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大水沖了龍王廟
丁了了並不想見什麼錢文遠。
可是周圍那麼多人眼巴巴地看着呢，錢文遠又是個死裏逃生否極泰來的吉兆，這點面子還真不能不給他。
於是丁了了看看帳篷里眾兵將切葯煮葯都已熟練之後，便叫上佳佳一起去見了錢文遠。
陳七自然是一步也不離地跟着。
那個錢文遠恢復得的確不錯，喝了兩碗葯之後人也有了精神，一雙瞘着的眼睛放光地瞪着丁了了：“你到底是不是楊神醫的徒弟？”
丁了了先把一群好奇心過於旺盛的傷兵攆了出去，然後才冷着臉道：“當然不是。”
“真的不是？”錢文遠不信。
丁了了正要皺眉，佳佳已跳了起來：“你這個人怎麼回事？我姐姐救了你的命，你不說一個‘謝’字就罷了，怎麼還要硬派一個師父給我姐姐吶？那個什麼見鬼的楊神醫給了你什麼好處？”
這，倒是沒有好處。
錢文遠神色尷尬，又似乎有些輕鬆：“是我的錯。夫人真不認識楊神醫，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什麼？要是真認識了楊神醫，有什麼壞處？”陳七問。
錢文遠靠在被子上看着他，呼呼地喘着氣，似乎又緊張起來：“壞處……那可是滅頂之災！楊神醫是謙王的人……”
陳七臉色難看起來。
他當然知道謙王意味着什麼。要真跟謙王扯上了關係，那的確是一個大麻煩。
丁了了卻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大夫就是大夫，只管治病救人。別說他救的是大安的將士，就算不是——身為大夫，哪怕救了敵人也沒有罪！”
這個道理卻是錢文遠不懂的。
但他從丁了了的話里已經聽出了一些門道，立刻追問：“你知道楊神醫？謙王獲罪之後，他不知所蹤……”
“不管是不知所蹤還是死了，都跟我沒有關係。”丁了了道，“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揣測還是收起來的好，不然我要懷疑你的居心了。”
錢文遠被噎了一下，又憤怒，又驚奇。
他這一天迷迷糊糊的，聽見周圍的人不住口地贊神仙娘子，卻沒想到她是一個這麼凶的人。
冷心冷麵，出口傷人，全不給人留半分顏面，跟笑臉迎人的陳七公子一點也不般配。
丁了了卻不管旁人怎麼評價她。眼見錢文遠說不出什麼新鮮話來，她意興闌珊起身就走，只留下一句：“你胡思亂想我不管，但你要再敢胡言亂語惹人煩惱，我怎麼把你救回來的，就能怎麼把你送回去！”
這，是大夫還是土匪？錢文遠獃獃。
陳七和佳佳二話不說追上丁了了，一個抓住她的手，另一個就不甘示弱地抱住了她另一邊的胳膊，笑嘻嘻：“娘子，你也累了一日一夜了，怎麼著也該回去歇一歇吧？這裏的軍醫也沒像你一樣不眠不休吶！”
佳佳關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阿姐，那個人口口聲聲說你是什麼楊神醫的徒弟，萬一有人信了怎麼辦？”
丁了了回頭睨了陳七一眼。
你看，你還不如個小孩子想得多！
陳七臉一紅，越發將她的胳膊抱得緊了些，低聲嘀咕：“小屁孩不是瞎操心嘛！這種罪名是想栽就能栽到頭上的？你姐姐的出身來歷一查就知道，楊神醫出事的時候她還沒出世呢，她怎麼可能是神醫的徒弟！”
佳佳想了想也是，終於稍稍放心，也抱住丁了了的胳膊哀求道：“天又黑了呢，阿姐咱們回去歇着吧！咱們要是累死了，那些傷兵可就更沒有人能救了！”
