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天堂的第十四個台階
——小妖
小妖塗著毒藥香水出現在門口,她黑色的長裙像一道瀑布。weNxUemi。Com“我按照你給我的地址來到這裏。”她說,口氣像在吟詩。“本來我以為這個地址在天堂的某個馬路上。”
我的頭有些疼,連續好幾天沒有找地方玩(流星花園之類的酒吧是我的工作場所,應該不算玩),我一回家就躺着。躺在床上,躺在地板上,什麼都不想,只是單純地躺着,偶爾爬起來寫一小段,往往幾秒鐘之後又會全部刪除了。
我請小妖坐下,並且告訴她我沒有什麼可以款待她的了。“本來有咖啡,可是這幾天我用它當飯,已經全部喝光了。”我給她倒了一杯冰水。“將就一下喝白水吧。”
當她喝第一口的時候,我說:“你很漂亮。”她喝第二口的時候我說:“你的臉那麼白,像吸血鬼一樣。”她喝第三口的時候我說:“我最喜歡吸血鬼了。”
她笑起來了。“我今天來是為了什麼,你能猜到嗎?”她問我。
我說:“我猜三次吧,為了來找我出去玩?從五月那裏知道了一些關於我的事情,因此找我來了解一下真相?或者……讓我幫你做些什麼?比如陪你逛商店提東西?”
她統統搖頭,然後語出驚人:“我是來讓你了解我的。我想讓你知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從頭髮到腳趾,從臉到心臟深處。我說過我在尋找一個有憂鬱症的,脆弱敏感愛哭的男孩子,我想如果你是個男孩,那就是你。”
我跳了起來。
“天哪,”我語氣誇張地說,“你等我一下。”
我去衣櫃找出一套男式西服,穿起來,重新出現在她面前。
我擺出酷男的樣子,用舞台式的聲調說:“為什麼如此認定是我?你相信一見鍾情是嗎?”接着我就大笑起來。
她卻沒有笑,站了起來。“如果你不希望這樣,我可以走,然後重新開始。你可以告訴我你喜歡怎樣的表白,具體一些,我會做到。我的直覺告訴我只有你了解那樣的男孩,而我想了解你的了解。”
我沒有讓她走。我覺得她是我遇見的最有意思的女孩了。
她的腦袋放在柔軟的枕頭上。“我是誰都不愛的。我需要你來教給我什麼是愛。我想學會愛,因為我知道愛是個好東西,一個好孩子都應該會的東西。我相信你懂得。”
於是我坦白告訴她我也沒弄明白愛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但她說不要緊,因為這正是她想要的回答。她說一個人如果對某件事物定義得太絕對,就往往會導致其陷入單一的思考中。而她想要找的,卻是一個喜歡瞎想,懷疑一切的人。
我喜歡她的話。
她的體態柔軟可愛,她的嘴唇有點別樣的豐腴。美得絕望的黑色眼睛,她的頭髮在枕頭上有規則的散開,像蜘蛛一樣。
像蜘蛛一樣的小妖,像蜘蛛一樣的美好生靈。
我的頭在疼着,裏面好像結了冰。我想燒一壺三百度的熱水從我太陽**的傷口那裏灌下去,讓寒冰在我的腦袋裏和熱水一起橫飛,最後從我的另一個太陽**流出來。
她仰卧在關古真躺過的床上,指着牆上我和關古真的那兩副大照片,問我照片中的男孩子是誰。
我告訴她那是我曾經愛過,現在仍然愛的人。雖然我不知道愛究竟是什麼,但我對他的感情很像愛。當然也許有一天我會發現我只是覺得他像我,因此我需要他而已。
小妖並沒有太驚訝,她說她早就料到了,我身邊肯定會出現那種類型的男孩。停了一下她又接著說:“你總是因為需要才愛的嗎?”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改變了話題。我告訴她我的故事,從童年父母的陰影一直談到最近小貓的自殺傾向和李寧寧的畫,我跟她講我和小真相愛的每一個細節,最後告訴她她現在所躺着的地方是以前小真躺過的。然後她沉默了,撫摸着白色的床單出神。
