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含苞（1）

楔子：

十年後，當郭比希重新站在這顆夏櫟樹前，她一定會想起那天宋蒂夫像變戲法似的，給她帶來的驚喜。

20歲的年紀，我們會懂愛情嗎？這個話題似乎有點大，有點縹緲。但沉浸其中的人都會說出一點關於“愛情”的感受。當然，她也不例外。用她自己的話形容就是：彷彿胸腔都被擠滿了莫可名狀的氣流，想衝出去，又無法衝出去。這股氣流，只能在身體裏小心翼翼地四處亂串。也難怪，這或許是她頭二十年生命里，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如潮水般涌動的感情。

再具體點：吃飯的時候，想他——滿腦子都是他。於是，在她臉頰左右兩邊各多了幾粒白米；洗衣服的時候，想他——洗衣泡里都是他的影子。於是，洗髮水和洗衣液莫名其妙地就用反了；跟同宿舍的女生閑聊八卦，她還是不自覺地在想他——主角配角都是他，他嫣然成了八卦的靶子，而她則是編製美好故事的小編輯......，愛情，一點也不好玩兒，甚至有點折磨人呢！

久而久之，女友就開始受不了了，經常地的埋怨她：你能不能認真聽我講話？

有時候，在上床睡覺前，她迷迷糊糊地像撞了鬼似的，竟能看到他。他睜着眼睛，嘴唇一張一翕，像是在說什麼話，又好似只是在喘氣，什麼都沒說。而他那深沉凹陷的雙眼，像極了男版的美杜莎，讓她既想看，又不敢大膽的去看。她生怕，只一眼自己就會立刻石化。然而，她終是忍不住的，像是個賊偷窺了一下。她本人是沒有石化，然而，她與他的記憶卻像是完全被石化了般，想忘也忘不掉，想抹也抹不掉。

如惡魔般，他成了她頭腦里的那喀索斯——忘不掉、抹不去。然而，真正揮之不去的原因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她根本就不想從大腦中把他趕走。（那喀索斯：希臘神話里的美男，美到自己都戀着自己。）

還有的時候，她會一個人噗嗤一下傻笑起來，臉頰上若顯若現的小小的酒窩裏，藏着她心中那神秘而美好的小秘密。可這笑容持續不了多久，只要被她自己的意識察覺，便硬生生地給收回去。其實，她更怕被其他人窺了去。

這近乎透明的若有若無，逐漸逐漸地沉澱成了她二十歲的花季里里，數不盡的金光閃閃的細沙。

第一章：

她叫郭比希，某財經大學文學系二年級的女生。認識他這一年，郭比希二十歲，風華正茂。而他就是學校新來的外國文學老師：宋蒂夫，有着一雙深凹黑眸的中英混血。郭比希被那黑眸只偷偷掠過一次，就莫可名狀地跌入那一汪深不見底的泥沼。話說回來，那偷偷一掠，或許還是郭比希自己臆測出來的。

起初，郭比希只知道他姓宋，並不知道全名。女生們私底下都叫宋蒂夫為宋玉。為什麼她們會叫他宋玉呢？這還是得夸人家文學系的女生有才華。一般學院裏的理科生肯定是一頭霧水，但只要不嫌麻煩，上網搜它一搜，便也能知道個大概。這宋玉原是戰國時期的人，又名子淵，算是中國古典四大美男之一。

宋玉好楚辭。楚辭那可不簡單，那得懂生活懂得美的人，才能創作出來的。楚辭簡直活脫脫地就是浪漫小詩歌的代言人。話說人家宋玉寫過一首《神女賦》。在這首詩歌里，宋玉說神女是“含陰陽之渥飾”的麗人。用人話說就是女神太美了，但凡天上地下的靈氣和美好，都在她身上有所展現。只要看上女神一眼，那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所以說，宋玉在這幫文學系的范二青年裏，那就是唐僧騎的那匹白龍馬——還是有些地位的。

宋蒂夫是何德何能，空降文學系就得了如此美名。其實，女生們心裏也明白，唐僧他們是決然不會挑戰滴，但是調戲調戲唐僧的坐騎——白龍馬，同樣是會讓一個花痴女生兒獲得一點兒歡愉和滿足滴。說白了，文學系也該外聘幾個眼窩深陷、看起來賊拉紳士的教書匠了。

的確，作為中英混血，宋蒂夫在這群女學生眼裏，是有些優勢的。首先，就身高而言，宋蒂夫那足足一米八九的個兒，整整碾壓東方學生幾個厘米。女生們瞬間就對他垂青有佳，那些平均身高低於一米七八的純正中國男生，根本入不了文學系女生的眼。咱都讀過《白雪公主》的故事，可是沒有人會在讀故事的時候，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嫁給七個小矮人吧。往宋蒂夫身邊一站，中國男生頓時矮了個小半截。