丁了了原本也沒打算累死自己，聞言順路去看了眾軍醫和製藥的士兵們工作都還順利，她便依了佳佳的話，跟着陳七一起騎馬回營。
營中小菱和小郭子他們已經惶惶無主很久了。且士兵們機靈，明面上對他們是百般尊敬，卻偏拘着一步也不許多走，他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是被軟禁了！
此刻看到丁了了回來，小太監和婢女們都沒有了先前的尊敬，各瞪圓了眼睛兇巴巴地看着，等着一個合理的解釋。
丁了了沒有給他們解釋。
“我是什麼來歷你們知道，三殿下也心知肚明。”她看着小菱說道，“我自己有名有姓，三殿下要我弄虛作假、在這些衛國殺敵的將士們面前自稱是另外一個人，恕我做不到。”
“可是，你先前明明答應……”小菱憋了一天一夜的委屈終於忍不住，一開口就哭出來了。
丁了了冷着臉道：“我先前答應，是因為性命捏在別人的手上。你如今以此來要挾我，卻是錯了！”
小菱怔怔看着她，半晌，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小梅是個性子軟的，這會兒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倒是小郭子一雙眼仍舊滴溜溜地轉，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陳七和佳佳在旁等得不耐煩，一邊一個拽着丁了了就進了帳篷。那小郭子卻不甘心，又追了進來：“張大哥他們呢？你把他們弄到哪兒去了？”
丁了了愣了一下，陳七已笑呵呵地替她答道：“你說那個叫鐵蛋的啊？他好好的吶！我看他像是個極有本事的，所以就物盡其用，送他去前線挖戰壕了！”
這還真是物盡其用……這哪裏是來當侍衛，這是被抓了壯丁了！
小郭子想哭。
不料這還沒完。陳七一轉身又看見他在後面跟着，心裏生氣，就笑眯眯地告訴了他一個小秘密：“到了這裏以後，你放出去的每一隻鴿子都被我們截下來了哦！傳給三殿下的消息都是我想讓他看到的！你說妙不妙？”
小郭子臉色一白，也跌在地上哭了出來：“孫小姐你怎麼……怎麼能這樣！殿下待你那麼好……”
丁了了忍不住，轉身回來揪住了他的衣領，問：“你今天做什麼了？”
“我？”小郭子愣了一下，忙搖頭：“我什麼都沒做！”
“他們給你吃飯了沒？”丁了了繼續問。
小郭子愣愣的，點了點頭。
丁了了又回頭看向小菱小梅和幾個侍衛，見他們都茫然點頭，立刻沉下了臉：“這麼說，你們已經在這裏白吃白喝一整天，什麼都沒有做？國難當頭，天下百姓從牙縫裏省出糧食來供養戍邊戰士，為的是餵飽戰士們有力氣打退賊兵保衛疆土，不是為了養着你們這些老鼠只吃飯不幹活的！”
“沒錯！”佳佳在旁鄭重其事地點頭附和，“干吃飯不幹活，不知羞！”
陳七嘆了口氣，感慨道：“附近的村子裏，就連七八歲的小童都跟着去挖戰壕抬土了；五六歲的小姑娘都會跋涉六七里路給將士們送飯了！”
你們一群十幾二十多歲的人了，竟然只吃飯不幹活，羞愧不羞愧？
小郭子忽然覺得很羞愧。
但是，賬似乎不應該這麼算吧？
“你們打算怎麼著？”陳七反問，“覆巢之下無完卵，一旦邊防潰敗，大安疆土將被番賊鐵蹄踏遍，到時你們焉有活路！你們也是大安的子民，一味好吃懶做受百姓供養，當真就不打算做些什麼？”
“那，”小菱遲疑着，看向丁了了：“我們應該做什麼？”
