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神魔戰 第337、孟冬託詞代求賞,乾隆感懷默許諫
看着痴痴傻傻的海岩,乾隆長嘆一聲,走出殿門,一眼看到了孟冬懷中的琅孉。
孟冬忙俯身行禮,琅孉的腳落地,飛奔向乾隆,口中叫着“皇阿瑪”。
乾隆欣喜的抱過琅孉,在懷內逗着玩。
孟冬笑道:“公主思念皇上,臣媳只好帶她過來了,見皇上正與愉妃娘娘說話,也不敢叨擾,只好在此等候。”
乾隆一面逗着琅孉往外走,一面向孟冬道:“你這些天,天天進宮來照顧琅孉,朕都記在心裏了。朕已經決定,不再讓惇妃回來了,朕會為琅孉再選一位養母,也好讓你回家專心照顧綿惠。”
孟冬跟隨在乾隆身後走着,道:“臣媳不敢居功,綿惠已經大了,臣媳閑着也是閑着,能照顧公主,也是臣媳的福氣。”
琅孉扯着乾隆的衣領,撒嬌道:“皇阿瑪,我們去看看十五哥吧!我也好想他!”
乾隆握住琅孉的小手,溫和的說:“十五哥病了,現在不宜見人,咱們改天再去看他好不好?”
琅孉不太情願的噘着嘴,嚷道:“四嫂說見了皇阿瑪就能見十五哥,現在皇阿瑪又不讓見,你們都騙人!”
說著,琅孉就拍打着乾隆的肩背,撐着要下來。乾隆上了年紀,不太經得住折騰,只好把琅孉放下,琅孉一下地就跑了,服侍的奶娘嬤嬤們忙去追。
乾隆望着琅孉遠去,瞪着孟冬問:“誰准你替朕許諾她見永琰的?”
孟冬行禮道:“皇上恕罪,只因如今正值新年,公主這兩日見到了許多別的哥哥姐姐,而昔日常見的十五阿哥卻一直沒見,就拉着臣媳要去看。臣媳告訴她十五阿哥染了風寒,她卻說風寒可以見人,臣媳被她說的無法對答,才這麼哄她了一句,誰知她竟當真了。”
乾隆無奈的搖頭,責問道:“你以為小孩子就那麼好哄的?琅孉聰敏,記性好着呢,你這麼一說,她得記好多天呢,你叫朕怎麼面對她?”
孟冬道:“臣媳知錯,沒想到,小孩子尚且如此難哄騙,那麼,想哄大人就更難了。”
乾隆聽得出孟冬的話有弦外之音,不解的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孟冬答道:“回皇上,臣媳的意思是,公主年方三歲,尚且知道風寒可以見人,那麼別的人,就更明白這一點了。”
自永琰身上的巫術被解除后,乾隆最擔心的就是永琰如嬰孩般的狀態被當做新聞傳說,不僅有辱皇室清譽,也會影響永琰未來的生活,因此一心想要隱瞞此事。此刻聽到孟冬說出這樣的話,他疑心孟冬已經得知,於是擺手示意毛團等人退下,又問孟冬:“你知道永琰的‘病’?”
孟冬道:“回皇上,臣媳所知的十五阿哥的病,只是偶然風寒而已。”
乾隆冷笑一聲,道:“若你只以為是風寒,如何會說那些話?老實交代,你到底都知道些什麼?你跟朕說這些,用意又何在?”
孟冬道:“回皇上,自除夕夜宴上,十五阿哥被皇上叫走之後,就再也沒有露面過,臣媳那晚雖然去過毓慶宮,也畢竟是晚到一步,對當晚之事也只是一知半解,又未曾見到過十五阿哥,不敢妄加猜測,是真的不知道十五阿哥得了什麼病,只是憑直覺猜得出不會是風寒那麼簡單。其實,不止是臣媳會這樣猜,別人也會,只因皇上是九五之尊,難以聽到底下的議論聲。除夕之夜,毓慶宮那麼大的動靜,不太可能絲毫不被外傳。偏偏在這個時候,十五阿哥突然病了,竟然病到不能出門、不能見近親,最奇怪的是,照顧他的人不是宮女嬤嬤,而是綿億,這實在讓人不能理解。毓慶宮已經有宮女在議論,說十五阿哥的病絕非單純的‘病’。現在議論這件事的,或許還只是毓慶宮的宮女,但若長此以往,必然會傳遍宮中、甚至傳到宮外。臣媳不才,勉強忝列皇族之中,無法不為宗族之憂而憂,若待來日流言滿天飛,無法自圓其說,何必不及早的想個辦法來杜絕悠悠之口呢?”
