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拘留

第五章 拘留

我這一生最可悲的是沒有學會遺忘。.wenXuemi.Com時間可以使那些已經模糊的記憶變淡,但同時又使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變得更深刻、更清晰。這個世界的矛盾就在這裏——人們最想忘記的往往是那些刻骨銘心的事情,可笑的是,人們越想忘記就越是刻骨銘心,於是痛苦就產生了。

明白了這些道理,我已經不再害怕去面對那些往事。學會將傷痛作為自己生命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這才算真正品嘗出了人生的真味。現在我要將這一切暫時拋諸腦後,去做一件懶漢最不愛做的事——找工作。

整整一周,我早出晚歸,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奔波,拜訪大大小小的公司。我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蠻橫無理的、敷衍了事的、循規蹈矩的、目空一切的……越是沒有本事的人提出的條件越苛刻。比如有一家清潔用品公司,規模不大,但口氣不小,他們招聘一位銷售人員要求是博士,並且有5年以上工作經驗。那位總經理口若懸河地吹噓自己的公司:“我們公司的軟硬件是世界一流的。軟件有比爾·蓋茨那麼軟,硬件有金剛石那麼硬……”我立刻明白,這是一位連初中還沒有畢業的主。我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就走。原來這些高高在上的董事長、總裁、總經理們就是這種水平!我和他們有什麼不同?我比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要聰明,可他們卻決定着我的飯碗。我就像一個乞丐,伸出瘦弱而又骯髒的手,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貴人們,希望他們哪一位能夠施捨給我一碗飯吃。

這一天上午,我跑了四家公司。和以前一樣,還是勞而無功。我決定不再委屈自己,先吃一頓好的,然後回去睡大覺。

前面不遠有一家飯店,看上去象模象樣,尤其是站在門口的兩位身着大紅旗袍的迎賓小姐模樣可人,我毫不猶豫就走了進去。

我被眼前的一切陶醉了。十幾個紅色裙裝的姑娘,腳踏溜冰鞋,手托盛滿各色菜肴的托盤,在大堂里飛來飛去。她們輕盈地停在某一張桌前,放下托盤中的菜肴,然後又輕盈地飛走,就像天邊的一朵朵紅雲。

我坐下來,點了菜,然後開始猜測她們當中的哪一位會在剎那間飛臨我的面前。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個熟悉的聲音小心翼翼地道:“請問,你是吳勤勇嗎?”

我轉過身,回答道:“扁豆,真巧啊,你怎麼也在這裏吃飯?”

他就是那位在我剛離婚時,向我兜售“沒有離過婚的男人是不成熟的男人”這種思想的那位扁豆。

但是他的反應卻十分反常,他睜大兩眼盯着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不是去委內瑞拉了嗎?”

“我去委內瑞拉幹什麼?”我不解地說。

“就你一個人嗎?”他很緊張地看了看周圍。

“我現在又變成單身漢了,難道還兩個人?……幹嘛,你不是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吧?”

“你也不用假裝鎮定了。”他在我身邊坐下,很認真地說,“看在同事一場的份上,我勸你快去自首吧!公安局已經發出了通緝令,今天早上還搜查了你的家……”

“你說什麼?”扁豆的話聽在我耳朵里就好象一個神話故事,“喂,這樣的玩笑可不能隨便亂開的。”

“你還是聽我的話,你跑不了了,可能警察已經在門外等你了。”他繼續說他的瘋話。

我不耐煩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問道:“快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別殺我!別殺我!我沒有得罪你呀!”他嚇得臉色煞白,低聲哀求道。

“你神經呀!我從來沒幹過壞事,公安局為什麼要抓我?”我放開了他的手臂。

“你……不是和王會計一起跑了嗎?”

“廠里究竟出了什麼事?”我有不祥的預感。

“你不是和王會計合謀做假帳,盜走了廠里120萬流動資金嗎?”

“然後我們就逃到了委內瑞拉?”

“還帶着你的情婦。”

“我的情婦?還有委內瑞拉……這究竟是哪個混蛋編的故事!”

“大家都這麼說。這是真的嗎?”

“你認為呢?”

“可能是他們弄錯了吧……要知道那些人最喜歡嚼舌根……我也親身經歷過。”

“什麼可能?根本就是造謠!可我不明白,我很少和財務室的人打交道,警察憑什麼懷疑我?”

“你辭職的第二天王會計就失蹤了。”

“可我沒有作案動機呀!”