我下了床,去浴室洗澡。水力開到最大,濕漉漉的熱浪就會在空氣中澎湃。牆壁、鏡子、浴缸、花灑都在哭,哭得一切朦朦朧朧的,我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小妖的父母已經離異了,就在前年。她的母親嫁給了一個美國企業家,在美國開中國美食城(“中國人在美國似乎都只會開餐館”,這句話是小妖說的),唱機放四十年代的唱片,服務員穿着開岔到大腿的旗袍,大有老上海香艷歲月的味道。由此可見小妖的母親是個品位不俗的女人。
她的父親在國內開一家電腦公司,現在小妖的電腦就是她爸爸給她的。
小妖現在花每一分錢都跟媽媽和爸爸要,他們掙着寵她,似乎打算借用小妖來評判在這段失敗的婚姻中究竟誰是贏家,誰是最稱職的家長。小妖覺得他們這樣很討厭,但卻又很喜歡趁他們內亂的時候跟他們要錢,好好揮霍一下。
“他們老是吵架,母親想要一個七點鐘準時到家的老公,但父親想要一個能刺激他的工作。”小妖一邊吸煙一邊說,雙眼迷惘地看着天花板,一種催眠的氣氛輕輕蔓延開來。“母親說她不在乎老公的職業有多麼炫耀,她只希望有人吃她剛做好的熱米飯。父親對她這種論調很不耐煩,於是他們吵架,然後和好。第二天又吵,然後又和好。就這樣折騰着,一下子就是十好幾年。最後我十八歲的時候他們終於下定決心分道揚鑣了,母親找了一個企業家,從此開始了她的‘幸福生活’。她是否是真的幸福?我不知道。我只希望他們兩個都好好的,不要再鬧了。”
“那麼你呢?你也希望自己能好好的,過平靜的生活嗎?”
“我不知道,我對生活沒有期望,也沒有目標。反正人生也就那麼一回事兒而已,我從來不期盼生命中會出現所謂的奇迹。”
小妖從床上站起來,她的身體在月光下發出淡淡銀光,像一隻發了狂的貓女,像一條扭動的蛇。她在床上跳舞,旋轉,呢喃低唱。她的影子在冰涼的地板上攤開,模仿着她的每一個動作。月光下的她是白色的,地上的影子是黑色的。她和她的影子一起跳着妖魔的舞蹈,她在告訴我:你沒有明天了。
她是如此美麗,美麗得絕望。她打動了我,用這種非夷所思的方式。
我帶小妖去見李寧寧,我們在電話里約定好了,今天晚上大家一起爛,一起學壞,下午在一家咖啡館碰面。
出門之前小妖打電話來問我應該穿什麼,我告訴她最好穿銀色的緊身裙子,那會讓她很像貓女郎。
下午五點鐘,我們準時在咖啡館前面碰面了。我今天提前請了假,晚上就不必去流星花園唱歌。小妖聽了我的話,真的穿了一套銀色的反光緊身連衣裙,塗上黑色的唇膏。李寧寧的衣服有點雅痞味道,他戴着緊勒在脖子上的黑項鏈,耳朵上很誇張地釘着六個耳環。
我們一邊喝咖啡一邊聊天,話題選擇上非常小心,用詞局促,處處不對勁。李寧寧說小妖是個有個性的美麗女孩子,小妖說李寧寧漂亮得驚人。互相虛假地吹捧,每個人的眼睛裏都有一道牆。
夜幕降臨之後,我們去一家著名的酒吧喝酒。那裏有很多俊男美女,讓人眼花繚亂。
我們在人群中瘋狂舞動,小妖漸漸地又變成了那條白色的蛇,不同的是今天有霓虹在照耀着她,讓她更加耀眼。李寧寧的頭髮在閃爍着灰色的光芒。那麼憂鬱,就像他的眼睛一樣。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無數斑斕的色彩從一根神經里像水泡一樣地不停冒出來,在我腦袋裏輕輕爆炸。我眼前出現了幻覺,我看着樓上的人,感覺他們似乎都在看着我。我突然很希望有一個身穿黑衣的美麗女人出現在那些人里,向我微笑,然後毫不猶豫地舉槍射殺我。我的腦袋和肚子上都將出現傷口,血從那裏流出來,我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倒地,化成飛灰從門口那裏飄出去,永遠不回頭。
我們不停地舞動着,全身的關節之間都像充滿了熱水,越舞越溫暖。直到我不小心撞到了一對正在相擁而舞的男女,而且險些把他們撞倒,我才停了下來。
我跟他們道歉之後,他們並沒有太為難我。然後我回到了座位上,要了啤酒白蘭地和紅酒,一個人喝起來。過了一會兒小妖和李寧寧也不跳了,我們開始喝酒。酒精讓我們的神經放鬆下來,談話也不像下午那樣索然無味了。