乾隆何嘗不明白,裝病的騙局只能用一時,不可能用一世,只是他還沒想到一個合理的對外解說之法罷了。他知道孟冬舊時沒少為懿澤出謀劃策,也為太后辦了許多事,是個主意極多的人,今日必然是已有良策,才敢言說至此,心想不如一聽,或能解開迷津也未可知,於是繼續與孟冬一同慢慢往前走着,笑道:“你若有辦法,就只管說來。”
孟冬道:“臣媳斗膽問一句,皇上是更盼着十五阿哥以後過得好,還是更在意十五阿哥的前程?”
乾隆淡淡一笑,答道:“你也是做母親的,豈能不知,世間哪有父母不希望兒女能過得好?只不過,朕身為帝王,必須得先考慮大清江山後繼有人,然後才能考慮別的。”
孟冬笑問:“如此說來,皇上是對十五阿哥給予厚望了?”
乾隆瞟了孟冬一眼,道:“你是想問,朕是否有意立他為儲君吧?”
孟冬忙跪下,道:“女子不得干政,臣媳豈敢過問立儲之事?臣媳只是在與皇上談論家務事,若有失言,還請皇上恕罪。”
乾隆冷笑一聲,道:“自你追隨太后開始,不該做的事做了有一籮筐了吧?朕不是不知道,不過是看在太後面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孟冬低着頭,說:“臣媳仰仗太后,不敢不盡心,皇上孝敬太后,自然不會怪罪臣媳。”
乾隆笑道:“你倒是很會為自己開脫,起來吧!”
孟冬這才站起,仍然跟在乾隆身後,不敢說話。
乾隆走到一棵樹下,望着樹上凋零的枝丫,嘆道:“朕老了,也不想跟你們這些小輩計較太多,只是越來越容易懷舊。朕深愛妡妧,她卻為兒女之事傷透了心,朕知道,她死的時候,還在惦記着永琰以後會如何,所以,朕雖然知道讓惇妃回宮會造成威脅,但為了永琰,也只能冒險。朕的確也曾屬意永琰,雖然他並不是多麼的優秀。但自永琪死後,朕的兒子中,無人堪當大任,可朕到了這個歲數,不能不把儲君給選好,也實在沒得好選!永璇跛足,朕選他那就是大清的笑話;永瑆雖有才,卻太失徳,且狡猾善變,做了君王也不是臣民的福氣;永璘更是不學無術,心思從沒用在正路上!朕看來看去,也只有永琰,沒什麼大毛病。可是,朕沒想到……”
乾隆嘆息了一會兒,道:“朕也不必瞞你,永琰其實沒有病,只是失去了所有記憶,一切都要重新學起,現在連說話和走路還沒有學會,假以時日,他或許可以被培養的比以前更好,只是朕卻沒有時間再等他重新成長一回了。這幾天,朕心裏真的很亂很亂,害怕江山後繼無人,對不住祖宗,可又無法對外解釋永琰的‘病’,那些能和朕商量事情的人、能說心裏話的人,都不在了……朕,突然覺得特別無助……這種無助的感覺,是朕此生從沒有過的。”
孟冬看得出乾隆的無助,那種無助源自於他已經是一個孤獨的老人。孟冬試探性的問:“皇上難道就沒有想過,孫輩之中……”
孟冬沒敢說下去。
乾隆笑了笑,道:“怎麼可能沒想過?朕知道你說的是綿億,朕把他接到宮中撫養,看着他一天天長大,就像看到了當年的永琪一樣。他的文治武功雖不及永琪,但心地卻與永琪一般純良,若做帝王,必是一代仁君,是朕這幾個兒子不能及的。可我大清從沒有隔代傳位的先例,前朝倒有一個例,明太祖傳位於建文帝,又被叔父燕王奪了去,這實在不是個好的例子!朕只怕把這江山交於他手中,他也坐不穩。那些有野心的人,比如永瑆,甚至朕的那些侄子們,定會以‘有子尚在,傳位於孫,不合祖制’為借口,說不得哪一天就效仿前朝了!朕的遠近大小侄子何其多也?他們中不乏手握兵權、立有戰功者,不可小覷。萬一叔侄們自相殘殺,曾經那些天下會的餘孽會不趁虛而入?到時候,朕也不必擔憂大清的國君是不是朕的嫡系子孫,朕得先看看還有沒有大清了!可朕已然長眠地下,難道還能指望能像神仙一樣附體凡人,來勸誡兒孫什麼‘攘外必先安內’嗎?”
