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羽化

01 | 羽化

蒹葭曾告訴妖妖,他第一次遇到赤霞的時候,是在中州州牧的府里。

那時候赤霞被喚作桃子,是州牧用一貫錢,從黑集市上買來的。

蒹葭說,那時的桃子,又瘦又黑,如同一隻在泥沼里打過滾的小猴子。

桃子和蒹葭一樣,與府里的其他奴僕一同生活在府邸後院的幾間平房裏。桃子性格孤僻,幾乎不與他人講話,卻不知是何緣故,唯獨與蒹葭格外親切。

桃子當時不過五六歲的年紀,蒹葭年長桃子幾歲,便自然而然擔起如哥哥一般的角色,護佑着瘦小的桃子。

為此,蒹葭沒少同那些欺負桃子的奴僕打架,一身烏青的傷辨不清是被府里管事先生責打還是在為替桃子出頭時所留。

桃子入府的第三年,凌霄門的青木長老路過中州,無意間發現桃子根骨奇絕,於是偷偷將她帶上凌霄峰,收歸門下,賜名赤霞。

此後,關於赤霞的傳說,便響徹整個中州乃至華夏世界——

七歲入凌霄,修凌霄門至高心法凌霄訣。年方二八便道入至臻境,成為凌霄門最年輕的執教長老。

赤霞真人道術冠絕天下。一個甲子便歷九劫,以凌霄峰作爐,聚天地間靈氣煉製羽翼,羽化登仙。

後世傳言,那一日凌霄峰頂,一道淡金色的神輝連接天地,四海八荒的靈氣如同層層疊疊的海浪不眠不息地湧入凌霄峰,以至於穹頂的流雲出現萬年不遇的奇景:以光柱接天處為起點,成絮狀向四下鋪張,如同一朵綻放在碧藍穹頂上的潔白彼岸花。

之後,天空裂開一道口在,七色的天雷在裂縫處盤亘,將流雲的形狀撕碎。

赤霞真人後背生出一雙透明的羽翼,她赤裸玉足,凌空而上。那一道通天的光柱,彷彿一條逆流而上的懸瀑,裹挾着赤霞直衝雲霄。

七色的天雷宛若一條條吞吐着信子的飛天巨蟒,前仆後繼地砸落在赤霞真人透明的羽翼上,發出震耳欲聾、宛若雷鳴的巨大轟響以及耀眼的金色閃光。

於是坊間相傳,赤霞登仙,寰宇失聲,日月無色。

赤霞真人衝過天空被撕開的口子,去而又返。

她身後的羽翼消失,卻依舊赤足立於雲端。只是一瞬,便從凌霄峰直抵大澤。她於雲端之上遙遙一指,大澤千萬年不散的沼氣盡皆散去。她凌空畫符,舉手之間自成法則。一符畫完,大澤之上泛着金光的禁制陣法已然成型。

一步十州,畫地為牢。

“蒹葭,赤霞沒有來中州雲夢山找你嗎?”妖妖好奇地詢問。

“她在停留人界的最後一刻,一步入雲夢,做了與大澤同樣的事情——在雲夢山布下仙人禁制,之後便飛升天界了。”蒹葭道。

“她都不來看你!”妖妖替蒹葭憤憤不平,心裏卻有一種莫名的喜悅。

“哈哈。”蒹葭輕笑一聲捏了捏妖妖的臉頰道,“認識我的那個女孩叫桃子。”

“可赤霞就是桃——”

不等妖妖說完,蒹葭便用手指捏住了她的嘴巴,一臉溫柔地望着她,道:“桃子是桃子,赤霞是赤霞,妖妖是妖妖。”

妖妖後退一步,嘴巴從蒹葭的指尖逃了出來,不解地問:“妖妖不是妖妖,還能是其他什麼人不成?”

蒹葭笑而不語。

“還有,我聽說赤霞真人羽化登仙,於天門之前,曾駐足南望,可有此事?”妖妖繼續詢問。

“那又如何?”蒹葭不解。

“凌霄峰位於北州之北,她在望中州!”妖妖繼續道,“她在尋你!”