我說我害怕回憶我的童年,那讓我不安,讓我恐懼。小時候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讓我自己覺得噁心,我告訴我自己那個小傢伙並不是我,可這種傻話騙不了自己。我知道我跟那個該死的小孩有切不斷的聯繫,每次想到這裏我都覺得無比絕望。我不知道是因為這種情緒導致了我討厭小孩,還是因為我討厭小孩所以才產生了這種情緒。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一個垃圾的童年,因此我將會有一個垃圾的人生。垃圾吧,腐爛吧,噁心吧,反正到最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小妖說她的童年不算太爛,但還是讓人傷感的。爸爸媽媽老是在吵架,吵架之後又和好,他們把精力全部都放在如何處理彼此之間的關係上了,並沒有太多時間來管我。但我是個好孩子,我聽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有禮貌,有教養,決不亂髮脾氣,而且很有正義感。可是你們現在也看見了,我根本不是我所說的那樣一個人了。他們離婚的那一天我終於***覺悟了,我不想再做乾淨乏味的好孩子,我想做個垃圾場,起碼也要做個漂亮的垃圾桶。我想看看我到底是個什麼貨色,於是我去看那些現代派的小說,看到動情處就一邊吸煙一邊讓自己飛舞,就在那時候我知道了我應該找個怎樣的男孩子。
心理學家說過,一個人的童年會給他的一生帶來無可比擬的巨大影響。李寧寧說,我的童年非常幸福,我的父親和母親很和睦,很努力的把我教育成好孩子,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就是無法按照他們的希望走下去?現在我也不知道我對他們的反抗是對的還是錯的。他們想讓我成為一個健康的優秀人才,可是我現在有嚴重的心理疾病,厭世,愚蠢,貪婪,還很冷漠。我想也許我很希望自己真能成為一個什麼用處都沒有的人,變成一個徹底的社會渣滓比夾在渣滓和寶貝之間徘徊不定要好得多。我跟阿姬一樣厭惡自己的童年,也厭惡自己的現在。
我們從酒吧里走出來,扭着**和腰在空無一人的小巷裏跳扭扭舞,從小巷跳到大馬路上去。我們都喝醉了,童年的回憶讓我們陷入無限憂鬱中,而憂鬱就像太平洋的海水一樣,從我們扭着的腳跟里灑到了街上。
最後我們回了小妖的家。那裏有厚厚的窗帘,柔軟的大床鋪,還有可愛的布沙發。她的床上堆滿了毛茸茸的玩具,因此她把我們也當作玩具。她抱着我,把我推到床上,然後把李寧寧推倒在我身邊。她不許我們動,由她來給我們脫下衣服,換上棉布睡衣,最後還戴上了柔軟的睡帽(天知道她怎麼會有男式睡衣和睡帽的)。換完衣服之後她命令說:“我們來玩親親。”於是我吻了她,她吻了李寧寧,然後我和李寧寧接吻,很用力地吻,我在他懷中發抖,他的吻是這樣的美麗。我感覺到了愛,就在他的舌尖上。
我們接吻的時候小妖在目不轉睛地看,我們吻完了之後她說她覺得我們接吻的時候很溫馨,她喜歡這樣。她喜歡我們兩個,因此不介意我們兩個互相喜歡。
這天晚上我們就這樣躺着靜靜地睡著了,小妖在我們中間,我在小妖右面,李寧寧在小妖左面。我們的視線越過小妖的鼻樑撞在一起,我真的很愛這個爛透了的夜晚。
小妖有一個好朋友,是個可愛的女孩。一看就知道是陽光派,喜歡看青春偶像劇。她們兩個站在一起完全是兩個色調。我很懷疑她們究竟是怎麼成為最好的朋友的?
星期天的時候我們四個,李寧寧,我,小妖,還有那個叫絳的女孩子一起去郊遊,我們坐車去了郊外,在柔軟的草地上打滾,吃小妖做的三文治。那個味道可真是不敢恭維,典型的小妖風格。
吃飯的時候,絳突然長長的,愉快的嘆息起來。“我真喜歡這個陽光!”她說,“我希望每個人都幸福!”
“這個世界上的幸福很少很少的,不可能分給每一個人。”李寧寧說。
“那是因為沒有人去找!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幸福的寶庫,每個人都能從那裏找到一大把的幸福。”她站起來,向著山下張開雙臂。“而那個寶庫很可能就在我們身邊,就在我們的眼神中。我要做個心理醫生,讓每個人都去找到那個寶庫!”
