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零章 庄生夢蝶
臘月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醒來的時候,身邊毫不意外的守着石雲清。
沒有大哭大鬧,她醒來后,蒼白的一張臉沉默着,彷彿沒有看到石雲清。
而石雲清也沒有如往常那般,見她醒來就上前端茶遞水,關懷備至,也這麼沉默的望着她,望着她把自己當成空氣,無視掉。
床榻邊的燭花,噼啪響着爆開,臘月這才悠悠的嘆口氣。靠在床邊,用淡淡的,毫無波瀾的聲音問道,“你早知道戴雪一定會死,對不對?”
“我沒有!我與他有君子之約!我……”
“住嘴!”臘月低聲怒喝,“不要說什麼君子之約,以你石雲清的聰明才智,我不信你沒想到過姓高的會這麼做,我不信你沒有預料到暗箭冷槍。”
臘月頭都沒有抬,甚至人都沒有動一動的,“這些連我都能想到的事,你會想不到?呵呵,石大公子,石雲清!”
字字如刀,將能言善辯的石雲清凌遲。
“你一定會說,這關我什麼事?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高思遠想做什麼又不是我能阻止的對不對!”
石雲清向前一步,“我……”
“你怎麼樣?你捫心自問,摸着良心回答我,你敢說你沒想到這些?你敢說設下此計,誘阿雪前來的時候,你沒有想過讓他就此命喪四明山,再也回不去!”
一字字一句句,如重鎚尖刀砸在石雲清身上,令他站都站不穩的,踉蹌着後退着,跌在椅子裏。
他想到了,他當然知道會是這個結局,那時候明明想好了的,明明已經預料到了的,所以,才故意放鬆了對潘大人的身邊人的盤查。
他安慰自己,安慰自己沒有壞那君子之約,沒有殺戴雪。如果出了意外,自己一句沒想到……就能推脫所有的責任。
可是,他忘了臘月是個活人,是個聰明、會思考、對自己極為了解的活生生的人。她用這麼絕望冰冷的目光,望着自己說出“摸着良心……”的時候,他石雲清無論如何都做不到說假話,用沒想到之類的借口來推卸責任。
舌頭彷彿被人割去了,他囁喏着,嘴巴開開合合了半天。最後,無力的癱在椅子裏,低聲了說了此生唯一一句“對不起。”
窗外颳起了風,金陵城的夏天,雨不少,風卻不多,風中裹着陣陣檸檬花的香味,曾經那麼醉人,此時卻令人噁心。
臘月摸着肚子,聽石雲清說出那句對不起后,嘴角譏諷一笑,“石雲清,我現在只想帶着他回鄴城,你若不答應,請將我們一家三口屍體,一把火燒了。”
不是商量,沒有選擇,她在威脅他,用她自己的生命。
石雲清在這場對話的博弈中,徹底敗下陣來。他曾遊刃有餘的遊走於無數次談判中,朝堂上、兩軍陣前、伏朝大儒名士集會上,無論成敗,他從沒有被人逼的這麼狼狽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句爭取的條件都講不出來。
他知道臘月說的是真話,如果他不同意,臘月明天就是一具屍體。
彷彿料到石雲清會說什麼“如今的金陵城姓高的作主之類的廢話。”。
臘月冷冷的又加了一句,“若是像對付阿雪那樣,拿出你沒料到姓高的……諸如此類的話來,你就不用說了。”
說完這句話,臘月面朝床里,躺了下去,再沒有多言語一聲。許久后,聽到腳步聲響起,她才又加了一句,“不用費心喊你母親妹妹來當說客,如果還想保留一點美好的回憶,你就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我,就說我死了,讓我安安靜靜回鄴城。”
石雲清掀着門帘,輕輕嗯了一聲,然後出門而去。
直到聽見門響,確定石雲清已經離開,臘月這才握着脖子上的香囊,低泣出聲。四明山的噩夢歷歷在目,她心心念念的人,那口中擦不盡的血,那眼神中的不舍、愛戀、挂念,生生的絞動着她的五臟六腑,讓她痛不欲生。
腹中的孩兒又踢了一下,彷彿在安慰母親。
臘月淚眼模糊的撫摸着肚子。自己苦命的孩子,還沒有出生,就失去了爹爹。不知道孩子是不是也如前世那般眉間有一粒胭脂胎記,不知道是不是還是那個孩子。
兩世啊,兩世為人,她邢臘月怎麼就這麼命苦,前世被婆婆家算計英年早喪,母子一同含冤,凍餓而死。
好不容易老天見憐,給了一次人生重來的機會,好不容易才跳出了張家的火坑,孰料卻又讓她未過門便喪了夫,孩兒依然是遺腹子,自己卻成了個望門寡婦。
不叫她含冤死,就叫她孤單一生。這老天,究竟和自己有什麼深仇大恨,一定要讓自己每一世都活得如此凄慘。
難道她和戴雪,一定要死一個才行嗎?孩子一定要生來就父母不全才行嗎?難道前世戴雪的善終,是他們母子的死換來的嗎?
此生選擇不同,她們沒死,戴雪就要死嗎?
她哭的悲切,天地都忍不住動容失色,雨又淅淅瀝瀝下起來,掩蓋住了她的哭聲。
昏沉沉的她哭着哭着睡了過去。
“臘月。“有人喚她。臘月驚喜回頭,一身黑衣的心上人,嘴角高高翹起,眉毛飛揚,抱着雙臂,得意的對她一笑,“想我沒?我想你了。”
臘月飛奔着,一下撲進他的懷抱,頭一次這麼主動,這麼熱情,摟着他的脖子,主動吻住他的唇,良久才分開。
戴雪心情頗好,頗為意外的看着她,“臘月今天怎麼這麼主動?”
“因為我想你了,很想很想……”臘月說著,就哽咽起來,緊緊貼在他的胸膛,聽着心跳的咚咚聲,她哭道,“……你不知道……我夢到個好可怕的夢,我夢到你死了,流了好多血……我想擦乾淨,可是,怎麼都擦不完……阿雪,我好想你……我好害怕……”
她哭的戴雪胸前衣襟都濕了。戴雪長嘆一聲,揉着她的腦袋,“真傻,我一定會陪着你到老的,咱們不是說了么?將來要讓兒女做大壽的時候,一併做了咱們倆的呢,我都還沒有吃到兒女的壽宴呢。”
聽他說到兒女,臘月猛地從他懷裏抬起頭,摸着肚子,肚子平平的。
她驚恐大呼,“阿雪,我們的孩子呢?我們的孩子呢?”
“臘月傻了嗎?孩子不是還有四個月才出生嗎?你怎麼一直哭呢?”
臘月胡亂擦着臉上的淚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哭。阿雪,我們的孩子將來叫什麼好?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