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
好在從坡下到坡頂的距離實在不長,這一次的沉默短得就沒有那麼尷尬,藍忘機抬頭盯着魏無羨先前藏身的那棵樹,拿不準是一起跳上去,還是該各自分別坐一棵樹。他這一猶豫,魏無羨就看出來了,於是魏無羨也仰起頭,打量了一下身前這兩棵看起來差不多的參天古木。
“沒什麼特別啊,都一樣。”藍忘機還沒有來得及答話,就只見魏無羨衣擺下的靴子快速閃了一下,已經躍上了他自己躲過的那棵樹,在密密的樹葉間探出臉來,“藍湛,上來。”
藍忘機飛快地答了一聲:“好。”一眨眼就竄上了樹,想是魏無羨覺得自己的話尾音還沒有落下去,藍忘機就已經在面前了,這速度實在快得令人詫異,藍忘機看見魏無羨的嘴順着消失的尾音,慢慢擴成了一個圓形。
我是怕你反悔,發現兩個人同坐一棵樹其實不那麼寬敞。藍忘機在心裏為自己過□□速的動作做了個解釋。然後他什麼也沒有說,撩開擠匝密匝的細碎枝葉,側過身子,在魏無羨右手邊樹枝上坐下。距離把握得剛剛好,絕對沒有挨到魏無羨的身體,但衣袍堆疊看起來又像是貼在一起;這個側度,也可以在透過枝葉鑽進來的月光下,將魏無羨的全臉籠罩在自己的視野里。
果然,魏無羨啊呀一聲喊了出來,“藍湛,好像這地方不夠寬。”說著東張西望,許是想看看能否挪到其他枝幹上去。
“還好。”藍忘機趕緊切斷魏無羨可能的下一步行動。這根樹枝就很好,魏無羨說話帶起的氣息,正好能夠不輕不重地吹拂到自己臉上,距離上一次感受到他的氣息,已經過了三年又三個月。
當晃動的樹枝連帶着樹葉安靜下來,兩人在一片靜謐里互相凝視,夜色與周遭縱生的葉片將他們籠罩着,包裹着,小小的空間彷彿就是全部的天地。這短短的一瞬間,彼此的容顏沉進了星眸,藍忘機微微睜大了眼睛,想讓那個人在自己眸子裏進得更深些,那個人在這裏,這裏就是天地的全部。
魏無羨還是記憶中最深的那個模樣,不說話的時候好看的嘴角還是帶着一點弧度,藍忘機見過它各種笑的樣子,或開心、或戲謔、或揶揄,即或擠出的是冷笑,每一個都早已定格成工筆畫,一筆一劃刻在心底。他靜靜地凝視着魏無羨,一寸一寸描摹他的眉眼,聽着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暗自期翼這一刻永遠不要結束。
遠處不知是夜鴞還是山雞,短促地叫了一聲,魏無羨才像是從藍忘機的眼光里回過神來,嘴角抿開,道:“沒想到我醒來后遇到的第一個熟人,竟然是含光君。”語氣里聽不出來是什麼情緒,藍忘機覺得至少不是厭惡,於是小心地接了一句:“醒來?”
魏無羨道:“是。像睡了很久很久,突然就醒來了。”
藍忘機問:“在哪裏?”
魏無羨嘆了口氣,“很奇怪,就在這裏,這根樹枝上,我醒來時發現自己橫躺在這。”
藍忘機也是詫異到極點,接着問:“什麼時候?”
“昨天。”魏無羨手指捋了捋散開的黑髮,繼續說:“醒來時也是黃昏時分,就是這身打扮,我驚得差點掉樹下去。接着到南平城裏逛了一圈,才知道如今已經是玄正二十七年了。”
這也實在太不可思議了,藍忘機心念一動,伸手就去搭魏無羨的脈搏,又突然想到是否過於冒犯,於是手指在觸到魏無羨手腕的時候生生停了下來,抬眼看魏無羨的反應。見魏無羨沒有露出不悅的神情,重新垂下眼帘,纖長的手指終於搭上了魏無羨的手腕。
觸感溫熱,脈動有力,是活人無疑。
藍忘機吐出一口氣,緩緩收回了手,籠在袖中,輕輕地拈指摩挲,魏無羨的體溫尚未消失在指間,手指頂端的熱度一直通到心脈,讓自己的心跳多了幾分真實。他不着痕迹地輕聲問:“睡着……之前的事,你還記得幾分?”
