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怎麼會想到拍電影?”公爵大人問道,“還讓小川來演男主角。他不懂事就罷了,你也跟他一起胡鬧?”
這是個極有威嚴的中年人。眼窩極深,暗黃雙眼,目光渾濁。與人直視時,卻莫名透出幾分駭人:
深邃雋冷的眼神,像一眼就能將人看穿。
池晏坐在他對面,不卑不亢地笑道:“您也知道,他一直那麼喜歡電影。這部電影,就當做是我補給他的生日禮物。”
公爵楊欽南沉默了一會兒。
接着才緩緩道:“也好,省得他天天抱怨在家太悶。這孩子跟你投緣,你替我多管教他。”
他站在百葉窗前,凝視着窗外,浮動的陰影落在他臉上,每一絲皺紋都道盡風霜。
難以想像這就是楊倚川的父親。儘管兩人外形的確有幾分相似,但是……人站到了一定高度,五官本身,就不再重要。
而公爵大人就站在那裏,穿一套不起眼的黑色運動服,剛剛晨跑回來,脖子上掛着藍牙耳機。說話像聊家常一樣輕鬆隨和,照樣能讓人感到威懾力。
池晏頓了頓,又壓低了聲音:“其實,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楊欽南:“哦?”
他垂眸一笑:“我的過去您也知道,不夠光彩。現在瞞住了,以後也遲早會被其他人拿出來做文章。不如先發制人。”
“原來你是這個打算。”公爵目光反而中露出淡淡欣賞,“你想拍一部自傳電影,為明年的大選造勢。”
池晏:“是。”
公爵又哼道:“你就不怕那小子給你演砸了?”
池晏笑道:“其他演員我才不放心。小川雖沒什麼表演經驗,但貴在有一顆赤子之心。”
有些人天生就是有種本事:將客套話也說得滴水不漏,如此真誠。
楊欽南顯然是被取悅了,過了一會兒,才繼續問:“聽說你請的導演,是個年輕女孩?”
池晏的手指不着痕迹地碰了碰膝蓋:“她是業內很有名的女性導演,還幫小川拍過紀錄片。小川也很喜歡她。”
楊欽南:“嗯,你自己有分寸就好,不要太感情用事。”
池晏聽出他言外之意。
他不禁在心中冷笑:真可笑。堂堂公爵,一聽到他用女導演,第一反應也就是……
懷疑他借拍電影的名義來玩女人。
“要不要看看她給小川拍的紀錄片?”他提議。
公爵一怔:“也好,好像聽那孩子提過。”
投影出現。楊欽南起初只是漫不經心地瞥了兩眼。但很快,他就挪不開目光。
即使是毫無鑒賞力的門外漢,也能從這段短片里,看出松虞的才華。
她的運鏡流暢大膽,場面調度又極其老練。根本不像是個年輕導演。
小小的劇場舞台在她的鏡頭裏,變得氣勢恢宏。楊倚川更像是歌唱的王者,有種海妖般的致命魅力。
最重要的是,鏡頭裏彷彿帶着某種不可言說的魔力:令人產生了身臨其境的錯覺。如此親密,如此私人化,如此飽含情感。
“這小姑娘叫什麼名字?”公爵看到一半,已經對她刮目相看。
“陳松虞。”
“拍得不錯,很大氣,很有……”
“煽動性。”池晏說。
時下的大多數導演,無論男女,拍片子都像AI一樣,冰冷有序,規則分明,教科書一般講求邏輯。
但松虞這部短片里,卻有情感的張力。她的鏡頭大氣澎湃,亦有種撼動人心的美。
她能夠讓每一個觀眾,都愛上自己鏡頭裏的主角。
而這煽動性,正是池晏需要的。
不自覺地,手指又在膝蓋上點了點。
煙癮犯了,但這顯然不是個能夠抽煙的場合。池晏只能逕自按捺住翻湧上心頭的,近乎病態的躁鬱。
或許在說服楊欽南的同時,他也在試圖說服自己。
但無論如何,在看到視頻的一瞬間,他知道:
自己終於找到了留下她的理由。
“你的眼光不錯。”楊欽南點了點頭,聲音里隱隱有一絲讚許,“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重要的不是你從前做了什麼,而是你讓其他人看到了什麼。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把握住它。政治本就是表演。”
公爵慢慢走過來,一邊用毛巾擦拭臉上的汗,一邊放緩了語氣:“現在難得有你這樣的年輕人,聰明,踏實,還肯努力。帝國從來不是唯出身論,我更不是。你的能力我都看在眼裏,你從哪裏來,並不重要。”
“好好乾,前途無量。”
他伸一隻汗津津的手出來,拍了拍池晏的肩膀,意味深長。
“謝謝楊叔叔。”池晏說。
他伸手回握住楊欽南的手。
指尖觸碰到粘稠的汗,皺巴巴的、橘皮一般的鬆弛皮膚。老年人的皮膚。公爵大人保養得宜,臉上看不出年紀,手卻無法說謊。
他老年得子,才會把楊倚川寵得無法無天。
這才是他真正軟肋。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才終於到了公爵大人的議政時間。
池晏目送着楊欽南離開,上了自己的飛行器。
徐暘在駕駛座上,迫不及待地轉過頭來,難得咧嘴一笑:“池哥,您跟老傢伙聊得怎麼樣?順利嗎?”
