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
“主上!?”
墨刃吃了一驚,連忙提燈迎上前去,“您怎麼……”
他如今為了抑制毒素,被林昀封住了全部內力,與一介凡夫俗子無二,根本感知不到楚言在他身後站了多久。
難道主上一直——
“……”楚言沉默着,許是被墨刃看得不自在,無聲地擰過臉去。
經歷了前世今生那麼多次發生在此的慘劇,他……他哪裏還敢放墨刃一個人來這刑堂。
卻沒料到,墨刃竟會對白華說出那番話。
阿刃喚他“我的殿主”,阿刃譏諷燕洛以維護他,阿刃向白華談及前世,然後說……
“主上沒有殺我。”
“最後是我自己死的。”
可他知道,明明這個人確確實實地痛過的。
明明阿刃剛剛重生回來的時候,曾經那樣驚惶畏懼,跪在他腳邊的時候,仰望他的目光如傷痕纍纍的困獸。
甚至就連大半日前,這個人在歸殿的馬車裏昏睡時,還被困在前世的夢魘里不得解脫。
但此刻,墨刃面對白華這樣說的時候,神態那樣坦然,目光那樣平靜,語氣里甚至帶了點自傲。
大約是因為這幾天來痛得太多,崩潰得太多,好像淚也流盡了心也碎盡了。
聽到這些話之後,楚言竟沒有了那種五臟六腑都要被撕開的痛感。只有茫然,只有一種很縹緲的不真實感縈繞着他。
一時間,楚言甚至都不感覺自己還活着,也不感覺自己活過一個前世。
好像一切只是一場夢或者一個幻影,只要破碎了,一樁樁悲劇也就會不復存在。
但是又一轉眼,墨刃已經提着燈匆匆走過來,眉目在光亮下清秀得像是一筆筆畫出來的。
在陰暗的刑堂內,那燈光驅散了黑暗,硬是把他的三魂七魄都給壓回了身軀內,告訴他此間仍是人間。
“主上……”
墨刃憂心地說道:“林堂主說您身上還帶着毒。”
這憂心裏還夾雜着一丁點兒隱晦的責備,意思是:主上怎地又如此任性,您怎麼可以不乖乖在葯堂解毒?
楚言心想道:與你所受的比起來,又算的了什麼。
但他沒能說出口,只是沉默着接過了墨刃手裏的燈。
墨刃抿了抿唇,竟然緩緩地伸手,握住了楚言的手。
他垂着睫毛,低聲說:“阿刃陪您回葯堂解毒……好嗎。”
“阿刃?”楚言怔了一下,無意識地捏了一下自己掌心中的那隻手。
他花了足足三息時間才反應過來,然後就有些哭笑不得。
殿主又是憐愛又是心疼地舉起墨刃的手,柔聲說:“這也是秋槿教你的?”
若是按墨刃正常說話的語氣,明明該是冷靜無比的一句“請允屬下服侍主上回葯堂解毒”。
“……主上明見。”墨刃眼神躲閃地低頭,幾縷碎發擋在蒼白的臉側。
他現在沒了內力,連墨都碎了,下意識總覺得自己“貼身侍衛”或者“主上的劍”這些個身份不頂用了,自然要尋別的法子。
“唉,你可真是……”楚言無奈地給墨刃把披着的大氅又緊了緊,這件衣裳是他的,沒想到侍衛穿着這樣好看,他有點兒不想收回來了。
隨後他越過侍衛,對牢中那白衣人沉聲說道:“白華,你可有話與孤說么?”
墨刃把燈打過去,白華自然是早已經看到了楚言。
這時候他自然也丟了那套偽裝,撕下那副楚楚可憐又乖巧溫順的麵皮,悠然把眉尖兒一挑,道:“哎呀,是楚大哥啊?堂堂九重殿主,怎麼還偷聽牆角呢,嗯?”
楚言懶得與他唇槍舌戰,他神情平靜,只沉聲道:“你們的奸計暴露,燕洛與巫咸教死局已定。”
“是嗎。”白華淡淡地看着他。
“但,如果你現在把解藥交出來,孤可以……”
楚言的喉結滾動一下,沉默一息之後,他吐出余字,“既往不咎。”
墨刃大驚:“主上!?”
他幾乎是搶上去攔在楚言面前,急切得幾乎就要當場跪下,“主上,這萬萬不可——”
那邊白華卻吃吃笑起來:“啊,楚大哥剛剛沒聽見華兒說的話嗎?”
他眯着那雙漂亮的桃花兒眼,隔着一道柵欄,語調悠揚:“主人想要的就是白華想要的,我要你的命。”
“楚言,念在這三年的虛偽情分,我給你留點最後的面子……你自裁吧。”
墨刃神色一冷就要上前,結果被殿主抬手一攔:“阿刃。”
只見楚言定定地望着白華,那雙鳳眸眯起,他開口道:“……前世。”
聽完墨刃和白華的對話,這時候楚言索性直接說了前世。
“——孤便是自裁。”
白華與墨刃同時變了神色。
白華只是有些訝然地挑眉,墨刃卻是本就沒多少血色的一張臉全煞白了。
這還是第一次聽主上親口提及他的最後。
楚言哼笑:“倒不知那之後燕洛滿足了沒有。說來,他竟讓你在九重殿呆了整整十年,可真不是個東西。”
白華:“……”
“換一個吧。”楚言平靜地一擺手,“就算孤答應,阿刃也不會答應。”
“主上!!”
