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幻想終於漸漸破滅。我越來越等不及了。我想:“噩夢或許只有自己才能結束吧?”我開始儲蓄我的每一分錢。

我很走運,在一個下午,我看到一個行人路過。我看他很眼熟,於是追上去。果然,他是我們村的全興叔。他看見我時,很驚訝地問我怎麼在這兒。我告訴他我現在就在這兒上學。每天我都在這個雜貨店等母親來接我。全興叔拉着我走進店裏買些吃的東西坐了下來。他告訴我,我那次一走,誰也不知道我去哪兒了。母親回來后,大病一場,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個月。我聽了,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連聲央求他帶我回去。全興叔想了一會兒,為難地嘆了口氣。我問他為什麼不願帶我回去,他不說。我又求他,他仍不答應,我也沒有辦法。

我當下里從作業本上撕下了一張紙,在上面寫了一封很不合規格的信。

“媽媽,我XIANG你,我LI開你已經九十七天了,我很不開心,書也念不好。你快來接我吧!”

我把信交給全興叔,讓他給母親帶去。全興叔這回答應了我的要求。他臨走時,我再三囑咐他,千萬不要拿我的信當廁紙,千萬不要!全興叔沒有說什麼,只拍拍我的腦袋便走了。

我等了一個星期,卻杳無音訊。

一個小孩子的耐性是極度有限的,我再也無法等下去了。

那個夜晚,皓月當空,我帶着我積攢的三元二角七分錢踏上了出逃之路。在月光的照耀下,我一步步地向前走。月光照在地上的顏色是慘白色的,加上黑夜作為底色,有些駭人。我有點害怕,但我的腳步依然堅定。

我並不十分清楚到底該怎麼走,只是依照從前的記憶往前走。我的頭腦中並沒有任何清醒的指示,只是知道往前走,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在天亮的時候,我已經沿着一條大路來到了縣城。我四歲的時候曾經來過這裏,依稀有些印象。我花兩角錢買了幾個包子以後,又繼續往前趕路。路過一個理髮店的時候,我剃了一個光頭,又把上衣給脫了。我想,這樣就不會再有人認得我了,也就不會在路上被那個叔叔的熟人認出來了。

我依然向前走,走着,走着,越走越覺得陌生,越走越心慌。我去問路,別人問我要去哪裏。我只知道去周家村。但是,光我所居住的那個鄉就有六個周家村。

我只能一個一個地找。一天過去了,夜晚再次降臨。我很累,在河堤上走的時候,一不小心,失足滾了下去,掉進了河裏,然後是不醒人事。我不知過了多久才又醒了過來。我被河水衝到了岸邊。我的涼鞋被衝掉了一隻,手裏的上衣也不見了。全身只剩下一條短褲和三元錢,有七分錢硬幣被水沖走了。然而居然沒有死。

我全身軟綿綿的,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我看見一個牧童走了過來。我問他最近的周家村怎麼走。他好象沒有聽見我的話,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手裏的三元錢。

“你把錢給我,我就告訴你。”他向我提出條件。我給他一元錢,他搖搖頭。

“全部。”他面無表情地說。

“兩塊,行嗎?”我緊緊地賺着手裏的一堆角票。他搖搖頭。

“該告訴我了吧。”我咬咬牙,心一橫,忍痛把三元錢全給了他。

這個牧童是天下最壞的牧童,他拿了我的錢一溜煙就跑了。“我是騙你的,笨蛋!噢……”

我提起腳去追,兩眼昏花,沒走幾步就摔倒在地上了。再爬起來的時候,他已經跑遠了,哪裏還追得上。我氣得快發瘋了,心裏也後悔得要緊,後悔自己怎麼那麼蠢,這麼容易就上了別人的當了呢。我把怒氣撒在牧童留下來的那頭牛身上。我狠狠地踢了它一腳,但它好象毫無感覺,用它那粗粗的尾巴撣了我一下,便悠然自得地吃它的草去了。我的眼淚自己掉了下來,連一頭笨牛都欺負我。我一邊流着淚一邊爬上河堤,毫無目的的往前走。我的腦子裏只有一個字,“餓”。我甚至想到自己會餓死在這兒。

我模模糊糊地前行着,彷彿行走在生與死之間。

黃昏又再次來臨了,我又看到了西天的那一片美麗的晚霞。我又看見母親在那晚霞里,她這次正在鋤地。我有氣無力地伸出雙手,喚一聲:“姆媽……”我多麼希望這是真的,我多麼希望母親能回過頭來將我抱在懷裏,讓我靜靜地睡去。

母親居然真的轉過頭來看我,她顯得很驚訝。她緩緩地向我走來,一步一步。每步我都可以感覺得到——大地在顫動。我感覺到這似乎是真的。

母親一步步走近。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我已經可以,可以感覺到母親的呼吸了,短促、急切、真切!

