魏無羨站在大廳門口,瀟洒自如地說。他的目光越過廳中眾人,最後在藍忘機臉上輕輕掃過。而藍忘機的目光根本沒有離開過他,這一瞬間的目光交匯,依稀覺得魏無羨是告訴自己:放心。
金光瑤道:“有什麼目的,說罷。”
魏無羨笑了一下,搖頭道:“真沒有。只是實在看不過仙門修士貪生怕死的樣子。”笑靨將他白得不甚健康的膚色映得生動了些,更添了幾分俊朗瀟逸,面上三分嘲弄,三分自嘲,還有三分是看破生死的坦然,繼續說道:“有獵物、為地盤,都搶着去,真要拚命時,卻跑得比兔子還快。”
金光瑤不顧臉上紅白相間,反而輕鬆下來,嘴角竟然浮現出一個梨渦,只是將手輕輕放在腰間,好像無所謂似地等着魏無羨說出更難聽的話來。其餘眾人驚異地瞧瞧金光瑤、又瞧瞧魏無羨,握住武器的手攥得更緊了。
此時天邊同時從四個方向出現劍芒,風馳電擎一樣駛來,彈指間落在天井中,四個修士跌跌撞撞地闖進大廳,面如死灰,手中各自拿着一隻箭矢和一張符紙。
金光瑤從侍從手中接過四張符紙,這並不是催命的召陰符,而是借用符紙寫的信,內容皆是一樣,他抬眼掃了一眼魏無羨,念到:“戌時,令修士一人攜陰虎符自縛於西門,其餘三百七十五名修士於酉時之前離開南平城。否則凶屍屠城。”
隨後四張符紙在眾人手中傳閱,懸在頭頂的大刀已經落下,家主們從最初的驚慌失措逐漸恢復至氣定神閑,這符紙傳遞的信息簡直就是赦免令,畢竟陰虎符不在他們手裏。唯一的障礙是,蘭陵金氏會不會交出陰虎符?至於夷陵老祖重返人間的大事,反正有整個仙門做後盾,已經是一個不那麼緊迫的問題了。
金光瑤一改方才溫和的表情,狠狠盯着魏無羨,額間的硃砂紅得幾乎滴出血來,讓他秀逸的臉龐頓顯凌厲之色,冷冷地說道:“魏無羨,你縱凶屍圍城就是為了陰虎符嗎?”
“我早就說了,與我無關。”魏無羨如臨風玉樹,瀟然而立,有種自然而然的凌厲氣勢,一雙漆黑的眸子毫不退縮地回望金光瑤,不咸不淡地說:“我一向獨來獨往,也請不起幫手。何況,如果是我,還有必要出現在這裏,讓你們刀劍相向嗎?”
金光瑤垂下頭,半晌緘口不言,似在思索。藍忘機也極意外:這從城外射進來的箭矢帶信,怎麼如此清楚城內修士數量、甚至知曉陰虎符在此的絕密消息?顯然不可能是一人之力,除魔營裏面肯定有人與城外勾結。
想來金光瑤也意識到這個結,但他也來不及細想也沒機會細查了,金子昕在旁邊低聲問道:“是直接走,還是?”陰虎符是蘭陵金氏最顯赫的戰利品,是仙門戰績最巍峨的豐碑,哪怕只是一塊沒有功效的廢鐵,也值得金氏門生炫耀幾輩子。交出去換取南平城內平民的命?只怕並不值得。
金光瑤再次看向魏無羨,目光里已然不帶戾氣,問道:“如果不是你做的,那你此來為何?”
魏無羨哈哈一笑,道:“先頭是看不慣你們膽小怕死,想趁你們走之前取笑幾番。如今卻也很想知道,城外到底是什麼人設的局。”
金子昕怒道:“魏無羨!說話小心些!不要以為你死過一次,那些債就一筆勾銷了!”
魏無羨本來微眯的眼睛猝然睜圓,精光四射,傲然道:“就憑你們這些人,我還真沒有放在眼裏!”
“罷了!勿做口舌之爭!”金光瑤揮手止住目呲欲裂的金子昕,隨即溫文爾雅的態度又回到臉上,對着魏無羨問道:“夷陵老祖有何高見?在下也想聽一聽。”語至輕柔,恭敬有加,旁人如若不知對方是魏無羨,還會以為金光瑤是對着什麼仙門雅士討教學問。
“不知道斂芳尊是何打算?”魏無羨將話頭直接拋回來。
金光瑤平靜無波地道:“你也看到了,棄城,城內平民會死;死守,城會破,城內平民還是會死,還要搭上我仙門修士的性命;交陰虎符出去,至少有一半的機會活這城裏四萬人。”這話一出,眾家主無不在心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連帶看魏無羨都順眼了。
金子昕忍不住拉金光瑤的袖子,急速說道:“即便交出陰虎符,也不敢保證凶屍就不會屠城,橫豎都是死,何必再給敵人添彩頭?”
魏無羨倒有些意外似的,奇道:“斂芳尊是想交出陰虎符救這城裏的平民?”
金光瑤坦然道:“雖說是夷陵老祖的驚天之作,但這半塊陰虎符就是廢物一塊,留在我手裏也就一個掛件,如果能活四萬人,不僅是我仙門的義舉,說不定還可一併補償這塊虎符當年造下的孽。”他娓娓說道,像是在茶舍青廬間,與友人口角噙香捻子黑白一樣閑適,不經意地提起不夜天的三千修士之死。
藍忘機聽聞此言,淡色琉璃一樣的目光轉向金光瑤,有些訝異並疑問地在他身上走了一遭,又轉回魏無羨,生怕他因提及不夜天而控制不住。
魏無羨嘴角浮笑,劍眉下星眼如炬,含着幾縷譏嘲,道:“好個義舉啊。斂芳尊可有想過城外之人拿這陰虎符去會做什麼?如若拿到半塊虎符,仍要屠城呢?”
金光瑤黯然答道:“想也無用,無需去想。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保這城內四萬人的命了。”
“誰說沒有。我有。”魏無羨瞧着金光瑤的臉,深沉的黑眸如同七月夜裏的星空,只聽他淡定自如地說道。
眾人皆是聞言驚詫不已,吸氣聲不絕於耳,各人不住對望,臉上均是掩飾不住的訝異。金光瑤抬了抬眉,頗為不信又不失禮貌地問道:“願聽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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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千萬人吾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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