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理無邊香灰燃
杜府家的客房看起確實來不大,但數量卻很多。楚行舟一行人認過路后便隨杜林來到了會客廳。清茶敬上,杜林開口邀請他們同去參加杜夫人設下的晚宴,以示招待。
“今日家母恰巧在偏廳設下了宴席,不知二位大師能否賞光同往。我家母親素日吃齋念佛,對大師這樣的人是十分尊敬的。倘若她見了你們,知曉今日幫我幼弟驅災一事,必定感激不盡。”
“杜公子,我們二人只是江湖上的閑散人罷了,萬萬不敢與沾染神佛之輝。令慈思念公子已久,今夜既是家宴,杜公子合當與母親共敘思念,我們實在不該叨擾。”
“大師哪裏的話,您能蒞臨此地實在是杜府的幸事,豈能算是叨擾。”
“杜公子高抬了,今日時辰已經晚,實在不便打攪令慈歇息。我們明日一早,必定前去拜會。”
杜林邀請再三後方作罷,命人準備了一桌盛宴款待楚行舟二人,之後才匆匆去了家宴。
“黃兄可看出什麼了嗎?”
黃尚苦搖搖頭道:“這地方全府上下皆沒有除人界之外的任何氣息,乍一看上去,就是一個尋常官宦人家。只不過有一點,倒是很奇怪。”
“什麼?”
“杜林胳膊上的疤痕。”
“?”
“今日我在車轎內所言,也不全是信口胡謅的。他那疤痕上似乎有些若有若無的氣息波動。不過待我想再細看時,波動就消失了。”
“於是我便斟酌着說出猜測,看他的表情,想必是被我說中了。”
楚行舟沉吟片刻,蹙眉道:“他是杜府長子,卻並不管家,無官無爵又性情溫和。這若是換做別的官宦人家,恐怕早就內院相鬥,深受排擠,自身難保了。但看眼下這情形,似乎全府上下都對他尊敬有加,且較之他那幼弟有過之而無不及。”
“嗯,我也有此疑惑。這半日相處下來看,想必杜林也有自己的處世之道。不過我總覺得,這杜府...絕不像看上去那樣簡單。”
楚行舟點點頭,夾過一塊酥肉:“黃兄,先用膳吧。等明日我們見過杜夫人後,再做打算。”
“好。對了阿楚,他們方才說的那關於妖怪的傳聞...”
楚行舟笑起來,道:“我知道,明日我們便去那農戶家裏,看看這到底是場誤會,還是有人蓄意為之。”
“好。”
“黃兄快吃吧,你面前的這碗湯都快涼了。”
“好。”黃尚苦頓了頓,兀自低頭喝起羹湯來。
這天晚上,夜半時分,楚行舟在榻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他輕輕轉頭看了一眼身邊人,卻轉瞬便被一雙大手遮住了眼睛:“阿楚,睡不着嗎?月光太亮?”
“...不是。”
“怎麼了?”黃尚苦放下手,靜靜地看着他。
“說來倒也好笑,我睡不着——前幾日夜裏,我每晚都能聽到鳥叫聲,輕輕遠遠的。今夜太靜,一時間反倒不習慣了。”
“可要我學鳥叫與你聽?”
“...大可不必。”楚行舟笑起來,往他身邊湊了湊,“你呼吸綿長些,我聽着也是能入睡的。”
“是嗎?”黃尚苦輕輕笑起來,“好。”他說罷便故意放低了呼吸,將鼻尖貼近楚行舟的臉頰,淺笑着拍拍楚行舟的胳膊,以示安撫。
楚行舟在黑夜中暗自叫苦——如此,就更睡不着了啊!
翌日一早,當黃尚苦謝過杜府家僕,端着熱騰騰的飯菜悄悄進屋時,看到的便是一個眼下微微發青的楚行舟。
“阿楚,昨晚沒睡好?”
“嗯...不是不是。”楚行舟忙否決,“我,我昨晚做噩夢了,不是其他原因。”
黃尚苦放下食盒走過來給他着衣:“下次再做噩夢就喚我,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
黃尚苦抬起眼來調笑着看他:“好辦法。”
楚行舟撇撇嘴:“好吧。”
“我方才問過杜府里的小廝,他們說杜夫人要過一會兒才能見客。我們用完膳后再過去,時辰上正合適。”
“好。”
不知道為什麼,楚行舟一大早起來,總覺得黃尚苦看他的眼神頗有些欲語還休之態。他偷摸着走到銅鏡前照臉,並未發現自己有什麼不妥之處。也罷,許是昨日一夜過去,自己還未清醒,多心了。
黃尚苦沉默端正地坐在方桌上,時不時抬眸看對方一眼,觀察着楚行舟的動作,預判他的行為——嘶,他將袖子放下了,應當不會有東西拿出來吧。也對,阿楚那日說的‘三日’之期,不知有沒有算上當天。倘若沒有算上,那他今日自然不會給我禮物。可若是算上了...那也不一定,畢竟好的東西都是要經過細細琢磨的。若是沒算上,今日便是第二日,明日是第三日,這麼算下來,最遲後日方能拿到......無妨,耐心等着就是了,阿楚必不會爽約的。
黃尚苦和楚行舟二人就這樣各懷心思、相對無言地迅速用完了早膳。然而當他們按照計劃前往後院拜訪杜夫人後,卻發現事情並不像之前想的那樣簡單。
半個時辰后,黃尚苦拖着滿身的煙霧繚繞才終於得以脫身。原來昨日杜林在家宴上同杜夫人將遇到他們兩人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個清清楚楚。杜夫人是誰,是燒香拜佛幾十年的大信客。昨夜聽完此事便要起身前去拜訪,被杜林好勸歹勸攔下了。如今終於得以見面,自然是喜極而泣,拉着人就要磕頭念佛。
無奈黃尚苦高頭大馬的一條龍,如今卻要硬着頭皮,端坐於前。滿口文縐佛言,直看得楚行舟忍俊不禁。最後實在不忍心,才出列推脫有事,急急告辭了。
黃尚苦一路上生無可戀,直到駕起馬車后,才終於喊出一聲“駕!”
