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宿五
在正式讓諾斯拉檢驗我占卜能力的前一天晚上,為了確認能力的使用,我先用酷拉皮卡做了實驗,為他寫下了第一首預言詩。
——在月色照耀的花園中,
玫瑰花將會永遠綻放,
思念之人回到你的身邊,
並為你帶來了有價值的夢境。
報曉的時鐘從教堂鐘樓傳到遠方,
神明在福音中離開了原住地址,
薔薇荊棘背後隱藏的陰影下,
犯罪者的雙手被釘在十字架上。
月亮在晴空之夜哭泣着,
你與魔鬼簽下了一份又一份不平等的協議,
在貢獻出了足夠多的祭品之後,
重要的事物也接連回到你的身邊。
在有十三對紅色眼睛注視的地下室內,
門徒的罪孽被一一清算,
但請注意這頓“最後的晚宴”,
因為十三塊餅乾中總有一塊屬於猶大。
那天夜裏,我們都沒有過多討論這首預言詩的內容,似乎這並不是什麼太重要的話題。望着窗外早已沉下去的夕陽,我眯緊雙眼,想要辨認夜空中星星的痕迹。
“這三個月裏,你找到多少對火紅眼了?”我問酷拉皮卡。
“一共六對。”他低聲說,“找到那些人的信息算不上什麼太難的事,只是因為還要工作,所以多數情況都是跟着老闆一起行動,只有到達某一個離火紅眼所在地比較近的城市,我才會去進行回收。”
“但今後就有我幫你一起了,我想我們的效率會快上許多的。”我回答到。
那段時間,酷拉皮卡一直都很忙碌,我們幾乎沒有見面的時間,所以我經常會去找妮翁一塊兒玩,即使她看起來不太需要朋友。比起我,她似乎對我的獅子更有興趣。
大黃是一隻來者不拒的獅子,只要對方不是敵人,它都能熱情地和人玩到一塊兒,尤其在面對女孩子的時候,表現得會尤為歡脫溫順。有一次我們上街,它甚至主動趴下,讓妮翁騎在它的背上。
不得不說,連動物都喜歡對美女獻殷勤。
妮翁接受我的速度很快,確實很有大小姐那種不愛斤斤計較的風度,和她待在一起,我不需要太過集中注意力,因為大部分時間裏被她使喚的都是她身邊的侍女,只有個別時候,她會突然喊我的名字,問我這條裙子好不好看,問我等下的下午茶想吃什麼。
我和她說,我會想辦法把她占卜的能力替她找回來,她很興奮地說了句“真的嗎?”,就不再有後文了。有些時候我也搞不太清楚她心底究竟是否需要這份能力,然而那次,在話題結束片刻之後,她卻突然問我有沒有喜歡過別人。
我說有,她就“噌”地一下眼睛亮了起來。即使是大小姐也不免喜歡八卦。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一下子想到那個利用她進入拍賣會場、還順路偷走她能力的人,只有她還蠢蠢地被蒙在鼓裏。
即使假設從沒認識過酷拉皮卡、沒有被牽扯進他的滅族仇恨中,直覺也告訴我,我沒辦法喜歡庫洛洛。
我說:“我喜歡的人是酷拉皮卡。”然後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說,“他是我男朋友。”
她瞬間便吃驚到連話都說不出來,過了好半天才繼續接到:“我一直以為你們只是關係很好而已,沒想到……原來你們已經在一起了嗎?好羨慕~我也想要和喜歡的人戀愛啊。”
“小姐有喜歡的人嗎?”我捏了捏大黃的肉墊,看着她的眼睛問她。
“唔……怎麼說呢?可能有吧,不過也可能沒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她拖着腮,喃喃地說。
這幾天裏,我整理出了所有能收集到的火紅眼持有者的資料,也不再隱瞞,向妮翁說明了我跟酷拉皮卡共同行動的目的。我換了很多思路去想要怎麼解決今後的問題,可是因為不清楚自己的能力究竟能做到何種程度,每次想到這裏都會感覺到一陣彷徨。
是否能在不犧牲自己的情況下達成目的、和酷拉皮卡安穩地度過餘生呢?這是近日裏我思考得最多的事。
在大約第十天左右的時候,我通過網絡購買、黑市交易的途徑,用高價又一次回收了兩對火紅眼。讓我有些意外的是,就在這十天時間內,妮翁也拜託諾斯拉從關係比較近的黑幫那裏替我買來了一副。
“就當是提前謝謝你替我找回占卜能力咯。”妮翁一邊揉着大黃的肚子,一邊滿不在乎地說。