孟冬聽了這番話,不得不讚歎,君王到底是君王,即便年事已高,也依然深謀遠慮,她靜默半晌,想了又想,心中又生出一個主意,低聲問了句:“如果綿億來做永琰,永琰來做綿億,是不是就合乎‘祖制’了呢?”
乾隆愣了一下,驚詫的說:“你的意思是……”
孟冬點點頭,道:“永琰可以裝病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載,但絕不可能裝病十年八年吧?如果永琰頂替綿億,被懿澤接回榮王府,名正言順。現今的榮王府人丁稀少,與外界少有交集,永琰在那裏慢慢重新成長,會很安全,皇貴妃在天有靈,也會放心的。而綿億頂替永琰,繼續留在宮中,以其聰敏好學,若得皇上悉心培養,未必不能及當年榮親王,皇上依然遵循‘父傳子’的‘祖制’,與先前無有任何改變,還能掀起什麼波瀾?”
乾隆沒有回答,只是默默思索着、盤算着。
孟冬又說:“永琰年少,常在宮闈之中,少有外出,您所憂慮的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多半在外,壓根就沒見過永琰幾次,即便偶爾在大典、宴席上看見過一眼兩眼,也是遠遠的。而且,綿億和永琰本來就容貌頗為相似,只有三年多的年紀相差,隨着時間,這個年紀差是完全可以被忽略的。”
乾隆輕笑道:“外人或許不能分辨的那麼清楚,但自家人總認得。”
孟冬道:“先前的香妃娘娘和今日的容妃娘娘雖是親姐妹,但容貌相差許多,年紀也相差許多,當年的宮妃宮女,哪個不認得此二人?可太后愣要說這個和貴人就是那個和貴人,誰又敢說不是呢?連他們的兄長圖爾都,不也認帳了嗎?皇上是九五之尊,諸位娘娘和阿哥,都依附皇上而存在,對皇上的敬畏之心自然更勝過太后。皇上若說這個人是永琰,誰又敢說不是呢?只要自家人認可,外人根本沒有機會不認可。”
乾隆又笑問:“就算如你所說,他們對朕有敬畏之心,朕說一是一,可等到朕兩眼一閉,他們又變卦了,該當如何呢?”
孟冬並沒有直接回答乾隆的問題,而是反問道:“皇上當日那樣排斥容妃,為孝敬太后才勉強接納。可如今太后早已仙逝,容妃卻獨攬協理後宮大權,皇上還是默認了,這是為什麼呢?”
乾隆只是笑而不答。
孟冬便替乾隆答道:“四妃共同協理後宮,本是論資排輩而成的局勢,可愉妃瘋癲、穎妃軟禁、惇妃失蹤,這些又都難以對外人道,皇上為後宮安定,而摒棄個人好惡,實在讓人敬服。”
乾隆看着孟冬,不由得讚賞道:“明局勢,善言辭,難怪當年太后那麼喜歡你。”
孟冬笑道:“皇上謬讚,臣媳不過是說了些實話罷了。皇上自然明白,大多人在做出決斷時,都必須先考慮當下時局中的自身利弊,而後發現,一切已成定局,改變並沒有那麼容易。”
乾隆嘆道:“太后在時,已將容妃扶為妃位數年,的確已成定局,而後她謹小慎微、待人和善,上下稱讚,朕也實在沒有理由反駁。但這件事,不可能拿來與朕培養儲君相提並論。”
孟冬壯着膽子,接言道:“其實沒有什麼不同,若皇上能趁康健之時傳位新君,以太上皇的身份輔之,數年過後,不就也成了定局嗎?”
乾隆不由得氣上心頭,呵斥道:“放肆!你好大膽子,竟然敢勸朕退位?這樣的主意你也想得出!”
孟冬慌忙跪下,俯首扣地,拜道:“臣媳縱然有罪,可皇上眼下又有何良策應對當前的局面呢?若要做戲,必得做全套。皇上如今身體硬朗,正是如日中天之時,若不趁早做定大局,怎能江山穩固?只有皇上坐鎮,看着新君把江山坐穩,天長日久,真假有無之事越來越撲朔迷離,讓想說的人也說不清。到有一日,皇上不能再坐鎮輔政時,內外已安定,臣民已認定新君,縱然哪個還有野心,也獨木不成舟啊!”