“黃兄,黃兄,黃兄。”楚行舟從車轎里拉開帘子,湊到黃尚苦身邊,“還不說話?我攢了一肚子問題想要同你說呢。”
“...阿楚笑了我一路。”
楚行舟聞言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我不是故意的,實在是黃兄你一本正經講佛理的樣子,實在是,噗哈哈哈哈。我看到那杜夫人被你說的一愣一愣的,就實在是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我竟不知,黃兄還懂這些。”
“......”黃尚苦氣悶,卻還是答道:“以前在寺里做工時聽那裏的方丈講過一些,雜七雜八記住了幾個詞。今日是委實無奈,我也不想開口的,可那老婦人一直問我,我便...我便只能張冠李戴、風馬牛不相及地說了幾句。可杜夫人她念佛念了幾十年,怎麼可能聽不出差別。我現在一閉眼就能想到杜夫人那欲言又止,自我懷疑,搖擺不定,震驚失措的眼神。”黃尚苦仰天長嘆,“阿楚,我是不是教壞了一個信佛人。”
“哈...不,沒有,不會的,怎麼會。”楚行舟義正言辭道:“黃兄你說的皆是言之有理的大道,正所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有些佛理就是這樣,晦澀難懂。但黃兄你不一樣,你直截了當地將那些明理解釋了出來,杜夫人她必然懂你的意思。她明白的,嗯。”楚行舟將自己說服后,轉頭問向黃尚苦,“黃兄你說呢,對不對?”
“......嗯,對,阿楚說的在理。”黃尚苦看他一眼,“外面風大,你坐進去吧。”坐進去給我準備禮物。
“不。”
“?”
“我在裏面委實無聊。”
“...”黃尚苦欲言又止,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得抬手施了個擋風的結界,開口道:“阿楚方才不是說有許多問題要問嗎?想問什麼,說吧。”
“想問你知不知道自己衣裳後面蹭了好大一抹香灰。”
“......!!!”
“好了,不開玩笑,我早已幫你拂乾淨了。”楚行舟笑道:“方才我們租馬車時,竟沒有一個車夫肯載我們去後山。就連這馬和車架也是全價買下來的。杜林不是說那案子只是個誤會嗎,怎麼大家還是這樣害怕。”
“我們沿途小心些,後山古怪,絕不只是簡單的農戶搬遷問題。”
“好。”
“南明君,楚兄,你們在嗎?聽得到嗎?我是敖易,我是敖易,聽得到嗎?”
“聽到了聽到了。”楚行舟正盤坐在毫無遮擋的車輿上,聞言手忙腳亂翻找出寶珠問道:“敖易,怎麼了,是桑羽蘇醒了嗎?”
黃尚苦見狀蹙眉,伸手過去,將楚行舟整個人憑空抱起來,挪到自己身邊:“小心些。”
“啊?小心什麼?我在殿裏,沒遇到什麼危險啊。”
“...沒在同你說話。”
楚行舟咳了咳,道:“三殿下,怎麼了?”
“桑羽醒了!昨日半夜醒的,錢興正巧在旁邊照顧。不過她沒一會兒就又睡過去了,想來是體力實在不支,需要恢復一段時間。”
“這太好了,既醒來便是融魂成功了,接下來定要好好休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一定要知會我們。”
“放心,托那群神醫的福,龍宮現如今什麼稀奇古怪的藥材都不缺,四妹定能恢復如常。我此番通訊,就是為了告訴你們這個喜訊的。”
“多謝三殿下記掛着,倘若桑羽姑娘下次再醒來,我們必要問她安好。”車輪不甚駛過凹陷,楚行舟被車架猛地顛了一下,歪向旁邊。
“不必客氣。我聽錢興說,桑羽醒來后好像有話要對你們說,可惜你們不在,她也沒清醒多久,便作罷了。等她來日能順暢言語了,我再聯繫你們。”
“好。”楚行舟老老實實被送進車轎內,應聲表示明了。
“哦,對了,還有一事。前幾日夜鵬突然到了龍宮,說是要尋你們。我告訴了他鹽城的地點,他便飛走了。估計這幾天就快到了。”
“夜鵬?”黃尚苦突然冷不丁地問出一句,“他泗水城的事請處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