和大小姐交朋友不得不提的好處就是,她不需要你傾注心血給予她什麼回報、為她提供什麼情緒價值,因為她不在乎這些。
什麼都不缺少的人,自然不會計較自己付出了什麼。
在諾斯拉家族總部的別墅區那裏,酷拉皮卡有一間專門屬於自己的、用來貯藏火紅眼的地下室。
在這座城市停留到一月十三日的時候,我們乘飛艇輾轉來到了阿瑞斯。這裏一座是一個十分熱鬧、一體兩面的城市,有點像巴西的里約熱內盧。
這種光明與黑暗交互、混亂與秩序並存的都市,幾乎可以說是黑幫落腳的不二選址。諾斯拉名下的公司大樓就建立在這座城市的中心。對於一個黑幫組織來說,建立一個暴露在太陽光下的公司的主要意義,是用以將一部分非法資產合理化,以及便於黑幫內部經濟運轉流通更加順暢。
而與之相對的,是在近郊區域作為總部購買的一片規模不算太大的莊園,我們此行的目的地也正是那裏。
我現在日均能收到十分左右的占卜任務。似乎是為了快速重振家族、樹立口碑,諾斯拉甚至開始主動招攬顧客,而且由於負責占卜的能力者換成了我,他便不需要再顧忌妮翁的大小姐脾氣,可以更加隨心所欲地使喚。
到達阿瑞斯以後,酷拉皮卡的忙碌總算能在短時間之內告一段落。我和他很快便達成一致,要把握住這段空閑的時間,儘快進行火紅眼回收。
至於為什麼不用我的能力直接把火紅眼變出來,我想,一方面是他不願意讓我過度使用能力,另一方面是,他也不願意就這樣輕易地完成自己的目的。他需要見到那些收藏着,需要那些人在某種程度上付出代價。
於是,在一個周末的清早,我們通過資料,順利尋找到了回收火紅眼的第一個目標。
“畢宿五,年齡30,是一名金融學家,在某銀行擔任上層職工。生父母不詳,1982年12月20日,13歲的他被拉爾夫神父收養,和他養父一樣,他也是一名虔誠的宗教信徒。”酷拉皮卡說著,又一次給我看了一眼他的照片。
“哎呀,我記住了,不會認錯的。”我推開了他遞過來的紙張,聽着這段他今早重複了至少五遍的提醒吐槽到,“我看起來有那麼不靠譜嗎,就算記性再不好也不至於說這麼多遍吧。”
“問題在於……”
“問題在於,不僅僅是他,他的養父拉爾夫也和他一樣,是火紅眼的持有者。”我搶先一步將他的台詞說了出來,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不過,他的名字好怪哦。畢宿五?是金牛座最亮的那顆星嗎?”
“嗯。”酷拉皮卡點了點頭,沒做太多說明,“我想是吧。”
即使已經獨自回收了六對火紅眼,但我清楚,不論再經歷多少次這樣的情境,他都還是沒辦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緒波動、以平常的心態面對。只要稍有空閑的片刻,他便會又一次陷入沉思,這是上天賜予他的詛咒,我們都沒有能力讓他擺脫。
大黃跟在酷拉皮卡左腳邊,突然猛地蹭了蹭他的腿。
他一下子從沉浸的狀態里脫出了,如溺水者上岸般恍惚了片刻。他神色遊離地看了我一眼,我則直接攬住了他的胳膊。
“我們看起來像不像早戀?”我話題跳脫的這樣問了一句。
“早戀?”酷拉皮卡怔了怔,回過神來問我,“是什麼意思?”
“哦……我忘記了,可能這個世界沒有早戀這種說法吧。反正大家都很自由,而且我也已經二十三歲了。”我聳了聳肩,沒再繼續回答他,“雖然只是心理層面的二十三歲。”
我們用能力傳送至這座教堂附近,在一片擁有瓦片屋頂的居民房深處,遠遠地,我就望見了教堂氣派的尖頂,還有高於這周圍所有建築的白色高牆。聖母瑪利亞的雕像佇立在教堂門前的庭院內,細細的鐵籬上種植着大片的薔薇花,院內的草坪上也立着許多白石雕成的十字架墓碑。
我們像每一名來做禮拜的普通信徒一樣,帶着獅子從正門走了進去。
在這個世界,雖然豢養獅子或者其他種類的猛獸也算不上什麼常見的事,但至少在絕大部分場合都不至於因此被驅趕出去,像過去世界裏餐廳不能帶狗一樣。況且獅子太過聰明,偽裝又一流技巧高超,也模仿着人類的模樣端坐在椅子上,抬前爪在身前畫十字符號,也模仿着人類的模樣匍匐趴在地上虔誠參拜,神情凝聚,目光專註。有誰會拒絕一隻虔誠的雄獅信徒呢?
