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
困境
幾十人刀劍齊出,勢如疾風躍進大堂,將藍忘機、魏無羨及一眾鬼修圍在中間。魏無羨在電光火石之際後退數步,將自己混入鬼修之中,低下了頭。藍忘機側首以眼角餘光看向他,魏無羨俯首抬眼,對他微微點頭,藍忘機瞭然,遂轉向金子昕,凜然說道:“不知金公子此舉何意?”
金子昕目光陰冷,在藍忘機面上轉了兩圈,道:“聽聞這些鬼修蘇醒,夷陵老祖陰謀敗露,自然是要出現的。”但他的神情像是有些欲言又止,有些話明明已經在嘴裏,最後還是吞了回去。
他這話一出,剛剛恢復神智的一干人,還是都聽懂了這話里的意思,驚恐情緒立刻就在中間炸了鍋,有尖叫的,有傻哭的,有嚇得又跌坐在地上的,亂作一團。藍忘機知道魏無羨混在中間,是賭包括金子昕在內的人,都不認得他,而且衣飾打扮也差不多,只要趁亂,總有機會離開。藍忘機也知道,魏無羨刻意掩蓋行蹤,也有不讓他牽連進去的想法。
藍忘機不變聲色,仍是緊盯着金子昕,緩緩說道:“除魔營在各地剷除鬼修,都是打着對付夷陵老祖歸來的旗號,但迄今為止,從來沒有一次有過實證。”說著,徑直往金子昕面前走去。
他天生霜雪罩頂,清冷如仙,更兼不苟言笑,淺淡的棕瞳倍添疏離,一動不動盯着人時,給旁人極大的壓力,此時全身氣場全開,周遭眾人頓時感到冷氣颼颼。金子昕在他的目光之下不自然地眨了幾下眼,但還是撐着沒有移開眼光。
圍在藍忘機身前的幾位持劍修士,在他的高壓氣場之下,不自主地退開一步,給他讓了路。
藍忘機走到金子昕身前三步站定,凝目不語,面上雖無表情,俊雅絕倫的容顏如雕如塑,卻不住散發出劈山裂石的鋒利殺氣。室內氣氛霎那降到冰點,就連方才鬧騰騰的一眾修士也張大了嘴,不敢再發出聲音。
金子昕面上雖一直維持着高傲的表情,麵皮下肌肉卻扭曲了幾下,暗暗咬牙,將心一橫,道:“我們收到線報,夷陵老祖定然會在此現身。含光君如若不信,盡可以觀其變。”此刻己方人數雖眾,但論實力,與藍忘機相比還是遠遠不足,沒必要激怒藍忘機造成雙方出手相向,平增傷亡。
藍忘機道:“你們每一次都說是清剿夷陵老祖餘孽,可這些修士,明明是被邪術控制的傀儡,能夠救下的,為何不救?”他眼神語氣愈加凌厲,人又比金子昕高了大半個頭,在這樣居高臨下的逼視之下,金子昕不禁又矮了半截,終於轉開了眼,不再跟藍忘機對視。
藍忘機站在那裏,玉冠白衣,墨發如瀑,俊顏如仙,漸已偏西的日頭從踹開的門邊照射進來,給他周身鍍上一層金光,配上不住散發的凌厲氣息,整個人如同戰神一般,讓人不敢仰視。
他身後的十幾個鬼修,已經明白藍忘機是站在他們這邊的,在仙門修士刀劍加身的威脅下,藍忘機就是他們唯一生存的希望。於是哀嘆與求救聲逐漸彙集成一片嘈雜的汪洋,刺得金子昕面上一陣紅白交替,陰晴不定。
但就這樣僵持着,除魔營面上也無光,何況他們的任務只是引出夷陵老祖,後面的事自有勁旅來支援,金子昕暗自思襯,終於決定來個緩兵之計。
金子昕抬起頭,嘴角浮起一絲不怎麼真誠的笑,把他眉間硃砂映襯得格外血紅,試圖輕描淡寫地表露出一派正義,說道:“含光君不必動怒,這些修士如果真是恢復神智,又是受人逼迫,我們當然不會與之為難,只是少不得排查之後才能確定。”
藍忘機心有乾坤,知道這是金子昕的緩兵之計,看樣子他們不會輕易善罷甘休。但他們如何得知魏嬰會在此處?又有什麼本事留得住他?在轉瞬之間的思量過後,藍忘機決定聲東擊西,於是對金子昕道:“如何排查?”