“有人向他們反映,說你在廠里的時候最愛發牢騷,還和廠長吵過架,還有……”

“還有什麼?”

“算了,反正不是什麼好話。”

“說出來。”

“說你因為養了個情婦花銷很大,所以……”

我明白了,這就是我平常沒有和那些“關鍵人物”搞好“人際關係”帶來的惡果。

現在警察在找我,聲勢浩大,志在必得。為了讓他們少跑冤枉路,少浪費汽油,我應該主動去找他們。

——這不是自首。我只是出於一種憐憫和同情,出於一個懶漢的歷史責任感才這麼做的。

我讓扁豆陪我一起去,也好做個證明。但是他為難地轉頭看了看,那裏有一位漂亮的姑娘在專心致志地吃着小菜,看到我們轉頭,她用筷子和我們打了打招呼。

“你的女朋友?”我問。

“唉,這個,一個人過總不是辦法,反正,你很快也會和我一樣……”

他的吞吞吐吐讓我覺得有些好笑。我又問:“快結婚了嗎?”

“八字還沒一撇呢!你看,我這不在哄着她嗎?”

“這種高檔的地方可不能天天來呀。”

“你以為我就靠廠里那點錢嗎?”他有些無奈地用拇指搓了搓食指和中指說,“現在的女人都講究這個,我又沒有搶銀行的膽,不到外面做一點小生意能行嗎?哪一天讓我發了財,我就立刻辭職不幹。”

我深表同情地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快去陪她吧,不然她會等急了。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事,不然警察衝過來了,我還以為是來救我的。”

細嚼慢咽地吃完這一頓美餐,買單的時候問明了最近的派出所怎麼走。然後我站起來,以一種散步的心情朝目的地走去。我不着急,反正他們會毫不怠慢地派車護送我去該去的地方,就象對待一位尊貴的客人一樣。

他們以為我是一位來報案的人,直到我自報家門,他們才着急了。我很奇怪,派出所的牆上不是貼着我的通緝令嗎?可他們居然不認識我!

8分鐘后,我到了我該到的地方,見到了我該見的人。真新鮮!從小到大,我幾乎沒和警察打過什麼交道;現在好了,我要同時和七八個警察聊天!

他們一個問題要反反覆復地問好幾遍,這是唯一讓我討厭的地方。其實他們何必多費唇舌,賣弄審訊技巧,他們只需要打幾個電話就可以證實我說的話是否真實。看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太多的人不開竅,需要我去點化他們。

我們一直聊到第二天凌晨1點,他們請我吃方便麵,然後讓我到一個小房間裏獃著。進門之前,他們要求替我保管皮帶和身上的所有的金屬物品,說是怕我自殺。

這個小房間裏有一種奇怪的霉味,讓我睡不着。

“那就找一點有趣的事情來想一想吧!”我在心裏對自己說。

我想起了陳志超。如果他聽說我曾經呆在這個地方,還會不會誇我有本事?

兩個月前,他從美國回來,我們見了面,地點在皇城大酒店。

一開始,他還談笑風生地介紹一些美國的趣聞,兩瓶酒下肚,他的話就有些不着邊際了。

“吳勤勇,你說說看,為什麼我無論怎樣努力都超不過你?”

“瘋話!你現在不是比我好嗎?”

“你錯了!不同條件怎麼能相比?換了你去美國,你會比我做得更好。老美最喜歡你這樣的人,做起事來快刀斬亂麻,用別人想不到的辦法解決問題。美國的老闆只看你有沒有本事替公司賺錢,如果你有這種能耐,就是罵老闆幾句,他不但不會生你的氣,還會笑着給你加薪水、送股權。相反,國內的企業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人,他們會說你狂妄自大,不尊重領導,不安守本份,辦事沒耐心。所以你混到現在還是個普通技術人員也就不足為怪了。”

——現在回想起來,他的這些話還頗有些道理。

他又說:“我這次回國是來考察投資方向的。一旦項目確定,風險投資到位,我要你擔任公司的總經理,我當你的投資顧問。”

我笑着說:“你就這麼信任我?”

他也笑着說:“咱們從小玩到大,我還不了解你?”

忽而神情有些黯然,嘆了口氣,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說:“你知不知道我有一件事很遺憾?”

我不作聲。

“喂,你怎麼不問我是什麼事?”他不滿地說。

“我這不是在聽着嗎?何必多此一問!”

