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舞神
回憶不能當飯吃，但是吃飽了飯，沒有什麼事急着去做的時候，不妨拿回憶當零食——你也曾經吃過別人沒吃過的山珍海味，見識過別人沒機會見識的珍饈佳肴，雖然現在沒機會再吃了，但只是想想就覺得這嘴裏有滋有味，好像畫了一張大大的餅來充饑，這樣才不會覺得生活這頓飯難以下咽。.
早戀是什麼？如果早戀是指過早地對異性有好感，一心想讓對方成為自己的終身伴侶的話，那我早在幼兒園時就該挨批判了。但是了解我過去的人一說到我的早戀就想起苗婷婷，卻對茵雪和丁楚雲絕口不提。我不能怪他們孤陋寡聞，因為我以前所做過的事都沒有這一件轟動，就連校長也說這是我們這所重點中學有史以來的第三件大丑聞。
那一年暑假，我如願以償地和陳志超一起收到了這所市重點中學的錄取通知書，但我一點也不開心，因為那個暑假是我永生難忘的噩夢。陳志超說我的性格就是在那個暑假開始轉變的——從愛打愛鬧的外向性格轉變為縮頭縮腦的內向性格。
其實我一開始根本沒有注意到坐在教室後排的那位身材高挑的女生，據說她是我們班唯一的高價生，她的父母全在美國，沒空照顧她，所以將她扔進這所學校，至於成績怎樣，他們不在乎——反正她遲早也要去美國。但是我們的班主任——一位四十多歲表情嚴肅的女教師卻很在乎，因為這位女生的成績拖了全班的後腿，使我們班每次考試的平均分總是輸給其他班級一截。
如果你在上課的時候向後望去，會發現她根本不聽課，各科的老師都拿她沒辦法，碰上一個嚴厲的老師，她就趴在桌上打盹；碰上個稍微和藹的，她就悄悄看雜誌、聽音樂。班主任也不知罵過她幾回了，她每次都表示要改，但是一到了課堂上，她就故態復萌。聽說班主任為此事氣得去找校長，要求將她調到另一個班，校長沒有同意。為此，她三天三夜沒有睡好覺。
該說說這位女生的成績了，各科當中，她只有英語能考及格，但即使及格了也還是全班倒數第一。
她可好了，不喜歡聽課就不聽；我就慘了，不喜歡聽課還得裝出非常喜歡的樣子。
來到這所重點中學，我才知道什麼是讀書的辛苦。小學的時候我可以讓陳志超幫我抄作業，初中的時候我可以和老師攀交情，可是在這裏我得按部就班，每天讀大量的提綱，做大量的練習，晚上還要晚自習（因為我和陳志超的家離學校較遠，所以寄宿在學校里）。看到陳志超那雙被日深一日的眼鏡鏡片壓迫的眼睛，我已經不忍心找他幫忙了。
高一的第一次考試，很不幸，我考了全班第一，從此當上了學習委員，也從此成為了各科老師細心“呵護”的對象。除了完成每天必做的作業之外，他們還給我額外佈置什麼提高題、精練題。另外，我還必須做許多班務工作，他們甚至將許多本該由其他班幹部完成的工作也交給我——因為他們信任我！他們最愛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你這次考試又粗心了！你看這題，根本不應該錯的……”真是恨不得我每一科都能考100分。我能抗議嗎？不能！相反，我還得裝出一副勤學好問，樂於助人的樣子，因為我的身上寄託着全體老師的希望。
如果這麼辛苦學來的東西能夠派上什麼用場的話，那我還可以自我安慰一下。可是不，我們學的這些知識除了對考試有點用處以外，我看不出有什麼額外的用途。比如說數學，我們記了那麼多公式和定理，能夠熟練解答幾何、代數中的那些證明題、運算題，可是老百姓只需要知道一斤白菜多少錢，他不會去證明這棵白菜的菜幫子和菜心成多少度的角，也不會將這棵白菜當作Ｘ，那根蘿蔔當作Ｙ。再如語文，我們必須學會分段、分層、劃分句子和短語的結構、明確每個詞語的詞性，可是也沒聽說過哪個大文豪曾經在自己的作品中這麼干過。即使是讀者，當他翻開一本書津津有味地讀的時候，他會去分析書中的每一個字是什麼詞性，每一句話是什麼結構嗎？還有英語，說到這事，我就不能不提在學校里發生的一件大事。