金子昕道:“登記造冊,挨個勘察神智,姓名身世,查明身份之前,暫由除魔營看管。”這個算盤打得很實在,含光君既不能說他們濫殺無辜,又不會放走一個鬼修,這些人的身份沒有個半把個月,神仙老子也沒有本事弄清楚,到那時算是圓滿完成上面交待的任務。
但藍忘機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而自己的當務之急是讓魏無羨想辦法混出去,不能現身百家面前。眼下雖然沒有修士發現魏無羨藏身在眾人之間,但時間一長,難免露餡,關鍵是不知道金子昕他們有何機關計謀,能夠困住魏無羨,因此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暴露出來。
“你們駐紮在何處?”藍忘機問金子昕,目光沉沉逡巡在金子昕面上。金子昕分析藍忘機言下之意,好像是準備接受己方的安排,於是也直說:“我們在城東林氏仙府暫住。”林氏是南平大姓,族中也附庸風雅修習仙道,雖然修得稀鬆平常,地處嶺南也沒有什麼可以炫耀的資本,但對外所稱,依然以仙府自居。如今除魔營到來,林氏自然是百般巴結,因此將府邸借給除魔營做了臨時落腳處。
藍忘機似雲淡風輕不以為意,緩緩說道:“此間客棧不便繼續叨擾,有請金公子帶路。”又轉身對一眾正哀嘆悲嚎不止的鬼修說道:“也請各位稍安勿躁,隨隊往城東另行安置。放心,有我姑蘇藍氏在此,不會有人為難你們。”他目光對上魏無羨,見魏無羨眉頭微皺,眼含憂色,似是搖了搖頭。藍忘機四平八穩地收回目光,轉首對金子昕道:“金公子,請帶他們先行一步,我與此間掌柜結賬。”
先頭金子昕帶領修士踹爛了客棧的門板,肯定是要賠錢的,蘭陵金氏財大氣粗,本來不會在意這蠅頭支出,但金子昕氣惱藍忘機處處壓他一頭,故意裝作事雜善忘,將手一揮,帶領眾修士押着十幾人就出客棧往東走去,留下藍忘機去與掌柜算錢。
掌柜的的確是病懨懨的出來,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若蘭扶着他爹爹的手臂,有些驚恐的大眼睛像是含着水,眼巴巴地看着藍忘機付了銀子,喊了兩聲“公子”便沒有機會再繼續下去,一直望到藍忘機收拾好東西,轉身出門,憋了許久的淚水終於無聲地打濕了面頰。
藍忘機踩着西斜的日頭,一步步緩緩跟進前方几十人的隊伍。街道的青石板路兩旁,店鋪攤販們煞有介事地看着熱鬧,嘰嘰呱呱地評論着修士們。忽而一陣燥熱的風平地颳起,捲起沙塵飛舞,路旁的人紛紛拿袖子遮住眼睛。
藍忘機見狀出手如電,翻出七弦琴,捻指如風,退魔曲登時大作,響徹雲霄,其中蘊含的靈力震得修士們紛紛舉手掩耳,試圖隔絕這震動心脈的琴音。魏無羨等的就是這一刻,身旁眾人都顧不上周邊,修士們差點丟了刀劍,他縱身一躍,跳上右手邊鋪子的二樓門廊,再翻身躍上屋檐,瞬間就消失在屋脊之後。
金子昕拚命壓下心脈亂跳,此時方知與藍忘機修為相差之巨,顧不得耳中也嗡嗡亂響,勉力向藍忘機擺了擺手。藍忘機掌壓琴弦,止住琴音,憂懼不形於色,只道:“有異。”金子昕眉頭皺起,疑惑地望向藍忘機,再順着他的眼光看向左側房頂,問道:“什麼人?”