“出於禮貌也應該問一句,這樣講故事者才有**講下去。”

“講不講在你,問不問在我。”

“去你的,還是這種脾氣!”他給了我一記,說道,“要是當初我真的把丁楚雲搶過來,你就不敢這麼狂了!”

“誰讓你不搶了?”

“你以為我不敢搶嗎?只是看在我們兄弟一場的份上才讓給你的。”

“大言不慚!”

“可惜最後我們倆都沒有搶到手。”他換了一種語氣說。

回想起往事,我也不禁唏噓起來。

“你知道嗎?那件事後,我很想再去她家看看,可是終於沒有去。”他說。

“我可是去過,但是已經見不到她了,聽說住到她親戚家去了。”

“你說命運這東西,究竟是什麼玩藝?”他憤憤地說。

我們倆的思緒都沉浸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

那一天天氣很熱,吊扇在頭上呼呼直響,但還是擋不住滾滾的熱浪。真想立刻跳進河裏泡一泡。可是不行,因為這是中考考前指導的最後一天。

一位中年婦女突然衝進了我們的教室,一把拉起丁楚雲說:“快走,你家裏出事了!”。

“什麼事?”

“你回家就知道了!快走!”

“我的書包……”

“還要書包幹什麼!”

她就這樣走了,再也沒有回到教室。

中考那一天,我異常煩躁。走進考場的那一刻我還在向門口張望,可是她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一直到第三天,班主任才告訴我們那一條可怕的噩耗:丁楚雲的父母騎車上街,遇上了車禍,兩人當場死亡。

我心愛的人成了孤兒!

她放棄了中考,以前的努力都白費了!

一個十六歲的女孩能夠承受這一切連**都無法承受的痛苦嗎?

今後叫她如何生活?

在校長親自率領下,我們班的代錶帶着捐款來到了丁楚雲家。

她消瘦了許多,眼睛紅腫,目光獃滯,一見到我們就放聲大哭,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想說幾句話安慰她,可是她被女教師和女同學緊緊包圍着,我無法靠近。

空氣發酸得讓人一走進這間屋子,眼淚就下來了。連平常總是繃著臉訓斥我們的校長也拿出手帕在眼角一遍一遍地擦。

我抹了抹眼淚,轉頭去看擺在大廳正中間的兩張大大的遺像——他們是那麼年輕!他們有一位那麼出色的女兒!可是他們就這樣撒手不管了!

走的時候,我們一一和她握手告別。終於輪到了我,我握住的是一雙在北極的寒風,南極的冰海中顫慄的手,我真想立刻將這雙手放入我的胸前,用赤道的陽光去溫暖它們。我是赤道的陽光嗎?我不是。如果一腔熱血的溫度能夠給她片刻的安慰,我已經很滿足。

她突然抽出手,兩手疊在我的一隻肩膀上又哭了起來。我摟住了她,我不知道是什麼促使她做出這麼一個大膽的舉動。似乎冥冥之中有什麼特殊安排吧?

現在我知道了,那就是生死離別!

三天後,我帶着遏制不住的思念再次來到這裏,她已經走了,去了外地的一位親戚家。

後來我和陳志超一起考上了離家較遠的一所重點中學,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到她。

“你說她現在過得好嗎?”陳志超說。

“但願吧!”我回答。但是心裏卻在想:一個過早失去父母的孤兒會有真正的幸福嗎?

“你知道嗎?後來我又喜歡上一位女孩子,可是又被你搶走了。”他感慨地說。

“什麼!”我當即大吃一驚,“你別開玩笑了!我們只有高中的時候還在一起,後來你就出國了,我總不會連你的美國女朋友也搶了吧?”

“你說對了,這事就發生在高中的時候。”他不懷好意地瞪着我,“你還記得肖婷婷嗎?那時候你和她的早戀事件鬧得全校沸沸揚揚……”

“你喜歡的是她?!”我覺得不可思議。

想了想后大笑:“你這個人最適合當間諜了,怎麼當時我就沒看出來?”

他也笑了。

我補充道:“不過,你現在去追她還來得及,她現在也在美國,要不要我抄一份地址給你?”

“你少來吧!我可警告你,這件事在阿玫面前不要亂說!”

我知道阿玫是他的夫人。當即苦着臉道:“你知道我這個人不習慣說謊,萬一尊夫人問起……”

後面的話立刻被他的叱罵聲打斷。

我們又恢復了好心情。

但是他這一句話卻像一根穿越時空的絲線,將我的思緒牽回了魂縈夢繞的高中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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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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