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劍

他的劍

“好。我會記得你。”燕洛深深看了白華一眼,轉過身去。

黑袍教主似乎略有遲疑,但總算是背對着那個深愛他的白衣少年,往前邁出了一步。

一陣風吹過。

樹葉猛地開始擺動,如異獸嗚鳴,泄出一絲隱藏的劍意。

——機會轉瞬即逝!電光火石間,銳刃滑出玄色劍鞘。

一閃一念,漆黑的劍身無聲息地在蒼茫夜色中隱去形體。

這柄天生的暗殺之劍,快如馳電,幻如鬼魅,將彌散着寂靜的暗夜從中撕裂。

燕洛的腳步驟然一停,瞳孔緊縮,回頭勃然大喝道:“誰!?”

回答他的,是眼前劍光。

霎那間風雷涌動,兩道人影交錯。血光遮眼,幾滴殷紅飛濺而起,落在了長長的雜草上。

夜霧如海,流雲遮月。

“呃……咳!”

燕洛雙目怒睜,單膝壓地。他的左肩上劍刃深埋,血跡快速暈染開來。

而一柄袖劍從他的右袖中滑出,艱難地架住了本應刺向他命門的劍。

墨刃冷靜的眉眼埋在暗色里,他雙足踏在樹榦之上,整個人借力懸空。

剛剛那一劍之力,內勁外勁皆足,直接將燕洛壓得半跪下來,也無疑重創了他。

但終究……沒能一擊斃命。

對於隱忍潛伏的殺手來說,最有把握的向來都是第一擊。拔劍出鞘卻未能取敵人性命,幾乎便是失敗了一半。

“主人!!”

白華驚恐的尖叫聲遠遠傳來,燕洛吃痛地怒吼一聲,手中發狠加力,袖劍與長劍迸出細碎的火星,“該死!你是什麼人!?”

墨刃沒有任何遲疑,手腕一轉將“墨”拔出,帶起一串鮮血。

他腳下一點,人已經退開幾丈,卻是攔在了燕洛要去的前方。橫劍於前,冷冷對燕洛道:“殺你的人。”

“——何方宵小,安敢造次!”

那兩個盟主府的來人被這驚天一劍嚇得冒了一身冷汗,齊齊怒喝一聲,飛身劍指墨刃而來。

墨刃早就候着這兩人出手,此刻將劍一抬就迎了上去,身形彷彿消融在長夜裏。

燕洛得了口喘息,壓着肩膀站起來,兜帽無聲掉落。

他一把推開哭着撲上來,伸手欲捂他肩上傷口的的白華,咬牙切齒道,“白華!你這個廢物,這是怎麼回事!!”

“主人,主人,我……華兒大意了……”

白華眼眶通紅,陰狠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蹦出來,“墨刃……主人,他怕是聽見了我們的談話,此人留不得了。”

他說著從袖口摸出一支小巧的信號箭,臨到要放出卻又猶豫——

怎麼辦,倘若如今九重殿的人正在搜尋自己與墨刃的蹤跡,放出信號箭豈不是暴露了行跡?

倘若無法迅速殺死墨刃,敵人和自己的人,哪一方會來得更快?

遲疑間,林中劍意驚空,鴉群倉皇撲雲。

兩聲悶響,兩具屍身倒地。

墨刃提劍橫眉,邁過血泊走來。頭頂月光撥雲重現,映得他真如殺神一般。

他的目光落在白華身上,片刻后,淡淡道:“……倒是不料想,白華公子的真正面目竟是這般。在我九重殿偽裝多年,辛苦。”

他對敵時向來少言寡語,像這樣手中有劍不動,先開口來句譏諷的情況,還是第一次。

“……”白華額間沁出汗珠,袖中的手轉而捏住了另一樣東西。

燕洛卻看了墨刃半晌,忽然扭曲地一笑,指着墨刃道:“是你。我識得你,哼,當年那條楚言的狗……這麼多年,聽說你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你主子?”

他沙啞地嗤笑一聲:“不過,好像……這一年多來,你主子對你不太好啊。”

墨刃冷笑:“卑鄙小人,使些下作手段罷了。”

燕洛眼含不屑地抬了抬下頷:“哼,若是楚言在此,或還有與我一戰之力。至於你,你打不過我。”

墨刃淡淡道:“你如何知道我打不過你?”

燕洛哈哈大笑,狂態盡顯:“數日之前,高台之上,不是已見分曉了嗎!?”

“主人!”白華卻突然高聲道,“不要與他廢話!他在拖延時間,您快走!”