蒹葭無奈地搖了搖頭,抬手又想捏妖妖臉頰。被她提前一個閃身,躲開了。

“妖妖莫不是在吃醋?”蒹葭輕笑着收回手,眸子裏盈滿笑意。

“才沒有。”妖妖矢口否認,視線卻不自覺掃過蒹葭盈滿笑意的眸子,停在他潤若桃花的嘴唇上。

趕忙又搖了搖頭,驅趕着心頭徒生的放肆荒誕念頭。

“赤霞她的確是在望中州,不過卻不是在尋我。”蒹葭緩聲道。

“那她在瞅啥?”

“她在找一枚桃核。”

“桃核?”妖妖難以置信。

“赤霞還是桃子的時候,最愛吃的水果也是桃子。不過身為家奴,只吃過一次。所以她便小心翼翼地保管着那枚桃核,視若珍寶。”蒹葭的目光很綿長,似乎順着他的視線,便可以窺見那些已逝的歲月,“只是她去凌霄之前,卻把它弄丟了。”

蒹葭的言語間,掩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或許,對於當年的蒹葭,桃子弄丟的,遠遠不止一枚桃核,或許還藏着一顆真心。

妖妖最不忍心便是看蒹葭難過,儘管每次聽他談到赤霞,自己心頭都彷彿堵着一團被辣油浸過的棉花,不僅堵,還絲絲作痛;不僅痛,還讓人想流淚。

妖妖顧不得自己難受,抓起蒹葭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然後用自己的手包裹着他的拇指與食指,輕輕一捏。

以前,每次妖妖犯錯或者犯傻,蒹葭總喜歡這樣捏她的臉頰。

蒹葭又順勢捏了兩下,眼神里的傷感也徹底消失不見。他望向妖妖,眸子裏漾滿了溫柔:“妖妖,桃子也好,赤霞也罷,他們都不過是我修仙路上的過客。”

蒹葭頓了頓,繼續道:“華夏世界,萬物皆有靈。萬物之靈皆欲登仙,為的是什麼?”

妖妖搖了搖頭。

“為求天地間大自在。”

“那蒹葭修仙亦是如此么?”妖妖問。

蒹葭揉了揉妖妖的頭髮:“天地之大,任我暢遊不好么?”

天地間無拘無束恣意遨遊聽起來的確愜意自由,但若是孤身一人,除了寂寞,還有什麼可以填補天地之大的空缺與留白?這於歲月盡頭方休的餘生,豈不是只有清風明月相伴?

想到這裏,妖妖不禁一個哆嗦,連忙用力的搖了搖頭,道:“我不要長生,不要大自在,我只求可以一直陪在蒹葭身邊。”

蒹葭再次笑而不語。

妖妖也不好繼續說些什麼,但又擔心此刻的冷場是由於自己講錯了話,於是搜腸刮肚地試圖再找到一個貼切的話題,繼續自己同蒹葭的對話。

卻怎料,“赤霞、登仙、大自在”這些字眼好像在她的心裏生了根,發了芽,還不斷抽出新枝,剪不斷,意更亂。

不行,自己總得先說點什麼打破此刻的沉默,哪怕先喊一聲蒹葭的名字也是好的。

妖妖口隨心動,脫口而出了蒹葭的名字。

“妖妖。”

“蒹葭。”

蒹葭卻在妖妖之前,先喊了她的名字。

“嗯?”他們望向彼此,異口同聲地發出詢問。

“沒事。”蒹葭的聲音依舊如同她們初見時那般溫煦,聲調不高不低,卻剛好蓋過妖妖的聲音。

連續默契地同時發聲,讓一頭小鹿撞開堵在妖妖心口的那團棉花。迎着蒹葭的視線,妖妖感覺自己的臉頰似乎有些發燙。

蒹葭的目光依舊溫存。

不止溫存,還多出了絲絲縷縷的炙烈。

妖妖躲閃着他的目光,視線再一次落在他的桃花般的嘴唇上。方才縈繞心頭的荒誕念頭再次叫囂着一涌而出。

“管它呢!”妖妖自暴自棄地想着,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抿着嘴巴迎了上去。

微涼還有一些硬,與妖妖想像中的感觸大相逕庭。

妖妖有些失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蒹葭尋常練功時盤坐的大青石上,峽谷頂端那一缺天空,是天微亮時的湛藍色。

