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第三箭
用正常語速背完圓周率一千位也需要好幾分鐘,女孩語速偏慢,一個數字一個數字背了將近十分鐘。
但是中途沒有磕絆,沒有長時間的卡頓。
甚至,她原本不那麼標準的普通話,在念出剛才那些驚世駭俗的內容時,發音也突然變得極其標準,無可挑剔。
中間也沒有人打斷她。
“……972383346264832397985356295141。”
沉默。
沉默。
沉默……
初歆舌尖舔了下唇,她平時不怎麼說話,這麼長時間一下子連續說下來,喉嚨乾燥發癢,很不舒服。
可是周圍所有人還是都……沒有反應。
她咬牙繼續說下去。
“……聖多美和普林西比全國的海岸線長度是220公里。”
“根據黑體輻射光譜,宇宙微波背景輻射的溫度是2.72548加減0.00057K……”
她的嗓音已然發啞,但依舊一刻沒有停。
單薄的小身體似在微微打顫,烏黑的大眼睛裏卻盛滿倔強堅持的光。
那是一種原始、莽撞,卻無法阻擋的嚮往。
好像被關在籠子裏拚命亂撞的小鳥,望着外面碧藍的天空,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哪怕頭破血流,也要撞出一條路。
——直到被一道清冷的聲線打斷。
“過去喝水。”
金色光芒里的“天使”突然開口,依然毫不熱情的樣子。
初歆順着他的視線,看見了茶几上多出來的那杯水。
她嘴唇蠕動了下,不知道是因為乾渴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莫名就發不出聲音來了。
剛才,在其他所有人都還被巨大的震撼釘在原地的時候,冷淡的“天使”從容走到飲水機旁邊,拿紙杯接了一杯清水,放在門口沙發附近的茶几上。
然後,自己又退到了好幾米開外。
才下達指令——
過去喝水。
其他人被陸行川這一打斷,也終於從長達十多分鐘的震驚中紛紛醒過神來。
“我靠——”
季馳誇張的驚嘆聲劃破空氣,不等其他人有反應,他自動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然後給了初歆一個大大的、狗熊似的擁抱。
陳孟書也才意識到孩子就在門口站了這麼老半天,忙也讓初歆先進來喝口水再說。
初歆端起紙杯,清冽的礦泉水入口甘甜,她一口氣就灌了下去。嚇得季馳直在旁邊提醒她慢點喝,別嗆着。
干啞的喉嚨終於得到滋潤,她模模糊糊地想,“天使”給的水,果然很好喝。
然後……她又不知道下面該做什麼了。
她抬眼瞄向給了她前兩步提示的“天使”。
——只會一道題,不夠。
——渴了,可以先喝水。
“天使”站得遠遠的,沒有看她。
低下又長又密的睫毛,似乎在靜靜思考什麼。
初歆端着空空的水杯,不知不覺已經朝“天使”的方向走了過去。
又大又圓的眸子裏閃着迷茫的光,似在尋求下一步的指示。
季馳見她往陸行川的方向靠過去,連忙皺眉拉住她,他知道陸行川這傢伙怪癖特多,尤其不喜歡別人近身。
而這個“近身”的範圍,毫不誇張地說,是兩米之內。
據季馳多年以來的觀察,全世界能靠近陸行川周身兩米之內的人,恐怕不超過十個。
其他人只要踏進這個範圍內,陸行川馬上會躲開。如果實在躲不開,他甚至會明明白白指示人家“麻煩請再遠離我0.5米,謝謝”。
就是這麼奇葩。
兩家是鄰居,季馳從小到大經常和陸行川在同一所學校,所以非常清楚——
雖然長了一張天使的面孔,這傢伙可絕對不是什麼“天使”,要說他是個奇葩外星人還差不多。
“外星人”陸行川甚至從來不收斂自己身周那圈生人勿近的氣場,好像時時刻刻都在努力強調,自己和他們這些愚蠢的地球人不屬於同一物種。
他可不想讓寶貝妹妹過去自討沒趣。
初歆被他拉住,懵懂地抬頭看他。
季馳一時沒想好該怎麼向她解釋,尷尬地清了下嗓子。
陸行川自己開口了。
“我不是天使。”
淡然的澄清,直接到有點冷酷。
初歆身形頓住,烏溜的眸子目不轉睛注視他,似乎不是很相信。
季馳撇了下嘴角,陸行川這傢伙還真是……不過講清楚了也好,免得他單純的歆兒被這個“假天使”的外表所迷惑。
他堆起笑容哄初歆:“歆兒,他確實不是天使,真正的天使有翅膀,你看他有嗎?”見初歆猶豫,他故作輕鬆地揚聲道,“川神,轉個身行不?讓我妹看看你背後長翅膀沒?”