他喊罷,忽將雙手一揚,藏在袖中的數顆丸彈被打在地上,立刻升起了淡淡道煙霧。

墨刃反應極快,猜是毒煙,立即運功閉氣。

只見白華果然往燕洛口中餵了粒葯,回頭冷冷沖他道:“墨刃,此煙乃我教秘制毒煙,縱使你閉氣也無用,你已經中毒了。”

他取出信號箭,“嗖”地射向天空:“今日不殺你,我勸你識相些速速退走,尋個地方調息排毒,還能保得性命……若執意在此地長留,不出一刻鐘,你必會七竅流血而死。”

墨刃眼底微沉,握劍的手掌倏然收緊。

……白華所言不做偽,他能感覺到那毒煙正從他的眼目耳鼻、從他的每一寸皮膚鑽進體內,如蛆附骨。

經絡已經開始窒澀,肺腑沉甸甸地疼,好似有東西在一口口蠶食着他的臟器。

“主人,信號箭已發,請去和我們的人會和……”

白華快速說著,卻忽然聲音一卡,驀地睜大雙眼。

他看到墨刃扯唇笑了一下,帶着七分冷意,三分不屑。

墨刃提着劍,往前走了一步。

又一步,再一步。

腳步踩在枝葉上,發出嗦沙響聲。

燕洛臉色一變,左手也抖出袖劍,指向墨刃,“死,或者滾開!”

隨着燕洛的動作,渾厚的殺氣已經有如實質,空氣中似乎已經瀰漫起血的味道,一觸即發。

“……你們覺着,”

墨刃忽然開口了,他神色平靜,嗓音像清冽的冰水,而這也意味着他不再閉氣,“我很怕死嗎。”

白華變色:“你……你這個瘋子!我告訴你,現在只要你一運功,毒素就會立刻行遍全身……你就甘心死在這種地方,連楚言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墨刃置若罔聞。

下一刻,他縱身而起,抬劍直刺燕洛!

既已將生死拋之腦後,他索性全力運轉內息,帶的周身空氣微微震動,衣角撕裂夜風。

月華於黑色長劍上滑落,劍意大盛,彷彿連這輪月光,連這片夜色,都變成了他的劍——寧碎不止、有去無回的劍。

燕洛自喉中低吼一聲,以袖劍悍然相迎。

兩把劍在半空中相撞,一擊之下,“鐺”地一聲脆響,幾串金星從利刃的鋒尖上竄過。

電光石火之際,劍面映亮出兩人面龐,映亮出兩雙殺意沸騰的眼!

不知是誰先收了劍再出劍,不知是誰先出虛招再換實招,只見得劍光翻飛,氣勁四撞,瞬息之間就是幾十招的生死相搏。

風起,長草被壓彎了腰,忽然從半截被整齊地切開。

泥土上留下縱橫的痕迹,石子跳動,突然憑空碎成更小的三四塊。

一整片荒林都化作了劍氣交織的網。

白華被這股劍氣掀得後退幾步,背撞在樹上。他悶哼一聲抬手扶樹,忽而驚覺袖口已經被撕裂成幾條。

他不禁急切抬臉,眯着眼去看交戰正中:“主人……!”

劍氣止,兩人已經分開。

燕洛呼吸很是粗重,身上多了幾處深深的傷口,血在他的黑袍下擴散開來。

可他卻眯了眯眼:“看來,你我到此為止了。”

對面,墨刃同樣身帶幾處劍傷。但與燕洛不同的是,此刻他臉色慘白慘白,唇尖更是已經泛起不詳的紫色。

他動了動唇,忽然渾身一顫,猛地挺身嗆出一大口污血來!

“咳……”那口血乍一嗆出來,墨刃眼神立刻就散了,腿彎失了力氣往前栽,竟像脫線的人偶似的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玄劍插入硬土,他用蒼白的雙手死死撐着,卻連直起上身都困難。

勝負已分,生死落定,似乎確實是到此為止了。

燕洛回身,陰鷙着臉一把抓住白華的手腕:“真是沒用的東西,接二連三地壞事……也罷,事已至此,跟我一同走。”

白華驚道:“主人!”

燕洛冷哼道:“當年楚言就護他這侍衛護得緊,墨刃若死,九重殿豈能善罷甘休?你是死是活已不重要了,回南疆,做準備開戰罷。”

他口中說著,手上強硬地拽了白華就走,腳下運轉輕功,幾句話下來身形已經遠了幾十步。

白華慌道:“不行,我沒有武功,會拖累你。主人已有傷在身,不能帶着我……”

燕洛:“閉嘴,長青城那邊已經有人過來了,你來不及隱匿,眾目睽睽之下死在此處我更麻煩……”

一語未落,燕洛忽覺后心風響,一線冰冷的危機感襲來!