“很多啊！”丁了了掰着手指頭數給她看，“挖野菜、做飯、縫補衣裳，或者跟着我去洗葯、切葯、治病救人，都是極好的事啊！”
唯一不同的只是沒有給三皇子做事罷了。
丁了了正了正臉色，認真道：“殿下是大安的殿下，你們為大安做事，自然也就是為殿下做事了！何況你們原是殿下賜給我的，為我做事就是你們的本分，如今還有什麼不對的？”
好像沒有什麼不對的了，兩個小丫頭同時想道。
她們原是婢女，本分就是照料主子的飲食起居，主子把她們賞了誰，她們就是誰的人——照理說的確沒有分辨是非的自由。
小梅遲疑着，向前跨出一步：“那……奴婢服侍孫小姐用飯？”
很好，終於開竅了。
丁了了險些要笑出聲，忙竭力穩住了，作出嚴肅的樣子來：“人生下來就會吃飯，這倒用不着服侍。你們今夜先好好歇下，明日隨我去傷兵營做事就是了。”
恰巧婢女和小太監都是慣會伺候人的，照顧傷兵再合適不過；侍衛們旁的本事沒有，力氣是管夠的，正好可以用來抬人，今後活的死的腥的臭的都交給他們了！
真是無處不周全、無處不妥帖。丁了了簡直忍不住要讚美三皇子——要說細心周到，還是這位三皇子無人能敵啊！
好容易哄得小丫頭小太監們退下了，丁了了便活動一下手腳，笑了：“早知道這些人還可以這麼用，我就應該多要幾個人來了！”
陳七苦笑搖頭：“多要幾個人來，只怕就沒有這麼好對付了。”
丁了了當然知道這個道理，聞言白他一眼說了聲“掃興”。
她又不會真的去向三皇子要人來，這會兒只在心裏想一想、過過癮都不行嗎！
陳七訕訕地摸了摸鼻子，補充道：“當然，對付不了他們，是我無能。”
“沒錯！”丁了了和佳佳同時點頭，滿意了。
這時晚飯已做好送了過來，佳佳狗腿地跑過來替丁了了擺好碗筷，又顛顛兒跑去拿了一隻嶄新的狼皮墊子來，端端正正擺好了：“阿姐，你坐這兒！”
“喂，”陳七不樂意了，“你獻殷勤也該講規矩吧？這飯菜是我特地關照人做的，狼皮墊子也是我叫人備下的……”
怎麼到頭來全是你的功勞了？
佳佳回頭瞪圓了眼，針鋒相對：“論獻殷勤我當然是比不上陳七公子你！豈止這狼皮墊子是你叫人備下的，那頭狼還是你親自獵來的呢！那天聽說三皇子要派他小姨子來，你那個高興喲，就差沒跳起來了，巴巴兒就叫人拿了你獵的那頭狼去做狼皮墊子，生怕三皇子的小姨子在這兒住得不舒服！”
“我早知道三皇子沒有什麼小姨子！”陳七又急又氣跳腳反駁，“我一早就猜到他會把我的娘子改名換姓送過來了！我獵的狼皮，當然要給我的娘子用，別人配么？”
“你這是強詞奪理！”佳佳跺腳表示不服，又回頭來向丁了了告狀：“阿姐，你別看陳七他在你跟前好話說得很，其實他那個人真靠不住！你知道小石做什麼去了嗎？陳七派他回金陵……”
“我知道，”丁了了搶着道，“回金陵去照顧那位‘留人醉’的老闆娘去了！”
這倒是比佳佳知道得還要具體一些。
“留人醉”的老闆娘是誰來着？佳佳一臉驚愕。
丁了了坐下來，看着陳七輕笑：“‘留人醉’的老闆娘可是個大人物，外面都稱她是陳七公子的夫人呢！”
“我不是，我沒有！”陳七舉手大喊冤枉，“周老三他們幾個就是瞎叫的！他們先前去金陵見過丁小麥，又……又知道我曾經在‘留人醉’歇腳，所以就胡亂開玩笑……”
哦，還在“留人醉”歇腳。丁了了準確地抓住了重點。
陳七一看她臉色就知道事情十分不妙，忙向佳佳暗使眼色表示求饒，又殷勤地替丁了了拉過墊子，賠笑：“娘子快吃飯吧，這是灶上特地為咱們做的羊肉湯，再不吃就冷了……你辛苦了這麼久，總不能頓頓啃干餅子啊！”
邊境艱苦，別說是羊肉湯，就是一碗加了鹽的野菜湯都是難尋的好東西。