乾隆雖然有些氣憤,但卻不得不承認孟冬說的很有道理,他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又說:“你起來吧。”
孟冬謝恩站起,仍然跟在乾隆身後。
乾隆雙手握在背後,也不回頭看孟冬,問:“你今天繞了好大一個圈子,講的頭頭是道。但其實,都是為了懿澤吧?從她回京,你把她帶來見朕,求朕准許她出入宮闈開始,你就一直在幫她謀划前程吧?”
孟冬知道乾隆精明,不敢扯謊,只好如實答道:“是。”
“你今日所求,懿澤知道嗎?”
“還不知道。”
乾隆很是好奇的問:“你既然為她出頭,為什麼不與她商議?或者叫她親自來跟朕說,為什麼要背後代勞呢?”
孟冬答道:“懿澤是帶着使命來到人間的,卻因為在感情和使命之間掙扎而連連挫敗。現在她已經沒有了感情圓滿的機會,如果我不能替她做出殺伐果斷的決定,我只怕她的使命也無法圓滿。”
乾隆淡淡一笑,回頭望着孟冬,又問:“可是,朕為什麼要幫她完成她的使命呢?”
孟冬道:“皇上最是至情至性的人,自榮親王不在,皇上把對他的愛多半都寄托在綿億身上,宮中的人,哪個看不出來?懿澤是神族,她的使命是為了神族的安定,神族畢竟凌駕於凡人之上,若神明不安,人間又怎能太平?何況,皇上曾說過,要對懿澤論功行賞,這也算是臣媳替懿澤求的恩賜。皇上對世事洞若觀火,豈能不願一舉多得?”
乾隆又問:“你這麼有主意,為何總為他人出謀劃策,怎麼不替自己算計一個好前程呢?”
孟冬笑道:“做一個平凡的人,便是最幸福的事,皇上若非承天命,只怕也希望能過幾天平常的日子吧?”
乾隆點點頭,道:“這倒很是正理!可朕就是好奇,你為她奔波辛苦,自己就難免要以身犯險,又得不到什麼好處,為什麼還要這麼盡心儘力呢?朕自問閱人無數,見過不少關係交好的女子,有利益驅使的,也有真情實意的,但彼此之間總是相互的。朕從沒見過你和懿澤這樣的,一個永遠在付出,一個永遠在受助,可以捨生忘死,卻都悉如平常!”
孟冬笑了笑,她此前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想了想,也想不出來,笑道:“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大概是我們的緣分,從我認識她那天就註定了。她對我也是極好的,也不是沒有為我付出過,只不過,她需要我的時候,總是比我需要她的時候更多。我是真的很心疼她,她受了太多常人不能承受的苦楚,她經歷了遍體鱗傷才來到人間,卻在人間飽受煎熬,她曾經因為心有缺口,心痛到咬斷了木頭;她曾經遭遇雷擊,九死一生;她把碎石都放進了自己的身體裏,每一刻都在忍受切膚之痛……”
乾隆不解的問:“把碎石放進身體裏,是什麼意思?”
孟冬答道:“皇上以前應該見過那塊石頭,在霧靈山上,就是懿澤曾經照出鳳凰影子的那個,它是神族之物。懿澤為了對付蛟龍,借神石之力,將石頭碎成小塊,融入體內,她身體裏每一寸都有小石子,一舉一動都會切割血肉,皇上能想像那種痛嗎?”
乾隆聽得心裏有些發毛,這種痛,想像一下都會不寒而慄。
孟冬又說:“可懿澤說她不痛,我知道她並沒有撒謊,她不覺得痛,是因為失去至親骨肉、摯愛之人的背叛、失去摯愛的痛,遠遠勝過她身上的痛。皇上也為失去永琪心痛,但還是能正常生活的。可懿澤卻在永琪死後,長達十二年不吃不喝、沒有躺下睡過一次,她說她在一棵樹下整整哭了十年,卻還是不能宣洩出心中的悔恨之痛,她還活着,只是因為使命還沒有完成。回京后的這兩年,她也努力為綿億振作,但人生再也沒有正常過,她無心裝扮,白天晚上穿的都一樣,生活中只有應該做的事,沒有了想做的事。對於她的愛,我無能為力,我能幫她的,只能是她的使命,至少讓她這一世沒有白來。”
孟冬說完,抬頭猛然意識到乾隆眼睛中有些明晃晃的水泛起,驚愕的不敢繼續去看。
乾隆忙眨了幾下眼睛,隨意的笑了笑,他不知自己是被懿澤對永琪的深愛所打動,還是被孟冬對懿澤的情義所打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