魏無羨搔搔頭,啞然苦笑,道:“那實在是不堪回首,沒想到反噬竟然是那種感覺。”
藍忘機感到腹內生生被剜了一刀,心底默然:萬鬼噬咬,連血都未曾漏下一滴,自然是痛不欲生。忽然聽得魏無羨轉而笑道:“說來還得感謝含光君,都沒有來圍剿我這個魔頭。”
藍忘機驟然揚起扇羽長睫,不敢置信地看進魏無羨眼裏去,見那裏面確實不像有嘲弄的故意,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想必魏無羨覺得即使拒絕了自己的表白,還是不至於就兵刃相見,這才真心實意地道謝。
但藍忘機還是無法接着這句話說下去了,那個時候,他在哪裏?藍氏戒鞭的厲害藍忘機從小就知道,但恐怕藍氏整族人都料不到百年不祭出的戒鞭,會抽在百年不遇的楷模子弟身上,還一次性三十三鞭。滿一個月開始止血,滿二個月開始長新肉,滿三個月開始結痂,傷好痂落之前不眠不休的萬蟻噬咬,就是要犯錯之人永生永世不得再犯。
那時藍忘機沒有料到,自己拚死受這三十三鞭,還是只給魏無羨續了三個月的命。那天昏沉沉地意外得知魏無羨身死的消息,自戒鞭上身以來未吭一聲的他,發出一串凄厲無比的長嘯直衝雲霄,雲深不知處鳥飛鷺驚,無數門生在這嘯聲中瞠目結舌。
他不恨這戒鞭要痛三年或三十年,只恨自己未能在最後的時候與魏無羨共同進退。就算魏無羨最後對他說“滾”,護他、救他、與他一起承擔後果的誓言仍然是藍忘機言出必行的承諾,也算是他們唯一的聯繫,可是最終他連守護這個承諾的資格都沒有,一切就都結束了。
好在,魏無羨終於回來了,藍忘機死了三年的心也跟着活過來了,現在在胸腔里跳動的,不再是一層層死灰包裹的冰冷石頭,而是鮮活的帶血的溫暖心臟。
看到藍忘機沉默,魏無羨跳轉了話題,挑起一邊眉毛,故作輕鬆的問:“藍湛你又是怎麼到這裏來的?”
藍忘機簡要描述了起因,魏無羨沉吟一下,苦笑道:“我要是有那個本事操縱那麼多人,又怎麼會死在亂葬崗。”
藍忘機微微顰眉,只說:“現在玄門百家對你的忌憚還是一樣,你歸來還是要小心。”
魏無羨突然像臨時起意一般,奇道:“為什麼你不懷疑這一切是我搗的鬼?”