我不知道這件事在校長心目中算不算我們這所重點中學有史以來的第二件大丑聞。那一年，有一位外商來我們興州市和一家國有企業談合資的事，不料人剛到，翻譯就病倒了。那位廠長和我們學校頗有交情，所以來請我們學校幫忙救急。校長鄭重其事地派出了我校水平最高的一位英語老師。可是後來聽說，我們這位英語老師講的英語，那位外商聽不懂；而那位外商講的英語，我們這位英語老師十句中只能聽懂八句。最後，兩人只好用筆談解決問題。
——瞧，我們學的主科都是這樣子，副科就更不用說了。就連我最喜歡的歷史，也是背歷史年代、背歷史人物、背歷史意義——其實這些東西只要有一本工具書在手，需要的時候拿出來翻翻就是了，何必這麼大動干戈？歷史真正應該學的是研究歷史經驗和歷史教訓，這對我們現實生活有很大的參考價值。例如，我們來研究一下古人是怎麼偷懶的，然後開創一門新的學科——懶惰哲學，這不是很好？
可是，在我周圍的所有人當中只有我一個人這麼想，能頂什麼用？就算將來我只讀到大學畢業，這十六載寒窗還有六七年在等待着我，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害怕。最荒唐的是我還得裝出一副毫不畏懼的樣子，以作全班同學的表率！
和尚要是不念經就不是真和尚，懶漢要是不偷懶也不是真懶漢。有一天，我實在累得受不了了，正好那時我得了一場小感冒，我靈機一動，寫了一張請假條托同學帶給班主任，自己則躲在宿舍里裝病。
作為懶惰哲學的創始人，我早就想將理論形諸文字，以備流傳後世，可一直沒有時間。現在好了，就利用這次的機會先寫一篇序言吧！
偷懶本來是人生天經地義的事，不知為什麼變成老鼠過街，人人喊打，所以“懶”字前面必須要加一個“偷”字，以示見不得人和卑鄙齷齪。其實偷懶也有境界高低之分，例如整天在辦公室里聊天、喝茶、看報而每個月照樣領工資的人那是真正在偷懶，在浪費國家的財富，在阻礙經濟的發展。可是卻沒有人去指責他們，反而對他們的生活倍加羨慕。我的偷懶卻要高尚得多，我偷懶是為了全人類能夠更好地節約時間，是為了對抗這世界上一切勞民傷財、不尊重他人生命使用權的糊塗官僚和糊塗權威，是為了人人能夠過上幸福自由的生活。
很好，就將這段話修改一下寫進序言吧！
半天過去了，一切正常。我不禁自鳴得意起來。我決定裝病三天。
當我幸福地沉醉在寫作的夢境之中時，宿舍的門打開了。進來的是鮮花、水果和笑臉。我急忙藏起手稿，很得體地將他們敷衍過去。他們剛走，第二批又來了。晚飯過後，幾位同窗因為怕我寂寞，在班主任的特批之下，也不去晚自習了，他們陪我聊天直到熄燈！
最後的結果是，序言沒有寫成，我的病也提前痊癒了。
我認命了！胳膊擰不過大腿，我還能怎樣？
就在我絕望的時候，機會卻悄悄來了。
我們學校和另一所重點中學競爭很激烈，以往我們學校在統考當中總是能贏他們兩三分，不料最近一次統考，我們輸了他們1。16分。校長急了，接到通知的當天就召開了緊急會議，要所有老師拿出辦法，改變這種不利的局面。
我們班主任的辦法是優生差生結對子。其實這也是老辦法了，我在初中就見識過，效果嘛，也不見得有多好。我們班是校長的重點督查對象，可能是班主任被逼急了，一時想不出什麼好法子，所以就病急亂投醫。
苗婷婷——也就是坐在後排的那位女生是全校的罪魁禍首。因為她在這次考試中各科的平均分只有二十幾分。如果她每科能夠進步二十分，雖然還是不及格，但成效要比我們從九十六分進步到九十八分要大得多。
和她結對子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我身上。大概班主任是這麼想的：讓第一名幫助倒數第一名，那是臨陣磨槍，不快也光，一定能拿出一點成績向學校交代的。為此她鄭重其事地找我談了話，要我顧全大局，不要有畏難情緒。