在她身後,我們三個同時聳聳肩。“你那麼有信心成為一個合格的心理醫生嗎?”李寧寧笑着說,從我遞給他的煙盒裏咬出了一根煙。吸煙對於我們來說是一種讓心靈相通的遊戲,而且隨時可以進行。因此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吸煙都比平常多。“患心理疾病的人都很可怕,如果沒有堅強的心就很容易被他們拖入地獄的。而心靈堅強的人很多都不夠善感,不夠善感的人救不了那些悲哀的靈魂。”
“這正是我的優點所在。”絳回過頭來,陽光在她臉旁跳躍着。“我很堅強,也很開朗。但我並不認為我麻木不仁,所以,我會成為一個合格的心理醫生。”
從李寧寧的眼睛裏,我看出來他要使壞了。他總是喜歡去刁難那些充滿理想的人,好像這是世界上最過癮的事情一樣。
“我也想過要當心理醫生,不過阿姬他給了我一個沉重的打擊,我從此放棄了這個夢想。”他說,沖我笑笑,我也向他笑。“你要不要試試看阿姬的這個‘打擊’呢?”
她當然無法拒絕。
於是我在小妖的大腿上躺下,閉上了眼睛。我說:“我有一個夢,夢中有一張朦朧的臉。我知道那是我的愛人的臉,可我看不清楚。他有一雙絕望的眼睛,他的嘴唇包含着天下一切悲哀。他在電腦前寫作,我看不清周圍的環境,只能看到他的手指在移動。我知道他寫了好幾百頁的文字,可我一個字也看不見。我想跟他說話,但他卻推開了窗戶。我向前走了一步,他就跳了出去。我向樓下張望,沒有他的屍體。然後我感覺我腳下的地板突然分開,我一邊下墜一邊不停受傷,最後摔得血肉模糊。”
我睜開眼睛,發現小妖正在悲憫地看着我。
“她……她說的是你嗎?”絳驚訝地看看我,又看看李寧寧。
“不是,她說的是另外一個人。”小妖伏下身抱住我的腦袋,不經意地擰了我一下。“說吧,對這種病人應該用什麼方法呢?”
絳想了一下,說這種夢應該代表着感情方面的問題。她讓我經常反覆回想這個夢境,並且用想像把夢中我的愛人的臉變成李寧寧的臉,並且想像他是在笑,最後用想像力阻止我的愛人在我的夢中跳樓。“這樣逐步改變夢境,慢慢就會痊癒了。”她很有信心地說。
李寧寧大聲怪笑起來。“算了吧,算了吧。”他說,“阿姬是個對生活沒有熱愛的人,她有再多的想像力也沒有用的。哈哈!”
我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你自己還不是跟我一樣。”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這讓我的話顯得很沒有殺傷力。
我在心裏也是認同李寧寧的說法的,儘管他就這樣講出來未免有點幼稚和故意抬杠的嫌疑。絳是個蹩足的心理醫生,如果真正的心理醫生都跟她一樣,那麼他們就是一群救不了任何人的人。起碼他們救不了我。
那張朦朧的,破碎的臉哦!
我一直躺在那裏。對那個夢境的回憶讓我很難過。我突然變冷了,我現在的生活也許是對我的寶貝的背叛。雖然他現在遠在大洋彼岸,但這種不安的罪惡感還是在我身體內部瀰漫開了。我覺得我真是爛透了的人。
我覺得想哭,這種情緒好像叫做自戀。不管嘴上說自己多麼討厭自己,但其實我永遠也無法真的仇恨自己。這是不好的,可是我總是忍不住會這樣。我希望知道別人也有這種情緒,這樣會讓我感覺平衡一些。
李寧寧整整一天都在跟絳拌嘴。他總是用一種戲謔的笑容面對絳,這種可惡的態度讓絳越來越認真,我知道李寧寧最討厭的就是這種女孩,他的黑眼睛中有一種冷漠的厭惡。
我們在那個山坡上一直坐到下午。我們唱歌,聊天,玩撲克,干一些愉快但無聊的事情。當我躺在柔和耀眼的陽光下昏昏欲睡時,小妖輕輕扯起了我的左耳朵,對着那裏的小孔低聲說:“你愛那個遠處的臉多過於愛近處的這個,你這壞女人讓我覺得真失敗。”
她藍色的指甲刮著我的耳朵,她的呼吸直接噴入了我的腦袋裏。這個女人像個妖精,她叫我壞女人。
這個時候已經是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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