藍忘機愕然啞口,看着魏無羨像看着一個傻子:我為什麼不,我當然不會啊!但是這話卻叫他如何說出口,那跟“我心悅你”一樣,是再也不該對他說的話了吧。驀然回神又發現自己才是傻的那個,頓時表情變幻得難以言喻。
想是藍忘機啞口無言的樣子有些可笑,魏無羨禁不住真笑了起來,伸手拍拍藍忘機的肩頭,末了手就放在那裏也不收回去,說:“藍湛你怎麼還是這個樣子啊,我隨口說說的,哈哈,不要介意。你不懷疑我,我很高興。”
那手的重量壓在肩頭,沉甸甸的,好似完全陌生的觸感,畢竟自射日之徵完結后,很多年都沒有這樣了。但藍忘機很喜歡,來自魏無羨的一切接觸都讓他感到溫暖,完全不同於其他人帶來的彆扭。許多年前的少年時代,他猛然發現自己竟然不再對魏無羨隨時伸過來的手皺眉時,這個人已經在他心裏出不去了。
不知道是尷尬還是旖旎的氣氛微妙地在兩人之間盤旋,魏無羨吐出的氣息越來越多地聚集到這方小小空間裏。藍忘機想,要是再不說點什麼,只怕自己會控制不住,一把抓住魏無羨揉進懷裏,將他帶回雲深不知處去,其他什麼事都不想管了。
開口剛要說關於解救鬼修的話題,魏無羨忽然將他的手從藍忘機肩頭提起,擦着藍忘機的臉慢慢地往上移動,一直移動到抹額那裏,停住了。藍忘機整個人一僵,開啟了的嘴唇沒能說出一個字。
魏無羨眼裏有點點星星在閃爍,他另一隻手的手指放在撅起的嘴唇上做了一個禁言的姿勢,“別動,別說話。”藍忘機不解地看着他,真的住了嘴。魏無羨那隻手,帶着溫熱的體溫,有一兩根手指觸到藍忘機的臉,其餘的全部放在抹額處,好像在輕輕拂拭。
這幾下輕拂,在藍忘機的胸腹間激起了一圈顫慄,像池塘里的漣漪,同心圓瞬間層層疊起,如果魏無羨的手指再擱久一點,一定能夠感受到指下之人開始在輕輕顫抖。可是同時,那手指收回去了。
魏無羨指間拈了一片墨綠的樹葉,在藍忘機眼前晃了晃,道:“你抹額上沾了這個,還有些灰,我給你拍掉了,不用謝我。”說罷莞爾一笑,不知道在高興些什麼。
藍忘機終於決定閉上眼睛,不再理他:只要不談正事,這個人無論做什麼都會讓他莫名悸動。心裏湧起一股焦躁,在希望此情此景永不停止和希望魏無羨正經起來之間,反覆煎熬。
天已微曦,月已西沉,藍忘機猛然一個抬頭,發現自己方才竟然睡著了。此刻已近卯時,微弱的天光開始逐漸穿透層層枝葉,將魏無羨一張俊臉的輪廓清晰地勾勒出來。魏無羨靠着樹榦,雙手抄在懷裏,睡得正香,一縷髮絲從鬢角垂下,掛在鼻樑旁邊,跟隨着呼吸起伏。
藍忘機伸出一隻手,替他將那縷髮絲攏到耳後,沒有立刻收回手指,而是極輕極輕地順着魏無羨臉部的輪廓,微不可查地從腮邊滑到下頜,然後再小心地重複了一遍。
此時距魏無羨放倒鬼修的符咒失效,應該不到一個時辰了,藍忘機想進城去雇車,又怕魏無羨醒來后不辭而別,若是此刻叫醒魏無羨一起去,卻於心不忍。自從確定魏無羨不能御劍之後,就知道他必定是靈力大損,身子已經不比從前,能夠多休息一陣是一陣。
他還在猶豫着,魏無羨卻好像感受到什麼一樣,忽然就醒了過來,惺忪的眼睛半眯着,正好瞧見藍忘機還放在他下頜處的手,也許是本能的反應,魏無羨閃電般地抓住了那隻手。藍忘機一怔,一股燥熱瞬時從脊背處向頸脖蔓延,他趕緊用力往回抽手,卻沒想到魏無羨手腕使勁,沒讓他掙脫。
藍忘機心中有如小鹿亂撞,記憶中是魏無羨第一次主動握住自己的手,頸項處的熱流已經湧向面部,有密密輕微針刺的感覺在耳根跳動,耳垂只怕已經紅了。他趕緊垂下眼帘,生怕從眸中透露出自己難言的心緒,不知道魏無羨會怎麼揶揄他。
但是魏無羨用一種帶着刺骨寒意的冰冷聲音說:“你想要幹什麼?”那聲音如此陰冷,以至於順着手指傳遞過來的敵意那麼明顯,差點讓藍忘機打了一個寒顫。藍忘機猛然抬眼看去,魏無羨墨黑的瞳仁里,一抹妖異的血紅格外奪目,劍眉倒豎,牙關緊咬,顯而易見的怒意在面上升騰。