——什麼畏難情緒？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既然老師有求於我，那我就有機會漫天要價了。但我還是裝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說我做作業都來不及，怎麼有空去幫苗婷婷呢？——不是我虛偽，實在是這世道給逼的。班主任考慮了一下，決定減少我的作業。我又說利用課間時間來不及給苗婷婷補課。班主任就說，那就讓苗婷婷晚自習時到班上來。但她立刻又否定了這種想法，苗婷婷不是寄宿生，她肯定不願意來，就算來了，來回的安全問題也很麻煩。班主任和其他老師商量了一下，大概還去找過校長，最後決定免除我的晚自習，讓我去給苗婷婷當家教。
“在結對子期間我保證我的成績盡量不退步。”愁眉苦臉地向班主任說完這番話，我退出了辦公室，心裏早就樂壞了！憑我的本事還對付不了那丫頭片子嗎？只要我三下五除二把事情解決了，我想幹什麼事還不由着我嗎？況且我已經開始對苗婷婷有好感了，幫她補補課也不是什麼痛苦的事。
原來我一直以為這個經常與老師作對的女孩子一無是處。但是高一那一年的元旦聯歡晚會讓我徹底改變了看法。
她表演的是一個舞蹈節目。那一天她穿了一套有金屬光澤的緊身短裝：短衣、短褲，還露着肚臍，充分襯托出了她優美的形體。我這才明白，那套又寬又大、式樣老土的校服是多麼埋沒人才！舞蹈開始了，她跳的是一曲勁舞。音樂的節奏像潮水般涌動起來了，她曼妙的肢體在空間盡情地舒展，似在呼喚海浪為她梳妝，又似在逗弄空中的雲彩；魚群在她的身邊嬉戲，飛鳥在她的身邊翱翔，神聖的陽光照耀着她，她掬起一彎金色的海水，化作了天邊的彩虹；潮來了，雷霆萬鈞，雪白的浪花將美人魚高高地托出了水面，與海天爭輝，與日月共燦！我被眼前的情景震撼得幾乎要流淚。我從沒想過舞蹈可以這麼美！我深深地迷醉在這個夢裏，不願醒來。然而同學們瘋狂的掌聲無情地驚醒了我。
接下來整整一周，我都生活在迷迷糊糊中。以前我總是嫌“餘音繞梁，三月不知肉味”這句孔子的話太過誇張，現在自己身臨其境，才知道這絕非虛言，甚至還不夠誇張。因為事隔多年後，我想起這事，還是禁不住心潮起伏。
我還明白了為什麼那些古代帝王那麼喜歡歌舞，他們中的一些人因為沉湎酒色而亡了國，現在想起來還真有些無辜。試問有多少人能夠抵抗這種誘惑呢？美人再美，如果就那麼干坐着，充其量不過是個呆美人；一旦她舞起來了，就變成了天上的仙子。你可以抵擋美人的誘惑，但天上仙子的誘惑你能抗拒嗎？
我一直為不能再看苗婷婷的舞蹈而深深遺憾，現在老師把我們綁到了一起，不是正中我的下懷嗎？
可是當班主任向苗婷婷宣佈這個決定的時候，她卻是一百個不願意。班主任不得不請出苗婷婷的姨媽——她現在的監護人——才迫使她屈服。
第一次去她姨媽家的時候，我心裏想，這是不是在自討沒趣？但願她不要一腳把我踢出來！今天我在學校里曾經試圖與她溝通，但她給我的全是白眼。
剛到門口，就聽到裏面傳來吵鬧聲，我來的真不是時候！我轉頭想走，但又不甘心就這麼失去了一個絕好的偷懶機會。我咬咬牙敲了敲門。哪怕被他們趕走，也好讓我死心！
開門的是一個叼着煙的中年人：“你找誰？”
“我找苗婷婷。我是她同學。”我回答道。這時候我已經聽見客廳里傳來搓麻的聲音，而且看見坐在桌旁的另外三個人——原來他們是在為打麻將爭吵。看來情況還沒有那麼糟。
苗婷婷終於出來了，帶着副耳機，一副慵懶的樣子。
她對麻將桌旁的一位婦女說：“姨媽，我去補課了。”
那個被她叫作“姨媽”的人頭也不抬地說：“去吧，我明天會打電話問你們班主任，看你有沒有認真。”
苗婷婷走出門來，看也不看我，就往樓梯走去。我不得已跟着她走，心裏直納悶：“難道補課不是在她姨媽家嗎？”