蒹葭此刻跪坐在一側,低頭打量着妖妖,手裏還捏着一塊兒從泉眼邊撿來的鵝卵石,此刻正貼在妖妖的嘴巴上。

妖妖一把拂開蒹葭的手,坐起身來。

“死蒹葭,居然喂我吃石頭!”妖妖佯裝生氣以掩飾尷尬。

“冤枉。”蒹葭繼續道,“是你夢裏一直嘟着嘴,我以為你是餓了,便想着用這鵝卵石幫你壓壓飢。”

“不過你放心,我用泉水洗過了,不臟。”末了,蒹葭又補充了一句。

“你……”妖妖氣結,一時竟想不出一個可以懟回去的詞語。

於是她一把推開蒹葭,氣鼓鼓地走到泉水旁的桃樹下,抱着胳膊怒視着青石上的蒹葭。

雖然表情上應當為怒視,但妖妖心裏卻半點兒沒有生氣的意思。夢裏的情景太逼真,感觸太真實,讓她此時此刻還有些恍惚。

偏偏那時蒹葭又離自己那麼近,她只能故作生氣地將他推開,心裏想的,哪裏是想推開他,不過是想推開自己夢裏瀰漫的情緒和心思。

她迫切需要冷靜一下。

妖妖扶着桃樹榦,緩緩坐下。這棵養育妖妖長大地桃樹依舊不諳世事地靜默在原地。昔年妖妖還是桃樹上結出的一枚桃子,也是這棵桃樹茂密的枝葉為自己遮風擋雨。如今自己化成了人形,擁有了人的思想、感情與記憶,還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名字——妖妖,但這棵桃樹依然沉默着撐起一方綠蔭。

只可惜,它永遠都讀不懂自己的心思。

蒹葭在青石板上坐定,開始一天的冥想修行。

妖妖暗自思忖,自己的演技當真這麼差?居然蒹葭一眼便發現,她沒有真的生氣。畢竟,自打她們相識以來,蒹葭從來不會拋下生氣的妖妖,去做自己的事情。一定會小心翼翼地哄好她,再三確定她已不再生氣。

想到這裏,妖妖不禁噗嗤笑出聲。回想起自己剛剛認識他的時候,居然將他認作一株奇怪的植物。

仔細想想,自己同蒹葭相識也不過短短几個月,但妖妖卻總覺得她們像是相識多年的老友,或者更親密。

想到這裏,妖妖便又回憶起昨夜的夢,剛剛恢復如初的臉頰,便又燒了起來。

蒹葭依舊盤坐在青石上,修習道法。盈盈的淡藍色光暈勾勒出蒹葭的身形輪廓,他先前受的傷都已經恢復了,但蒹葭還是每天都將大把的時間用在修習上。

看來,羽化登仙與天地間的大自在對於蒹葭而言,真的很重要。

只是不知道,蒹葭如此拚命修習,以期早日飛升,除了他口中的大自在之外,心裏是不是還埋藏着對與某人重逢的期待。

剛剛堵在胸口的那團棉花又冒了出來,妖妖望着蒹葭,心中暗想到:“若是能與蒹葭一同羽化登仙,共同於天地間自在遨遊,似乎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於是,妖妖快步走到蒹葭修習的青石旁,學着他之前的樣子,輕輕捏了一下他的臉。

蒹葭睜開眼,一臉驚訝地看向妖妖,一雙明亮的眸子似乎在說:“你居然敢捏我的臉?”

“蒹葭,我想清楚了。我要和同蒹葭一起修仙。”妖妖很認真地講道。

對望的視線里,蒹葭的驚訝轉為震驚,之後是肉眼可見的喜悅。

他一把握住妖妖尚且停在他臉側的手,語氣中難掩驚喜地顫抖。

“你都記起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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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個掌門去修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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