藍忘機一驚之下頓時反應過來,魏無羨應該是在噩夢中醒來,將自己當做扼向他咽喉的敵人了。曖昧下的魏無羨他藍忘機完全沒有應對經驗,但暴怒中的魏無羨他是百十回的撞上過,早就練就一身對付的手法。此時自然而然毫不退縮地對上魏無羨泛紅得滴血的雙瞳,平靜地說:“魏嬰,冷靜。”
琉璃似的清淺虹膜里映出魏無羨有些猙獰的面容,青白的天光恰巧放開來,斑駁的晨曦讓魏無羨在藍忘機眼底看見了自己,一瞬間神識歸位,終於放開了藍忘機的手。“啊,是你啊,藍湛。”他將身子無力地靠在樹榦上,伸指按壓着眉心,有些頹唐地吐出一口氣。
藍忘機不動聲色地將那隻手攏進袖中,剛才魏無羨力氣使得有些過,已經將他的手掐出些血痕,此時也不便讓他看見。藍忘機撥開樹枝,看向崗下,口中低聲說道:“時辰要到了,我們得快點去城裏雇輛車來。”
魏無羨在那邊低低“嗯”了一聲,卻一動沒動。藍忘機轉頭看他,只見魏無羨眉頭皺得很緊,眼睛也緊閉着,右手拈個了決,護在胸前,似乎在努力壓制着體內的什麼力量,臉色本來就很白,此刻皮膚幾乎透明似的泛出些青色來。
像是被燙了一下,藍忘機一口氣就吊起來放不下去了,趕緊伸手搭上魏無羨左手脈門。魏無羨的脈象亂得如同小兒擂鼓,毫無規律,一股怪異的靈力在魏無羨體內遊走,顯然魏無羨正在壓制它,但恐怕沒有什麼用。
藍忘機立刻向魏無羨體內輸入靈力,冰藍色的靈光在兩人手腕相接處跳躍,突然間狠狠地衝撞回來,將藍忘機胸口撞得血氣翻滾,差點沒抓穩魏無羨的手,身子劇烈一晃,就要往樹下掉落。藍忘機危急間彈起左腿,伸向前方另一根橫生的樹枝,在身子掉落的一瞬間白靴勾起,總算將二人同時穩住了。
但是魏無羨的情況非常不好,上一刻還在運氣壓制體內亂撞的靈力,此時似乎已經放棄,顯然抵抗得很辛苦,額頭上已經密佈一層細汗。也不知道是魏無羨本來就抗不住,還是剛才藍忘機輸入靈力起了反作用,魏無羨的身子軟得幾乎坐不穩了,就着被拉住的手倒向藍忘機身上,眼睛還是緊閉着,絲毫沒有準備睜開的樣子。
這課大樹除了主樹榦,他們坐的這根橫生樹枝其實前後左右都沒有受力的地方,魏無羨一倒向藍忘機,藍忘機就只得騰出一隻手抱住了他,另一隻手還是握住魏無羨的手腕,探切着脈搏。脈象還是那麼亂,魏無羨在他懷中,無力地垂着頭,貼在他心窩處。
藍忘機輕聲呼喚:“魏嬰?”魏無羨沒有回答,又喊了兩聲,仍舊是沉默。藍忘機焦急地放開魏無羨的手腕,輕輕將他低垂的頭抬起來幾分,面向自己。魏無羨的面色還是蒼白得幾乎透明,青黛色的眉毛和長睫在面上分外惹眼,那十分精巧的雙唇現在如同開敗的鳳仙花,泛出些焦粉色,面色一看就是病懨懨的。可不到一刻鐘之前他還看起來那麼健康,睡得那麼安寧。
睡得安寧?藍忘機突然想到魏無羨就是才做了噩夢,但無緣無故做噩夢,無論對修仙還是修鬼道的人來講,都是不正常的。他托起魏無羨的臉,湊得更近一些,想嗅一下是否有不對的食物、藥物的氣味。堪堪在兩人的鼻子差點對上鼻子時,魏無羨猝然滾圓了雙眸,血色滿溢眼眶,白色的尖牙顯露出來,對着藍忘機森森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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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終於有機會坐在一起,三年了,每一次回想都如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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