“虎……-”母親一聲驚叫,鋤頭掉在地上。她沖了過來,一把將我攬在了懷裏。真的,居然是真的。我稀里糊塗真的,真的回到了母親的身邊。母親抱着我,我也抱着母親,緊緊地抱着,我害怕母親在我鬆開手后就又回到了晚霞里去,就像神話故事裏一般。

“虎子,是媽媽。”母親顫抖着流着淚說。

“姆媽……”我也流着淚叫着母親。

“是……”母親哽咽了,說不出話來。

奇迹,這應該算是一個奇迹吧!是我的感覺將我又帶回到母親的身邊。

我全身立刻軟了下來,我倒在母親的懷裏,母親將我抱了起來,抱在懷裏。我靠着母親的肩膀,閉上眼睛躺在母親懷裏,再也不想動了。我告訴自己,終於,終於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一切從此又會回到從前那樣了。

“姆媽,以後我們要永遠在一起,你要看好我,再也不要讓人把我搶走,好嗎?”

“……好。”母親遲疑了一會兒,答應了我。

當我和母親一起回家的時候,全村人都圍上來看。在他們看來,一個小孩是不可能獨自從數十裡外跑回來的。我幸福地躺着。進了屋,我躺在了床上,享受着母親那久別的呵護,絲毫沒有精神去理會那些驚訝不已的人們。很快,我就睡著了,在母親的歌聲中,在母親的懷裏。我知道,現在終於結束了,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

那時死於夢裏是我這一生最完美的結局!

但是,可惜我沒有。深夜,一群人如狼似虎地闖進了房子。一個人不由分說的將我從床上抱了起來。我醒了,母親就坐在我的身旁。我緊緊地抓住母親的肩膀,“姆媽……”母親轉過身去,一言不發。那個人則拚命地拉着我,我的力氣漸漸的快用盡了。“姆媽!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你為什麼要騙我!”我居然指責起我的母親。母親依舊背過身,一言不發。我沒有力氣了,我的手不得不鬆開,我心中的怒火再也無法遏抑。“你這個騙子,你不是我姆媽。你騙我!你騙我!你是個騙子!”我瘋了一般在母親的左肩上深深地咬了一口。“我不是你媽媽,我是個騙子,你還跟着我幹什麼!”母親使勁敲打着床沿,聲嘶竭力地喊着。爾後,她又撲上來抱着我,哭着撲出來抱着我。

“虎子……”這彷彿是我最後一次聽見別人這樣叫我。我的名字從那時起開始叫白揚。

這次,我又換了一個地方。他們要我稱他們為伯父、伯母。半年之後,我用磚頭打破了一個喊我“野崽子”的人的頭。我又被迫遷移了。在我用八年讀完六年小學的過程中,我一共換了十三個地方。我從沒有在同一個地方停留一年以上。四處流離對於我來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我在這流離中也麻木了。

八年中,我漸漸的明白了很多的事情。我明白了原來我稱之為母親的人其實並非我的親生母親,而只是我的養母。我是一個不應出生的人,是一個已婚男人和一個未婚女人苟合之後生下來的野種。我生下來的時候,僅僅哭了一聲,便被人捂住了嘴巴,連爆竹也不敢放。

第三天天蒙蒙亮,我就被人挑着出了門。一塊石頭壓在扁擔的前端,為了保持扁擔的平衡,我被放在了扁擔後端的簍子裏。在走了數十里后,看到一個人在路旁放牛。在這個早晨,這個女人成了我的母親。而我的那個親生母親則在身體養好之後一走了之。至今,我仍不知她的下落。我也從未想過要去尋找她。在我看來,她只是充當了命運的幫凶——一個將我送到這罪惡世界受罪的途徑而已。我並不認為我應對她感恩戴德。無論當時情況是怎樣,我始終堅信,在她遺棄我的那一刻,她就應該預料到我同樣會遺棄她。既然是這樣,我又當如何去留戀她呢?