我們來到了大街上。她走得很快，我加快了腳步才跟上她。
“我們去哪裏？”我問。
她不回答。
我又問了一句。她裝作沒有聽見，好象當我不存在。
我生氣了，心想：“難道我怕了你不成？我今天跟定你了，看你能走到哪裏去！”
她往暗處走去。我心裏打了個激靈——她會不會請了兩個小流氓預先埋伏在暗處，然後狠狠教訓我一頓呢？我握緊了拳頭，如果發生那樣的事，哼哼！……我轉頭就跑！
她又走到了亮處，走進一家錄像出租店。
“老闆，今天有刺激的嗎？”她向櫃枱裏面問道。
“今天剛到了一批恐怖片，你先挑兩片怎麼樣？”
“你幫我挑吧！”
看來她是這裏的常客。她還想着看錄像呢！她根本沒把補課當一回事。
算了，就當我今晚出來逛街，怎麼也比呆在教室里強。
她拿了錄像帶轉身就走，我跟在後面，覺得自己挺窩囊，就像是她的跟班。
好，你不說話，我也不說話，看看最後誰先屈服！
她又去逛商場，整整用了半個小時。我佯裝輕鬆寫意地欣賞着琳琅滿目的商品，眼角的餘光牢牢盯緊了她。如果讓她在人流中把我給甩了，那我這臉可丟大了。
大概是她看出了我意志堅決，所以放棄了這種無聊的遊戲，她把我帶到了最終的目的地。那是一套高檔的單元房，裝修得很漂亮，大概有一百多平方——這在當時是很了不起的。
她用鑰匙開了門，我毫不客氣地昂首走了進去。原來這裏才是她真正的家！好一個千金小姐！其實這裏離她的姨媽家並不太遠，她倒挺會兜圈子的！
“你在這裏坐二十分鐘，然後走人！”她終於開了玉口。
我在沙發上輕鬆地坐了下來，慢條斯理地說：“我的任務還沒完成呢！”
“別白費功夫了！”她諷刺道。
“怎麼是白費功夫？我要收報酬的！”
“哦？”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種表情很有趣。
“我說的不是錢，我是說我們交換。”
“交換什麼？”
“你教我跳舞，我幫你補課。”
“你要學跳舞？有沒有搞錯？”
“為什麼我不能學跳舞？哦，你是怕時間來不及吧？放心！如果讓老師幫你補課可能要一個小時，而我只要二十分鐘。”我決定吊吊她的胃口。
“這麼說你比老師還厲害嘍？”
“厲害倒不敢說，不過我的方法要比他們簡單。”
她歪着頭看着我，似乎在作決定。
“你是不是怕你的舞蹈水平不夠，所以不敢和我交換？”我補充了一句。
“來就來，誰怕誰！”她激動起來了，“先跳舞還是先補課？”
“當然先跳舞。”
她乾脆利落地將外套一脫，將耳機一摘，我們就在寬敞的客廳里學起了跳舞。
她教的是一些舞蹈基本功。也許我天生就不是跳舞的材料，練習的時候洋相百出，她開始是得意地笑，接着笑岔了氣，最後笑得乾脆坐到了地上。
我從來沒有見她這麼笑過。
“真美！”我心裏想。但嘴上卻嚴肅地說：“真的有這麼好笑嗎？等下補課的時候還不知道誰笑誰呢！”
輪到我補課了，我補的是數學，挑簡單的講，還向她灌輸了一些我琢磨出來的偷工減料的好方法。
二十分鐘后，我問她：“你學會了嗎？”
“這不是小兒科嗎！”
“看來，你比我想像的要聰明。不過可能是你今天特別開竅，以後就難說了。”
“是嗎？”她又用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我站起身來走到門口。
穿鞋子的時候，我問道：“你明天還願不願意教我跳舞？”
“你不怕丟人的話，我也不反對。”她諷刺道。
門在我的身後關上了。我想：“今晚一定要好好練習她教我的那些動作，明天讓她對我刮目相看！”
2001年3月12日初稿
2003年8月17日修訂
【本文由讀寫網（。duxie。）3日前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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