他神色一變,猛地推開白華,險而又險地與來者交了一劍。

鏘!——

墨刃被他一劍挑飛,狠狠撞在樹榦上,吐了口血滑坐下來。

他劇烈地咳起來,口中湧出的血已經變成深色,先染了衣襟,又滲進身下的泥土裏。可微微痙攣的手指中,依舊緊握着那把玄色佩劍。

“你……”燕洛臉色鐵青地看着那彷彿只剩最後一口氣的人,竟搖晃着站起,再次將劍指向自己。

明明已經身中劇毒,這人居然……!

墨刃喘息着抬起了慘白的臉,漆黑渙散的眼眸中劍芒未滅,“……還沒完。”

眼前……是黑的……

燕洛和白華的身影,已有些看不清了。

墨刃抬起了手腕,他手中有劍。

不知為何,明明已經一腳踩在鬼門關頭,他卻感覺到一種平和。

他直覺楚言離他很近,他直覺一向很准,那麼或許只有幾里地的距離了。

而他……將死在這裏。

因為他是主上的劍。所以他應該永遠鋒利,為主上披荊斬棘,滅除一切敵人。

他應該到死都一往無前,到死都無堅不摧,到死都矢志不悔。

墨刃出劍。

他知道,這是他最後的一劍。

但其實……墨刃靜靜地想,其實他這兩輩子真的做了太多不像一把劍的事情。

他玩舞劍,學煮茶,陪主上看梨花;他服侍過主上更衣用膳,服侍過主上沐浴就寢。

劍該是冷硬的,但做貼身侍衛的時候,太冷硬會硌到主上,所以他也學着柔順,雖然可能學的不太好。

他家主上脾氣很挑,很不好伺候,他要很努力才能把主上哄好……甚至有的時候,他很努力了也哄不好。

但他已經很儘力了。

這一劍,以最釋然的姿態穿破了夜色,刃端所指的盡頭,燕洛瞋目執劍,臉龐緊繃。

墨刃隱隱意識到,這將是自己兩輩子加起來最完美的一劍。

他有信心和燕洛同歸於盡。

只要燕洛斃命,白華也不足為懼,巫咸教群龍無首不過烏合之眾,他的殿主便可大仇得報,從此——

思緒忽然空白了一瞬。

從此……怎樣?

他要他的殿主怎樣?

……

長青城東城門外,幾道人影飛速穿行。

“主上……主上!暗衛已落在後方了,您行慢些!”

秋槿額間已經見汗,她終於撐不住張口呼喚,面前那段身影卻不見絲毫減緩。

侍女叫了兩聲實在叫不住,只得閉嘴不再喊了。

片刻前,發現白華毒迷了看守消失,而墨刃竟留下個指路的九雲玉牌孤身追出去的時候,她嚇得魂都飛了,此刻早已心急如焚,只求墨大哥千萬別出事。

而主上,主上更是……

他們本來倉促調了暗衛出來,也往水鏡樓和旭陽劍派那邊派了人送信請求增援……

結果如今根本沒人能跟住全力運轉輕功的楚言。只有秋槿、影電和影雨勉強還能跟上殿主一點影子。

正這時幾人眼前一花,隨後豁然開朗,眼前撞入一片荒林小道。

林間霧氣繚繞,影電打眼一看就知道不妙,焦急喊道:“殿主,不能往前走了,前方有毒煙未散,讓屬下去……殿主!?”

……

刺出那一劍的時候,墨刃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好像聽見楚言在很遠的地方喚他的名字,這個以劍賜名的名字。

失血過多與毒素的侵蝕,讓他的意識不太清楚。

墨刃不知道自己潛意識裏究竟想了什麼,而記憶里最後一個念頭,還是“他的殿主”。

他出劍,撞上了堅硬的力道;劍鋒擦過劍鋒,反射的月光亂濺得閃迷了眼;血與血相交,對面一聲悶哼。

他聽見一聲太熟悉的呼喚,痛至嘶聲地響在耳畔。

“——阿刃!!!”

叮……——

墨刃脫力地自半空墜落,他睜着眼,自始至終緊握長劍的手掌鬆開了,任那劍柄脫離五指,高高飛起。

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視野間,他看到燕洛縱身逃脫,淌了一路鮮血,血色與月色合為一處;

趕來的楚言沒有追敵,而是向他伸出了手,神色竟近乎絕望瘋魔。

他還看到了劍。

他怔怔地……看着那把脫手的玄黑長劍,在月下寸寸開裂,最後清脆地碎成無數片。

每一片,都好像倒映着他自己茫然的神情。

他在下墜,風聲過耳,吹亂長發。墨刃恍惚間有些失神,似乎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了這樣。

最後一刻……是的,就在他將要與燕洛以命換命的最後一刻。

他的劍……

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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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更新,問就是上頭了,糖刀子好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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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我有個修文用文檔,內容是上一版墨刃,每次剪切一段拿去修,要捨棄的部分就直接刪除。今天終於把最後一段切走了,看着一片空白的word文檔心情十分舒暢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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