果然不出我們預料,拉爾夫神父穿着一身純白色的教士服出現了。在整齊而充滿迴響的教堂中,經文誦讀的聲音似乎也傳導着肉眼不可見的能量。我和酷拉皮卡坐在教堂的角落,他抿着沒有血色的嘴唇,隻言片語都不曾說出,只是緊緊地盯着台上禱告的神父。
把自己同胞的身體部件作為收藏品擺放家中,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看着酷拉皮卡五官堅毅的稜角,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果然還是沒有辦法與人體器官收藏家取得共鳴,只能將其理解為是一種變態的另類愛好。畢竟在這個世界,連殺人這種事都太過稀疏平常,而妮翁也不過是正巧成為了被這一愛好俘虜的“罪犯”。在這裏,沒什麼事是稱得上絕對錯誤的。
社會在道德上不給予人們衡量的尺度,善惡只在每個人的心裏,而每個人心裏的標準又各有不同。
畢宿五作為拉爾夫的養子、又因大學曾選修過神學課程,所以在教會中也有一個小小的職務。在長達兩個多小時的禮拜中,他始終坐在最前排的位置,由於那張照片酷拉皮卡給我看過太多次,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的樣貌。
那是一個清瘦的、面色土灰,顴骨高高凸起的年輕人。他戴着一副細金框的眼鏡,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銀灰色西服,胸前的扣子沒有繫上,就那樣隨意地敞開着,露出裏面充滿褶皺的白色襯衫。他的頭髮像是褪了色的枯草,長度不算太長,但細軟脆弱,彷彿伸手過去用力一拉一就能將它們直接扯斷。
如果只看畢宿五的外形,你會覺得這個人像是長期被無法治癒的頑疾折磨着。然而,一旦你將目光轉移到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睛上,你會驚訝於他眼中閃爍着的充滿生機的光。他的目光純凈,清透,如同在月色中蓊鬱生長的綠植。
禮拜結束后,我看到他去教堂后換了一身黑色的教士長袍,坐進了牆邊的告解亭里。
人們陸陸續續地散了,一些人向我們友好地打招呼,歡迎我們加入這個教會。我和酷拉皮卡相視一眼,然後無聲沖對方點了點頭,開始分頭行動。
繞過整齊的木質長凳,我來到告解亭前,掀開了虛掩着的紫色絲絨門帘。
“神父。”我說,“我想要懺悔。”
“請坐吧。”被遮擋在黑色幕簾后的畢宿五沖我伸出了一隻手,我坐上椅子,將手搭在他的手上,與他雙手輕輕交疊。
“你有何罪?”他問我。
“《聖經》中說,人生來便是罪。”
“嗯,所以我們這一生應多行善事,應虔誠信仰,祈禱主的寬恕。”他聲音淡淡地說,規整的發音和溫文爾雅的吐字,有一種讓人心安的魔力。
“那殺人是罪嗎?”
“是啊。”
“多大的罪?”
“不論理由為何,剝奪他人的生命,一定是錯誤的。”
“既然如此,那殺人了要如何才能獲得寬恕?”
“上帝是慈悲的,他愛着世間每一個人的存在。所以悔罪吧,只要足夠誠心,就一定會得神到寬恕的。上帝會寬恕每一個知道悔改的人所犯下的錯誤,正如同寬恕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那樣。”
“我還有一個問題。”我繼續說到,“神父也會犯錯嗎?”
“當然。人只要存在,就都會有犯錯的時候。”
“那神父犯錯和我們這些普通人犯錯有什麼不同嗎?”
“沒什麼不同的,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人人犯錯都應悔改。”
“那……你說,收藏同胞殘肢這種事,即使是神父做了,也算錯嗎?”我盯着面前那塊黑色幕布,好像視線能穿透它看到後面人的表情。此刻坐在這裏的人,伸出來與我相握那隻手突然僵住了,指尖變得有些發涼。他下意識地想往回抽手,卻被我抓住動彈不得。
“畢宿五,以星星命名,很美的名字。”我繼續說。
我原以為這後面的人此刻應該已經滿臉驚慌失措的表情,可我沒想到的是,他用另一隻手拉開了阻隔我們的幕布,直接將自己暴露在了我的視野里。他的表情看起來不卑不亢,目光正直又溫和,沒有閃躲地望向我。
“你是那紅色眼睛的家人,對嗎?”他問我,聲音卻帶有着溫柔的肯定,“你和其他來尋找這雙眼眼睛的人不同,我不用它們做任何交易,因為我一直在等候你的到來。”
說著,他掙開了我的手,推開告解亭的側門,從裏面走了出來。
“請跟我來吧。”替我掀開紫色絨布之後,他做了個請的手勢,輕聲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