藍忘機道:“不知。”一雙淡色眼睛因為背對着斜陽,顯得比平日裏深沉,金子昕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緒,看樣子又無法撬得開他的嘴,讓他多說幾個字,只得吩咐幾個修士,御劍升空,四處查看一番。當然費了一炷香的功夫,什麼也沒有查到,幾人回來照實稟告了,金子昕無法,只得又吩咐繼續行進。
一路無話,到得林氏府邸,嶺南特有的飛翹屋檐和鍋耳風火牆在林府是格外張揚,足足比其他街坊高了一丈有餘,林府家主帶領數個門生立在門口迎接。藍忘機走在金子昕旁邊,冷冷地聽金子昕給林氏家主介紹了自己,相互回禮后再隨林府眾人進去。
因藍忘機在此,且之前也允諾當鬼修恢復神智便不再為難,金子昕就不好再將鬼修們當做人犯關押,此時集中在林府堂屋的大廳里,有門生搬來數根長凳,讓這些精神萎靡的鬼修們坐着。金子昕吩咐下面修士拿來筆墨紙硯,給他們挨個登記信息。
林氏家主面露憂色,欲語還休,想了有半晌,終於鼓起勇氣問金子昕道:“金公子,如果消息可靠,那夷陵老祖會來尋這些鬼修滅口,我們這裏,這裏,可抵擋得住?”
金子昕哼了一聲,道:“這裏不是還有含光君嗎?含光君的修為,那是深不可測。而且誰都知道,姑蘇藍氏含光君與夷陵老祖水火不容,必然是全力助我們圍殲的。”這話故意說得很大聲,乜斜着眼看藍忘機,雙手抱臂,胸口不住起伏,想是還在不滿先頭藍忘機奏琴時給自己人造成的干擾。
藍忘機姿態優雅地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胸背在檀木太師椅上挺得筆直,看都不看金子昕一眼,默然注視着在做登記的一干人。金子昕雖然在各種場合見過藍忘機數面,無奈都是遠遠旁觀,根本沒有機會搭上話,加之藍忘機本就不喜應酬,出名的冷麵冷心,金子昕自然早就聽聞。如今見藍忘機還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只得自行與林氏家主扯開了其他話題,寒暄些有的沒的。
不知魏無羨現在何處,是否已經離開南平城,藍忘機望着眼前影影綽綽的人,心思卻早已飛出林府,遙遙飄向那個人去的方向。三年生死相隔,一朝重見,如曇花一現,卻又各奔東西,好在他全身而退,只盼他長長久久的平安才好。
一盞茶功夫,鬼修身份登記的記錄簿呈了上來,意外的是,這十幾人均不是修習鬼道的修士,有部分是正經的仙門弟子,還有一部分甚至根本不是修士而是平民。雖說核實清楚身份尚需時日,可如今也只能暫且以這些人自報的身份相待。金子昕看了一眼藍忘機,藍忘機面上並無情緒,於是與林氏家主商議,暫且將這些人集中安置在客房,派除魔營的修士看守。
藍忘機突然開口,直問金子昕:“金公子,如何篤定夷陵老祖會來?”
金子昕原本已經將藍忘機當做空氣,冷不防有此一問,滯了一下,竟是沒有回答,眼睛眨了兩下,嘴唇不自然地扭曲了幾下,還是按捺住了說話的慾望,只是用一雙眸子陰沉着作為回應。藍忘機思量以他的性子,如有驚人之語,不說出來那是比死還要難受的,竟能按下不說,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關鍵信息,以至於憋得如此難受都不言。
林氏家主眼看尷尬忽起,不想得罪兩大家族,又不知道該插什麼嘴,正急得心絞痛,正好下人來回晚飯準備好了,忙不迭地打圓場道:“哎呀,招呼不周,招呼不周,眼下是用晚膳的時辰了,請兩位公子隨我往花廳入席吧!”一邊起身滿臉堆笑地帶路,一邊對自己的機智表示相當佩服。
藍忘機簡單吃過,回過禮,就跟隨林氏家主安排的下人,到給自己準備的房間去休息。這是一間在後院角樓上的暖閣,沿石子小徑,一路分花拂柳,角樓四周都是蘭草樹木掩映,一派清幽。上得閣樓,小小一間屋子,一案一榻一衾,素帳紗幔,頗為簡潔。
待引路的下人離去,天色逐漸全暗,案上鶴盞銅燈孤立,並未點燈,窗外樹影隨風晃動,藍忘機除了外袍,取下玉冠,將三千青絲披散而下,在榻上閉目打坐小憩。約莫戌時三刻,聽得窗棱上輕輕響起剝啄聲,藍忘機星眼微張,只見一扇窗子推開,一個人悄無聲息的從屋外鑽了進來。
魏無羨一身林氏家僕的打扮,進屋后就開始脫衣服,露出裏面的尋常衣衫。藍忘機一點都不驚訝,只是心內有少許波動,或許是因魏無羨在換裝的同時,有一眼沒一眼地用眼神掃過自己的面龐。