陸行川沒動。
片刻后,他直視女孩的眼睛,無波無瀾地說:
“天使都是假的,世界上沒有這種東西。”
季馳:“……”
你妹的。
初歆靜靜又怔了片刻,然後默默垂下頭,終於徹底明白了。
他不是天使。
世界上也沒有天使。
其實她並不是傻到分不清真假,只是以前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天使不是真的。
自從她被接到這裏以來,發現有那麼多她從來沒見過的東西都是真的,所以她才以為“天使”也是真的,只是她還沒有見過而已。
直到這一刻。
她醒悟過來,眼前這人既然不是“天使”,那他就只是一個普通的陌生人,當然不會幫她。
所以,根本就沒有“天使”來告訴她應該怎樣做。
那她剛才是在做什麼呢?
她不肯乖乖離開,還妄想有天使來幫她,是不是很丟人?
她縮緊肩膀,沒有再抬頭看不是天使的少年,沒有再抬頭看任何人。
哥哥在她身邊的安慰聲,似乎也變得很遙遠。
與此同時,陳孟書在後面低聲和初向南交談,發現對方的迷惑並不比他少一點。
剛才初歆突然爆發的那一幕,實在令人震撼不已,但他們還完全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個甚至不識字的女孩,在情急之下吐出的那些內容,天南海北,稀奇古怪。
而且,說來有點尷尬,其實人家孩子說了那麼多,他根本就聽不出來對或不對,記也沒記住。
畢竟這些基本都不是正常人會去學、去記的東西。
圓周率他也只會正背前面幾位而已。
他最多能聽出來,她中間用的所有術語都挑不出什麼錯處,那些龐大的數字讀法也都對了。
“小姑娘,過來我問你幾個問題好么?”
陳孟書沒留意到剛才那番關於“天使”的討論,只是他再接近女孩的時候,發現她已經又恢復了一開始的怯然沉默。
甚至更甚。
他心懷擔憂,努力打點起十二分的親切慈祥,哄着她回椅子上坐下。
自己也坐下在她對面,緩慢開口問:“你剛才說的那些——”
在他出聲的同時,女孩猝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恭敬垂頭站好,就像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在等着挨罰。
陳孟書反被一驚,下意識也跟着站了起來。
拚命把語調放得更加柔和。
“別怕孩子,咱們就隨便聊一聊,都先坐下說話好不好?”
女孩本來就已埋到極低的頭,輕點了一下。
陳孟書先坐下,女孩才緩慢坐回椅子上。
陳孟書鬆了口氣,重新問:“你剛才說的那些——”
他本來是要問那些她是從哪裏知道的,但是這次他話說到一半,有人主動往後接了三個字。
“——全都對。”
陸行川下這句批語的時候,還是清淡從容一如既往。
只是斷言無疑的口吻,又隱隱透出幾分權威的自信。
於是構成了一種獨特的,低調的狂妄。
他一開口,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因為這屋子裏凡是認識他的人,不管對他這個人是什麼看法,誰都不會去懷疑這一點:
——陸行川說對,那就一定對。
畢竟這類刁鑽古怪冷僻邪門的問題,從來都難不倒他。前些年陸行川被學校派去參加教育台的某個知識競答節目,節目上那些常人聽都聽不懂的奇葩問題,他不經思考答出來,就是正確答案,令人嘆為觀止。
所以他一句話,足以終結他們心中所有的不確定。
於是他們一個個更想不通,一個不識字的女孩究竟如何能掌握那些嚴重超綱的知識?
