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蛟血染屏山(三)
“殷先生言之有理,蛟龍胃液可不像血液那般能夠強固體魄,更兼腐蝕性極強,可不能輕易地讓一個好苗子被毀了。”男子上前將少年推到一旁,自己探身進蛟腹,拽出其鼓脹的胃囊,一刀割開。讓人反胃的惡臭擴散開來,其中堆積着血肉模糊的屍體,暗黃色的濃稠胃液在血肉模糊的肢體間滴滴答答地垂落。因為漁民彼此在狹窄的環境內擠壓了太久,他們的身軀扭曲地交疊在一起,骨架變形得極其嚴重。
女修皺了皺眉,轉過身子。殷無執聽到對方紊亂的呼吸,心中暗笑。殷無執知道這名女修境界約莫在“分光”徘徊,還沒完全辟穀,想來應該是在反胃。
可別吐出來了。他戲謔地想。
少年愣愣地看着面前慘烈的景象,臉色慢慢變得蒼白,雙膝不受控制地顫抖,但他仍舊憑藉自己的力量定穩了身子,狠狠一咬牙,上前想辨認自己的父親。不過男子及時地制止了少年不理智的舉動。他以佩刀將屍體逐一挑開,讓其在沙灘上躺平。但屍體多半都被胃液腐蝕得殘缺不全,處於最外圍的甚至露出了森白的骨架。
“還認得出來嗎,哪個是你爹?”男子問。他突然“咦”了一聲,手上的動作一頓,“還有氣息?”
居然有一人還活着,儘管氣若遊絲,幾乎看不出胸膛的起伏,但終究活着。大概是與其他漁民一同被惡蛟生吞下肚時,位置剛好處於正中,胃液滲透進來花了些時間,因此被腐蝕的時間也相對要短。但即便如此,他的整張臉也已經面目全非,五官原先的位置只剩下幾個空蕩蕩的血孔。
“南鼎山的,你派專研丹藥,看看他有沒有救。”
女修掩着面走上來,看了一眼便搖頭:“這種傷勢,就算是我師父出手都未必能救治。我隨身也只帶了些有助於我們修道中人回氣療愈的丹藥,對他肯定起不到什麼作用。更何況,那些生死人肉白骨的稀有靈植,且不說我們南鼎山舍不捨得拿出來,他一介凡俗,如何抵得住藥力?”
“也是。”男子點了點頭,“那便是沒救了,節哀。”
“幽谷……幽谷……”那人口中發出彷彿風箱般嘶啞的氣息。“爹?我在!我在這裏!”少年怔了怔,輕輕上前,想握住那隻被殘缺不全的手掌,卻擔心會弄疼父親而躊躇起來。
“幽谷……原來你沒事……那就好。”那人嘴角旁的肌肉微微扭動,似乎是在微笑。他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將胸口上一枚精巧的玉石墜飾慢慢地托舉起來,“幽谷,拿着,上面刻着……你母親……給你取的表字。”他的手慢慢地低垂了,墜飾從掌心中滑脫,落到被血染紅的沙灘上。那風箱般的聲音在胸膛里喘了又喘,漸漸地低落,最後消失。
名叫幽谷的少年將墜飾拿到手裏,發瘋一般狂奔至湖畔,掬起一蓬清水,讓水珠從指縫間滲透下來,滴落在墜飾上。終於,少年看清了墜飾上鐫刻的八個細小文字,喃喃自語着:“白雲幽谷,碧水寒淵,我名幽谷,字寒淵……爹!”他終於忍不住,放聲怮哭起來。
半個時辰后。
沙灘上,惡蛟的屍身只剩下一副蒼白的骨架,蛟皮、蛟須、蛟鱗以及蛟筋都已經被男子以嫻熟的手法切割、分離、收置,餘下的蛟血與蛟肉則被拋入屏山湖中滋養其中生靈。由於這頭惡蛟是殷無執所殺,那麼它最珍貴的內丹則自然歸殷無執所有。而先前被驅離的村民也有人陸陸續續地返回,一眼便看到了那橫陳在湖畔的巨大白骨。驚嘆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村民們隨即意識到骨架下的瓦礫是他們曾經的住所,而那些早上親人出門捕魚的已經開始嚎啕。
“郡守那邊派出的善後隊伍還要多久抵達?”女修只覺得哭聲刺耳,揮了揮手,隔出一道音障。
男子搖了搖頭:“應該還要一段時間。”
“那我們就在這裏乾等着?”