在這群文學系女生中，郭比希自認為自己比她們都成熟一些、理性一些。郭比希認為，她絕對不會跟風去喜歡一個血統複雜的混血，更何況這個人還是自己的老師。郭比希早早就在各種書籍、小報上領教過什麼叫做“師生戀”。甚至有些不入流的花邊新聞的B版小小的貼着個不入流的標題：“千難萬險過高考，大學卻被老師搞”。所以，郭比希認定，縱使大學四年沒有男朋友，也絕對不可能去碰那個禁忌。

然而，就在郭比希第一次上宋蒂夫的課之後，她整個人就淪陷了。那天晚上，郭比希反覆地問自己：“郭比希，你知道什麼叫一見鍾情嗎？這可是一見鍾情？”此時的郭比希，完全忘記了自己對“師生戀”的認知，她翻來覆去睡不着覺。上鋪的小莉莉揉搓着雙眼，側個腦袋說：“小希，睡吧，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郭比希對着上鋪的木板特有儀式感地點點頭，自己也在嘀咕“是該睡覺了，不過，真的是一見鍾情嗎？”

那天上課，郭比希到底是經歷了什麼呢？郭比希本人，也不大記得了。她只是看着宋蒂夫從門口夾着一本厚厚的《西方文學史》走了進來，然後看到了宋蒂夫被金黃色劉海蓋住的前額，郭比希屏住呼吸，想知道這劉海下面藏着怎樣一雙異域風情的雙眼。

宋蒂夫，並沒有讓郭比希失望。他緩緩抬起頭，嘴唇微微向上翹了翹，好巧不巧眼神射出去的光線不偏不倚，直射到郭比希眼中。瞬間，郭比希被電了一下，她不能動，只微微的喘息着、靜靜地回望着宋蒂夫——地球不轉了，郭比希的大腦也靜止了。在郭比希眼中，宋蒂夫稜角分明的臉上，散發著謎一樣魅惑的彩光。

接着，宋蒂夫開始點名，然而郭比希也已經陷入了一種類似游移的狀態，她眼裏只剩下宋蒂夫和自己。教師、黑板、講台、同學，甚至是宋蒂夫在點名這一切的一切都已經被虛化成一團霧氣騰騰地白色。當宋蒂夫用他並不標準的中文念到“郭比希”三個字的時候，郭比希毫無反應。

宋蒂夫自言自語：“又沒來？”在宋蒂夫的點名冊上，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他一邊在點名冊上畫了一個小小的X，一邊思忖着：這孩子要是再不來上課，那她就該重修了。想到這兒，宋蒂夫抬起頭，看到了大教室里一張張青春、稚嫩、充滿希望的臉，又把那個小小的X塗成了一個黑黑的、模糊的圈。

其實，宋蒂夫也不希望看到有同學重修。他隻身帶着妻兒來到異國他鄉，本來就要謹慎做事兒。他熱愛教學工作，也希望讓中國孩子更多了解西方文化。但，如果他的課重修的同學多，那隻能說明他能力不足，課程不受歡迎。好在，每次教室里都是滿滿當當，多少讓宋蒂夫心安。其實，他不知道的是，很多女生是傾慕他的顏值，慕名來上課的。

此時，宋蒂夫打算多負點責任，於是他朝着教室操着不太標準的中文提了提音量大聲說：“誰認識郭比希同學，務必讓她下節課一定要來上課。她要是再不來，可能就得重修了。”說完，宋蒂夫打開《西方文學史》，開始在黑板上寫起板書來。

小莉莉第三次拍郭比希的時候，力道稍微大了一些。她實在是不知道，郭比希是撞了哪門子邪性，一節課都跟神遊一樣。當郭比希終於被小莉莉拍醒了之後，第一句話竟然是：“小莉莉，你怎麼在這兒？”

“郭比希，你是腦子進水了嗎？”小莉莉旁邊的崔佳潔繞過小莉莉，說道：“剛才點名，你幹什麼呢？宋蒂夫說了，你已經是兩次沒來，下次一定要到。否則，你就得重修了。我說郭比希，上節課沒來就算了，這節課你來了，點名的時候怎麼不答‘到’啊？真是傷腦筋。一會兒下課，你去跟宋蒂夫解釋一下，就說你忽然耳鳴，沒聽見。”說完，崔佳潔坐回了位置上，沒事兒人似的繼續上課。

郭比希看着講台上的宋蒂夫，時間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她根本沒聽見崔佳潔說的話，她只覺得眼前、講台上的這個男人，她已經認識了很久了。

郭比希，她戀愛了。

此時此刻，她臉頰緋紅，活像一隻熟透了的蜜桃。

“郭比希，郭比希”，崔佳潔又叫了她兩聲，她都沒有反應，典型的花痴模樣。崔佳潔搖了搖頭，沒想到宿舍里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老四，竟然也跟其他女生一樣，被這個混血給迷住了？郭比希不是崔佳潔第一個遇到，有這種表情的女生。她無奈的朝小莉莉擺擺手，說道：“小莉莉，我先回去了，別管她，有她受的。”