我的父親原來也並不是那個善良的泥水匠,而是一個頗有些財勢的商人。也就是我四歲那年所見的那個中年男人。八年來,我的生活都是靠他保障。偶爾,他也會見見我,每次他都彷彿造物主般高高在上。我每次與他一起時都覺得十分壓抑,表現出來就是拘謹與恭敬。而他卻十分滿意我的這種表現。

十四歲時,我考上了縣城的一間初中。

到了初中,父親讓我自己選擇,是住校還是寄居到另一個親戚家中。我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前者。一個人生活要自己照顧自己,當然很辛苦,但是我願意。我討厭讓莫不相識的人照顧我。與其如此,倒不如自己照顧自己來得乾淨。至少,不用再看到別人施捨的眼神。

父親對我的選擇表示十分驚訝。他對我的自理能力十分懷疑。他不同意我的選擇,準備將我寄宿在一個親戚家中。我對這樣的安排感到滑稽異常。既然已經決定了,又為什麼要惺惺作態的讓我自己選呢?我諷刺地提着臉上的皮肉微微動了動,“隨便。”

父親也許被我臉上詭異的笑嚇到了。最後,他破天荒地做出了讓步——答應讓我住校。

開學沒有多久,我又抽空回了一次那裝有我所有的童年與快樂的小村莊。

我再次踏上了這條道路,這是我當年出走的路線。我依然如同當年般,並不有意地揀路,只是隨意地往前走,彷彿散步一般。

六年了,它看上去並沒有什麼變化,村莊與屋子都是。只不過,已經沒有人認識我了。

屋子的門是關着的,結上了蜘蛛網。他們搬了。

我在門前徘徊,走過來走過去,但是沒有什麼人注意我,大概這房子已經很久沒有人注意了吧。

我想着過去。母親在揀菜,我和大哥大姐在一起玩,我撒嬌着俯在母親的背上,“媽,等我將來長大了,一定蓋一棟好大好大的房子給你住。”

“你啊,就會吹牛。”母親轉過身了,刮我一個鼻子。

“不是哦,我說得可是真話。”我認真起來。

“好,好,虎子長大蓋大屋給媽住。”母親笑着哄我道。這樣,我才滿意,“就是嘛,我可不是吹牛,我虎子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

想着,我想笑,卻哭了。

就這樣,天便漸漸黑了下來。

“你是不是找人啊?”一個老人來到我的面前,他問我。我認出來,他是外公,但是他已經完全不認得我了。他的身體差了很多,背也駝了,竟然還不及我高了。

我想認他,抓住他的手,對着他流淚,問他這許多年都是怎麼過的。但是,我沒有。

“認了,又如何呢?無非是哭一場。何必將花這麼多年才忘卻的傷心重新勾起來?”

“爺爺身體還好吧。”我沒有答他,卻問起他來。

“呵呵,不行咯,老了,棺材都做好了。就等着蓋一堆黃土了。”外公笑笑,說。

“煙可要少抽些,旱煙對身體很不好的。”我指着他的旱煙袋,說。

“有什麼不好?生死都是命,怨它做什麼?”外公說著,抗議式的深深吸一口煙。

我無奈的笑笑。

“我走咯,該吃晚飯了。”外公說著,將雙手交叉到身後,他見我還沒有動靜,於是又說,“年輕人,你也早點回去吧。要不然家裏人可念着呢。”

說完,外公就自己悠閑地踱着步子,走了。一邊走,一邊嘴裏還念叨着。

“玩要玩,天黑了,就該回家了。你看,天上的鳥到天黑了都要回巢呢。人啊,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情都得記着回家。家裏人要念叨的啊……”

我不知道外公的話是不是說給我聽的。他好像更加像是在自言自語。隨着他的身影的漸漸遠去,他的聲音也漸漸稀落,直到最後完全消失了。

我於是也動身離開了。

我離開了這個讓我魂牽夢繞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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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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