在這集體恍惚的一瞬之間,沒人留意到,女孩正在坐回椅子上的動作驀然一僵。
——隨着噼啪一聲驚響,椅子整個翻倒。
而她的人,已經直直摔坐在了硬邦邦的地面上。
*
初歆摔下去的時候,大腦中一片空白。
只有那三個字反覆在耳邊迴響。
“全都對。”
“全都對”……
和她以前聽到的聲音有點差別,但還是完全一樣的聲調口氣。
是他!
是他……
“……都驚嘆於你超強的心理素質,想知道你答題時從不緊張的秘訣。”
“我的秘訣對別人不適用。”
“嗯……可以分享一下嗎?”
“我知道我全都對。”
“……”
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用這種口氣說話了。
初歆跌坐在地上,卻沒有感覺到疼。
就像那時候,只要能偷偷聽到一點他的聲音,挨再多打她都不覺得疼了。
雖然他像天上的星星,離她那麼那麼遠,也從來都不知道她。可是他的聲音讓她第一次真正明白了,原來人還有另一種活法。
原來這世界上還有值得去拚命的東西。
所以,她今天終於走到這裏來了。
這個她以前在夢裏都不敢想的世界。
她也終於看見了,原來星星不在天上——他就站在她面前。
天使是假的。
他,卻是真的……
事發太過突然,其他人還沉浸在剛才那一刻的恍惚中,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因此也都沒第一時間過來扶她。
不過有一個人始終很清醒。他一直都和女孩保持兩米以上的間距,可在這時候,偏偏倒是離她直線距離最近的那個人。
陸行川首先看見女孩跌下椅子,在本能的驅使下,他一步便跨進了那兩米之內。
只是隨即他似乎又想起來什麼,控制自己往後退了半分。
可就在他準備退回去的時候,地上跌坐的女孩抬起一隻手,伸給了他。
他身形頓住。
十年前的某一幕,似乎又在眼前重演,但這次不是夜裏的噩夢……
季馳剛才過去和初羨說話,現在所站的位置離初歆略遠了些,等他慢半拍反應過來,看見的就是這令他心梗的一幕。
他寶貝的小妹妹可憐兮兮摔在地上,滿懷希望的小手,正遞給某個最不可能對她伸出援手的外星人。
他在心底操了一聲,直接沖了上去。
在另一個方向,陳孟書看見女孩伸手向陸行川求助,心裏也咯噔了一下。
本來這只是簡單的舉手之勞,但是陸行川……
他了解關於陸行川的一些內情。
“舉手之勞”的定義放在他身上,和一般人是不一樣的。
於是陳孟書忙也繞過桌子趕過去,想搶先把女孩扶起來,讓情況免於更加尷尬。
在漩渦的中心,初歆其實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
這麼多年,她摔倒了,從來都是自己爬起來的。
沒有人拉她。
她也不需要別人。
早就習慣了。
她要活出個人樣來,就得靠自己站起來,靠自己想辦法。
求別人沒用,反而會讓她過得更艱難。
可是現在,她說不清為什麼,第一次渴望能被人拉一把。
渴望被他拉一把。
纖細瘦弱的手臂就這樣懸在空中。
手心裏一直努力遮掩、不願被人看到的傷疤,在這一刻袒露出來,她甚至渾然不覺。
明媚的陽光探進來,將卓然而立的高貴少年,沐浴在絕對的光明中。
卻把咫尺外狼狽跌在地上的女孩,無情撇進了陰影里。
但女孩仰起頭。纖薄的小手,跨越黑暗與光明兩個世界的距離,向他伸過來。
清靈的大眼睛裏亮起一點希望。似在祈求他,把她也拉進那個光明的世界。
少年微退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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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主持人: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用這麼欠揍的口氣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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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多美和普林西比”是一個國家,全稱“聖多美和普林西比民主共和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