小莉莉不明就裏，跟在崔佳潔身後，她多少還是有點擔心，她小聲說道：“郭比希怎麼了，以往她不這樣？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崔佳潔不耐煩地說：“再不走，你愛吃的小炒肉又賣光了。”小莉莉只好跟着崔佳潔走出了教室。

話說，這都下課了，郭比希還是六神無主的杵在那裏。此時，宋蒂夫正在講台上整理他的書和本。郭比希看着宋蒂夫合上書，把書裝進公文包，又合上筆記本，郭比希猜那是筆記本，她又看着宋蒂夫把筆記本放進公文包里。

郭比希看着宋蒂夫一雙白嫩的手，想像着這雙手就是小時候，總是按時給她送來聖誕驚喜的聖誕老人那雙手。這雙手實在是太白了，白得郭比希忽然有點嫉妒了。她把自己的手放在眼前，撐開手指，郭比希透過指縫又看到了宋蒂夫。雖然是背影，可絲毫不影響郭比希的心情，她看着看着就笑了，還笑出了一對酒窩。

郭比希想，此時此刻，在此情此景下，不應該只有宋蒂夫和她，還應該有一段動人的旋律和一杯迷人的美酒，這才般配。郭比希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她想像着，她和宋蒂夫在一間寬敞的大廳里。這間客廳寬敞而並不明亮，燈光有些暗卻是那種曖昧的暗，正好把所有隱晦的情愫都偷偷地藏起來，讓所有美好若有若無般動人心魄。這個時候，侍者端來美酒，郭比希和宋蒂夫一人一杯，兩個人在酒精的芳香里，放下了最後一絲防備......也難怪，都大二了，郭比希還從未有過戀愛的經歷。內心對愛的渴望就像是沉寂了千年的噴泉，一旦泉眼打開，甘泉就無止境的往外冒。

“同學，你是郭比希？”

正陶醉在幻象之中的郭比希心裏一驚，睜開了眼睛，宋蒂夫已經站在了她面前。儘管是階梯教室，可宋蒂夫在郭比希面前依然顯得那麼高大、清瘦，他像一堵牆，郭比希得仰視才行。

郭比希看着眼前俊美的男人，第一次她這麼近距離地看着宋蒂夫，一顆心早已亂成了一群小鹿。

見眼前的女學生目不轉睛的看着自己，宋蒂夫有點不自在，他臉一紅，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就這樣，兩個人眼神對着眼神，看了好久。

最後，宋蒂夫還是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於是他又往前上了一個台階，說道：“同學，你是郭比希嗎？”

“嗯”，郭比希機械般地點點頭。

“嗯嗯，下次點名的時候，記得要答‘到’，否則你就得重修了。我記得，在中國的學校里，重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宋蒂夫看着眼神獃滯、一臉花痴的郭比希，一時不知該如何表達才好，一時着急，竟忘了怎麼說中文，最後，宋蒂夫來了一句：“please，payattentiontothenexttime.”說完，宋蒂夫轉身離開了，留下傻傻的郭比希。

郭比希看着黑板上的雙語板書，不住地發著呆，她心想：“這人長得帥也就罷了，字寫得也這麼瀟洒，就真是沒有天理了！”郭比希不自覺地把雙手拄在了下巴上，這個姿勢特別好，能讓她舒舒服服的長時間地看這張佈滿線條的黑色幕布。雖然，現在是上午十點鐘，但於郭比希而言現在是夜幕降臨時刻，而這幕布也好似銀河系般，閃閃發著光。

郭比希美美地沐浴在陽光之中，她心情好極了，可以說從來沒這麼好過。怎麼形容呢？彷彿是心裏長了個太陽，照得郭比希暖暖的、痒痒的。

奇怪嗎？並不！愛情一開始，都是一個人的事情。

沒高興太久，郭比希眼前就忽閃忽閃地掠過一股陰影。“那個，同學，這節課是《高等物理》嗎？”

“啥？”郭比希一個趔趄，下巴差點磕在桌子上。她本能得想要發火，再仔細一看，眼前站着的男生眉清目秀，一米八五的身高也十分扎眼。此時，男生陪着笑臉，彎着腰特別特別誠懇地看着郭比希，讓她把到口的火氣都壓了回去。看着眼前還算賞心悅目的臉，郭比希穩了穩情緒，心想：晚上得管小莉莉要點雙黃連，去去火。

“那個，你說啥？沒聽清啊？再說一遍？”郭比希裝出一副二百五的模樣。

“我是問啊，這節課是《高等物理》嗎？”男生依舊不慌不忙、小心翼翼。

“什麼？《高等物理》？”郭比希一看錶，已經下課了。郭比希再一看，教室里早就沒什麼人了，宋蒂夫也消失了。慌亂中，她收了收課本，就跑了。也不顧後面那張錯愕的臉。

跑到門口，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看着那個瘦削的男生，大喊道：“不好意思哈，我也不知道。我是文學系的，不是物理系的。”喊完，郭比希大刺刺地跑開了。

身後，階梯教室里，那張清秀的面容，從錯愕到偷笑再到久久地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