“正是。”男子語氣中也有些許無奈,“惡蛟越過了太平線,有可能驚動山野妖獸。以防萬一,我們還得看住這些村民,在他們被妥善地安置下來前不能太放鬆。”
“麻煩。”殷無執啐了一聲,走到一旁,將到手的蛟丹吞入腹中,盤膝打坐。女修艷羨地看向殷無執,四百年蛟丹,對於空冥境以下的修道人皆有裨益,而且還是極其難得的藥引,能夠激發諸般藥材的藥性,祛除冗餘雜質,使丹藥藥力無限趨於圓滿。對於她這樣精研丹藥醫理的修道人而言,更與至寶無異,不過她可沒那本事獨自斬殺惡蛟。因此也只能看看了事。
男子則是注視着不遠處,那位名為幽谷的少年。少年正沉默地掘坑,將包括自己父親在內,那些不幸葬身蛟腹內的漁民埋進一個個簡陋的墳煢。那枚玉石墜飾從少年的脖子上垂下來,隨着他的動作輕微地搖擺。
……
在齊幽谷的記憶中,自從母親因急症夭亡后,父親的笑容便不再開朗。家裏也空曠了很多,冷清了很多。於是父親很早便乘船進屏山湖打漁,而獨自在家的齊幽谷則愈發刻苦地讀書、練拳。於是父子倆每天晚上聚在小桌上吃飯時,都能察覺彼此眉宇間難掩的疲態。也因為如此,兩人一碰到枕榻便睡死過去,因此夜晚並不難熬。
住在蒼霞城的祖父倒是來看望過齊幽谷一次,那奢華的四抬轎子着實讓村裏的漁民們大驚小怪了一番。齊幽谷沒有給他好臉色看——母親出現病症的哪天,父親跑遍了蒼梧城所有的醫館,卻沒有任何一位大夫願意,或者是膽敢見他一面。當年齊家的長子為了一名漁家姑娘與老爺子鬧得很僵,讓全蒼霞城都看了齊家的笑話。最後父親冒着大雨,在祖父的宅子大門前跪了整整一夜。齊幽谷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堅持要留下來為父親撐傘。父親拗不過,卻也不讓齊幽谷跟他一起下跪。但父子倆最終得到的只是更大的羞辱:名醫們陸續從兩人身邊走過,原因是齊家二少新納的小妾偶染了風寒,因此召集了全城的大夫會診。凌晨時分,濕漉漉的父子倆沉默地離開了蒼霞城。
祖父一直等到父親回來。父子相見,第一句話是:
“我要帶走小幽谷。”祖父說,“齊家長房不能無後。”
“老二納了那麼多小妾,想必總該有個肚皮爭氣的。”因為跟漁民廝混日久,父親的措辭並不如何文雅,語氣也跟湖水一般涼,“多生幾個,不就有新的長房了?”
祖父皺了皺眉:“你還要跟我犟下去,讓小幽谷跟你一起吃苦?”
“兒子,你覺得呢?”父親並不回答,看向齊幽谷。
齊幽谷只是搖頭。
祖父最終沒有勉強父子倆,只是默默地離開,身影很是佝僂。那晚父親在門口站了很久,齊幽谷聽見他低低說了一句:“齊家變天了。”
確實變天了,還是兩次。齊幽谷手上的動作愈發地狠厲,指尖刨開泥土,與砂石激烈地碰撞。他概念中的“齊家”並非是那在蒼霞城呼風喚雨的齊家,而是父親在屏山湖畔操勞大半年終於搭建起來的院落。齊幽谷從來沒想到過,母親與父親都是他親手埋的,而且間隔還如此之短。
惡蛟,惡蛟,惡蛟!
齊幽谷在心裏咬牙切齒地重複,恨不得把那兩個字拆開來,每個筆畫都大卸八塊。
在東海,“蛟”便是天災的代名詞。漳州曾坐擁六郡沃土,蛟龍動亂后失陷過半。如今只余晴山、玉江兩郡,以及風陵郡的半座孤城白葉。雖然軒轅王朝此後一直在聯合各方修道勢力,嘗試收復漳州全境,將蛟族再度驅趕回“獄水淵”中,但目前為止所做的也就是以白葉城為界劃出了一條嚴防死守的太平線而已。白葉城以西在漳州侯治下仍是一片安居樂業的凈土,以東卻是不折不扣的人間煉獄。
只是太平線內,何曾太平?今天能來一頭惡蛟,明天說不定會來第二頭,或是更多,仙人們能及時趕來一次,但還會及時第二次嗎——齊幽谷覺得那名仙人還是來得晚了,如果能提前一天,父親跟那些漁民,現在會不會還是好好的?
但是哪裏有什麼如果?齊幽谷直起身,現在還未下葬的只剩下父親。他扶着父親殘損的軀體,小心翼翼地放入土坑中,將四肢端正地擺好,然後將土平整地填埋回去。齊幽谷原以為自己在過程中會忍不住痛哭出聲,但眼眶並不濕潤,只是乾燥滾燙,彷彿在被火苗炙烤一般。
“父親,孩兒不孝,今年漳州的春試不會去了。”齊幽谷跪在墓前,重重地磕頭,“太平線內已不太平,就算文及第武登科又如何?惡蛟一來,便是有那些仙人出手搭救,我等凡俗就算僥倖逃出生天,卻也流離失所。漳州蛟害不除,孩兒心中難安!”
齊幽谷最後磕了一個頭,狠狠地抹了一把額前的土灰,朝那三名仙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