丁了了知道好飯好菜尋來不易，不應辜負。再看看陳七小心翼翼討好的模樣，她便歇了逗他的心思，道聲謝拉過墊子坐下——
卻在下一瞬騰地跳了起來。
佳佳被她嚇得一顫，驚問：“阿姐怎麼……”
話才出口他自己就變了臉色，身子猛地向後一縮，然後又瞬間彈起來，飛撲向那隻狼皮墊子。
丁了了卻已快他一步回過神來，轉身將墊子撿起，拿在手裏。
“阿姐，阿姐！快把墊子放下！”佳佳嚇得聲音都發顫了。
丁了了捏着墊子一角，眯起眼睛看着他：“為什麼要放下？你在這裏面做了什麼手腳？”
佳佳在她面前站定，臉紅了。
陳七看出門道，一把將墊子奪了過去：“我就說你小兔崽子什麼時候這麼殷勤了，原來又在耍陰招？——給我看看！”
墊子做工頗為粗糙，他只看一眼就瞧出有一道縫隙有拆縫過的痕迹，立刻就笑了：“這點兒手腳想要瞞天過海……”
他一邊說著順手將那縫隙用力一扯。
下一刻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騰地跳了起來，半空中嚇得四腿亂蹬，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毫無形象的尖叫：“什麼鬼東西……蠍子！丁佳佳！”
佳佳縮到角落裏，不敢看他。
沒錯，這回輪到佳佳心虛了。
但事關重大，即使明知他心虛，陳七仍舊板著臉盯住了他：“丁佳佳，你是不是需要給我和你姐姐一個解釋？”
為什麼好好的狼皮墊子裏，會出現那麼多蠍子？！
佳佳原本理虧，被這麼盯着又覺得沒面子，片刻之後也換上了兇巴巴的神色：“我沒有什麼好解釋的！那個三皇子的小姨子來了，你屁顛顛地跑去獻殷勤，就不許我生氣嗎？——我那時候又不知道孫小姐就是我姐姐！”
所以一開始看到陳七對“孫小姐”殷勤接待，他氣不過，就順手捉了幾隻蠍子塞到孫小姐的坐墊里去了。
本來想着讓那個孫小姐吃點小虧，也算是替他姐姐出出氣，他哪裏知道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竟不認得一家人！
更慘的是這一遭實在太忙了，他一忙起來就忘了蠍子的事。倒是還沒忘這墊子是給“孫小姐”準備的，所以一時發懵，就把藏了蠍子的坐墊拿給他姐姐了。
原本給“狐狸精”準備的“驚喜”變成了給姐姐的，姐姐不打爆他的頭才怪！
這會兒向姐姐賠罪可還來得及嗎？佳佳在心裏瘋狂地求神拜佛。
丁了了卻沒想那麼多，拎起那隻坐墊看着他問道：“這麼多蠍子都是你一個人捉的？”
佳佳遲疑着，點了點頭，又抹淚道：“真不是故意嚇唬姐姐……我以為那個孫小姐是個壞人吶！陳七又那麼喜歡獻殷勤……”
丁了了明白了。
她弟弟這是在給她出氣呢！雖然出氣的方法顯得不那麼高明也不那麼高尚，但……莫名很受用是怎麼回事？
丁了了扔了坐墊，順手在佳佳頭頂上揉了兩下，又回頭看陳七：“你這到處亂獻殷勤的毛病還是改改吧，否則萬一佳佳下次出手出對了，可就麻煩了！”
她是個不怕蟲類的。蠍子雖然醜陋還能蜇人，但說到底也就是一味葯。丁了了不怕，當然也就不怒。
可萬一下次佳佳過於冒失，失手傷了別人家的女兒怎麼辦？
“我不會再讓他產生這樣的誤會！”陳七再次賭咒發誓。
“是么？”丁了了眯起眼睛看着他，一個字都不信。
這樣的誤會還少嗎？前有丁小麥後有柳姑娘，再往後少不得還有什麼夭夭什麼倩倩……
哼，佳佳捉的蠍子只怕還不夠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