墨刃登時就急,這話怎麼說的和只要自己點頭了,主上就樂得爽快地交出性命一樣……!
他氣急到胸口一陣窒疼,忍不住捂唇:“咳咳咳……”
楚言無奈地把侍衛摟過來,輕輕給人拍着背,“看,這不就惹生氣了……好了好了,阿刃消消氣,孤胡說的,啊。”
墨刃咳得頭暈體軟,才剛緩過來一點,又被殿主這麼個不往心裏去的態度給氣得眼前發黑。
偏偏白華在那邊悠然自得,懶洋洋道:“嗯……你要是願意在我家主人面前磕三個響頭學狗叫,倒也不是不行。不過,墨侍衛一定又不會答應嘍?”
墨刃倏地抬眼,喘息紊亂地咬牙道:“主上……”
楚言安撫性地拍拍他:“好了好了,孤知道,你家主上也不至於真成個任階下囚擺佈的廢物罷?”
大概是這個姿勢湊得太近,他又順勢低頭在墨刃唇角親了一下,倒把後者驚得懵了,忘了跟主上着急。
“也罷。”
隨後楚言淡淡一揮手,向身後吩咐,“楊一方,給他上重刑吧,記得留活口。”
“先讓他在大刑下過個三天,然後把消息透給盟主府知道……盟主府知道了,燕洛定然也就知道。”
“告訴他,孤有意跟他換人。”
……
墨刃跟着楚言回到了葯堂。
很奇異,明明墨刃覺得應該是自己成功把殿主勸回了葯堂,但一路上卻是楚言牽着他,顧及着他的身體很慢地走過去的。
回到葯堂里,墨刃看着楚言在裏面的床榻上坐下,隨後林昀放下了幔子,開始施針。
侍衛則坐在外面的床上等,時不時皺眉低咳,忍過肺腑內攜着陣陣刺痛的寒意。
……哪怕葯堂里已經升足了暖爐,但這份寒意與周圍的氣溫無關,他能感覺出毒素在自己體內騷動。
活不過今冬了。
墨刃仰頭看着窗外,安靜地想。
看不到明年九重殿外天嵐山南的梨花了。
就要與主上永別了。
墨刃垂眉,放在膝上的手指蜷緊。
他想:罷了,平白多貪了這些好時光呢,還叫他得知了真相釋懷了前塵。
剛剛主上還摟着他,甚至親了他呢,挨得那麼近,這是前世他想都不敢想的事,他賺了,該知足。
床幔深處傳來楚言壓抑着痛楚的低喘,漸漸紊亂。林昀似乎低聲說著什麼,聲音很輕,而如今他又失了內力,聽得不清晰。
墨刃心疼地輕輕咬着牙。
主上他……好像疼得很厲害。
“……阿刃。”
隔着幔子傳來楚言微喘的聲音,墨刃下意識就想快步上前去,卻聽殿主道:“孤無事……你聽話,先回中乾殿等着。”
墨刃驀地止步。
他明白,主上是怕他留在這裏擔心……
幔子被一隻手撩開,楚言露出臉來。
“阿刃?聽話……”殿主長發散落在肩,額上微見細汗,神情卻是溫柔的,“還要孤哄哄你才肯回么?”
林昀低聲道:“殿主,施針不能停得太久。”
墨刃微驚,連忙道:“主上保重身子,屬下這便告退!”
楚言道:“林昀,找個人陪他回去。”
墨刃不敢再多讓楚言掛心,匆匆離了葯堂。後面跟來的葯堂小童還想扶他,走得都沒他快。
他回了中乾殿,又迎面遇上秋槿,還是侍女姑娘把他摁到床上休息,嘮嘮叨叨半天。
墨刃卻躺不下,低聲道:“秋槿,待我死後……”
秋槿打斷他,給他身後塞個枕頭,又給他手裏塞個手爐:“墨大哥說什麼胡話,你還沒到這等地步呢。”
墨刃搖頭道:“快了,說不定都撐不到過冬。”
秋槿便生氣了,提着裙子往外走,哼道:“墨大哥可別再跟秋槿說什麼叫我陪主上,這天底下才沒有替得了你的人,你去了,我看殿主說不準要跟着去呢。”
墨刃怒道:“秋槿!不得胡言妄語!”
可是他才斥完一句,又覺得渾身的力氣往身子外頭跑,又一陣頭暈目眩,“咳,咳咳……”
走到門口的秋槿不知何時又轉回來了,扶他躺下,給他蓋好被子。
墨刃不習慣這樣被人伺候,他本意是抗拒的,可是這一次,心裏才生出抗拒的念頭,人已經昏沉沉地軟下去了。
他睡過去……或者說暈過去許久。迷濛間似乎有人來到床邊,擁他入懷,熟悉的體溫短暫地驅散了毒素帶來的刺痛寒意。
墨刃再醒來的時候是傍晚。
暮色四合,他還是身在中乾殿的床上,楚言抱着他,是那種把他整個人圈在懷裏是姿勢。
似乎驅毒確實折騰,殿主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深深垂着眼睫,已經睡過去了。
“……”墨刃安寧地盯了殿主半晌,悄然伸手,把楚言隨意搭在腰背上的被子往上拽了拽。
他又想:等自己死了……
會是誰這樣貼身服侍他的主上?
會是誰被主上這樣抱在懷裏?
他死了,身後事就不能知道了。
夕陽西下,彩雲流淌得有些悲涼。他們的身軀,他們的影子,徹底交織在一起。
於是這片刻的飛光,彷彿也於床頭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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