室內極昏暗,但修仙之人目力非常,魏無羨微微的笑臉還是一點不漏地鑽進藍忘機眼裏。這個人,居然連夜裏摸進別人房裏還笑得出來,藍忘機眉頭舒展開來,淡如煙色水晶的眼中也積起一絲淺淺笑意。
魏無羨走近藍忘機,低聲說道:“藍湛,不好意思,我實在沒地方去了才來投奔你。”往兩邊看了看,發現沒有座椅,正琢磨着以怎樣的姿態說話,才不會對屋子主人帶來那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藍忘機往榻的一邊挪了兩尺,給他留了個位置。
“嘿嘿,謝啦!”魏無羨側身坐在了榻沿上,斜對着藍忘機的臉,玄色衣擺不經意地重疊在藍忘機的白色中衣衣擺上。藍忘機輕輕捋了捋衣服的皺褶,遲疑了一下,沒有將兩人的衣服分開。“我本來想出城去,卻沒想到南平城四周都設了結界,我出不去。”魏無羨低聲正色說道。
“怎可能?”藍忘機疑惑地睜圓了雙眸,設立臨時結界需要消耗大量的靈力,一般都是在小範圍內使用這種仙術。要設立一個大到罩住整個南平城的結界,藍忘機自覺在仙門世家中無人有如此修為。
魏無羨當然理解藍忘機的疑惑,稍加思索,道:“一個人不行,幾十人同時發力,如何?”
“即便是幾十人同時發力,沒有仙門至寶法器,也是做不到的。”藍忘機凝目在魏無羨臉上,緩緩說。修仙世家仙府的禁制,小到一座山頭,大到半闕城池,也是要藉助上品法器,儲存放大靈力,加之不下百餘位修為高深的修士,耗費七七四十九天以上才能修成。
“我出不去倒是小事,但你們也被困在南平城了,外面的人也進不來。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魏無羨頓了一頓,“難道是已經有人知道我在這裏,用結界把我困住,再想辦法瓮中捉鱉,生擒我?”忽爾眼中閃過一絲凌厲,冷哼一聲,“想得倒美!”
“金子昕篤定你會來這裏,但始終未說明緣由。”藍忘機雙手放在膝蓋上,略微握緊,注視着魏無羨面上表情,心裏隱隱覺得此事不簡單,但又無法判斷哪裏不對。
魏無羨滿不在乎地一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時候自然有辦法,現在想那麼多幹嘛。”說著起身走到窗邊,像是想了一想,道:“我還是不打擾你休息了,從昨天起你就沒怎麼睡覺。”
藍忘機趕緊道:“你要去哪裏?”與其放魏無羨在外面亂跑,還是在自己身邊更放心一些。
魏無羨回頭道:“我出去隨便找個地方對付一宿。”伸手去推窗棱。
藍忘機飛身從榻上躍到窗邊,攔住魏無羨的手,低聲道:“出去太危險,你留下。”一不留神手心碰觸到魏無羨的手背,兩個人同時抖了一下,但沒人縮回手去。藍忘機感到自己溫熱的體溫緩緩流進魏無羨有些冰涼的手背,漸漸分不清彼此,他輕輕扇着眼睫看向魏無羨的眼裏,發現那裏幽深猶如千呎潭水,似醉非醉地漾起點點波光。
一時語盡,室內呼吸漸重,魏無羨眼睛眨了一眨,兩人同時撤了手。“只有一張榻,連張椅子都沒有,你讓我睡哪裏?”魏無羨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蘸了蜜,黏黏糊糊的,差點聽不清楚。藍忘機腹間驟然繃緊,不得不費力壓抑住內心悸動,很是艱難地說:“你睡,我打坐。”
魏無羨輕輕笑了出來,眼裏儘是揶揄,“我知道你最不喜歡與人接觸,你都這樣了,我可不能占你便宜。”好像立刻就忘記了剛才兩個人手挨着手的事實。
藍忘機張開了嘴,還沒想好該怎樣回答,就聽魏無羨說:“你睡,我才睡,否則我們就一直坐到天亮。”樹影在窗外搖曳明滅,在魏無羨臉上投下斑駁不定的明暗光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的手背負在身後,又好似氣定神閑。饒是藍忘機博古通今,也不知道該怎樣解讀“你睡、我才睡”,只知道留下魏無羨,是他今天無論如何要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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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關心一個人,會為他想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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