“當然。”池晏低頭,漫不經心地扯開領口,點了一根煙。
這幾年S星一直在鬧獨立,和首都星的關係越來越僵。尤其現任總督梁嚴,還是堅定的獨立派。
池晏正是在這個時候出現。
他不僅是公爵兒子的救命恩人,還忠心耿耿地擁護帝國統治。公爵大人當然對這樣的年輕人青眼有加。
徐暘:“楊欽南這老賊,肯定早就急死了。如果S星真的獨立出去,他也算玩完了。”
池晏吐出一口煙圈:“所以他才要趁這次換屆,扶個聽話的人上去。我越是沒背景,有弱點,他越覺得我好拿捏。”
當然,公爵大人是急瘋了,病急亂投醫。
否則他怎麼會覺得,一個黑幫出身、靠自己殺出一條血路的年輕人,居然好拿捏?
徐暘也想到這一點,笑着罵了一句:“老瞎子。”
但笑容又慢慢從臉上褪去,他想到另一件事,遲疑地問道:“池哥,那個陳小姐……我們真的就放過她了嗎?”
池晏淡淡道:“我留她有用。”
他聲音很輕,但徐暘明明白白地聽出了冷厲和不耐。
徐暘頭皮發緊,卻還是大着膽子繼續道:“可我還是覺得她很可疑,況且她還跟楊公子走得那麼近,萬一真的知道些什麼……”
池晏打斷他:“出發吧。”
“……是。”
徐暘咬牙,閉上了嘴。
他知道池晏一旦做了決定,從來不容旁人置喙。
只是這件事,做得實在很不像他。
他印象里的池晏,從來都是寧可錯殺一萬,不會放過一人。
他就是靠這樣的大膽、縝密和不擇手段,才站到了今天的位置。
那位陳小姐,卻讓他破了例。
徐暘想,自己是個粗人,不懂什麼電影,他只知道一件事:就算電影拍得再好,這女人到底是個隱患。
導演而已,哪裏找不出個導演?
池晏向來是個斬草除根的人,怎麼偏偏就對她一直心慈手軟?
*
“陳老師,你說的是真的?你要拍新電影了?”
松虞看到視訊電話另一端的張喆,激動又錯愕地望着自己。
她笑了笑:“是真的。”
張喆是松虞從前的副導演,她一手把他帶起來的。
直到兩年前他們同時被雪藏。她留下了,而張喆耐不住冷板凳,很快就辭職出去單幹。
“陳老師,我全聽你的,你說什麼時候開機,我立刻把手邊的項目都推掉。”張喆興奮地說。
實際上這兩年他自己拍片子,也賺了不少錢。但是他懂得飲水思源,自己這些本事,都是從前給松虞做副導演積累下來的。所以一通電話過來,他立刻心甘情願回去給她幫忙。
他又喜不自禁地說:“太好了,終於等到今天了。說真的,當時你就應該跟我一起走,當時那麼多家公司都在挖你,只有李叢那蠢貨,有眼無珠……”
松虞不着痕迹地打斷了他:“過去的事情,就不用再提了。”
張喆立刻打住話頭。他最懂得察言觀色,連忙低下頭看松虞發給自己的資料:“黑幫題材,主演是……楊倚川,呃,不認識。”
松虞:“是個新人,投資方要求的。”
“懂的都懂。”張喆心領神會,繼續往下看,“預算……”
“我沒看錯吧???”
他看着資料上的那個很誇張的數字,徹底傻眼了。
“陳老師,你的零也沒寫錯?!”
松虞:“是的,你沒看錯。”
張喆不禁咋舌:“這、這也太有錢了……”
她冷笑道:“可不就是人傻錢多嗎。”
張喆更目瞪口呆,直直地對松虞豎起大拇指:“陳老師,不愧是你。一拍新戲,立刻找到了冤大頭!”
松虞:“……”
露出了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
在最開始,池晏要求自己做導演,之後又點名讓楊倚川來做主角的時候,她的確以為,他只是在和自己玩另一個糟糕的遊戲。
但是隨着自己深入了解這個項目,松虞不再這樣想。
如果只是玩票的話,根本犯不上態度這麼認真,還砸進一大筆錢。
他倒像是真的想好好拍一部電影。
事情到了這裏,松虞不禁感到有幾分荒誕。
最開始在S星拍下那段視頻,不過是面臨危險時,人的某種本能:萬萬沒有想到,這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甚至還為她招來殺身之禍。
後悔嗎?
她從來不問自己這個問題。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逃也逃不掉,她就只能掌握主動權。要做個玩家,要跟他周旋,要握住更多的籌碼。
更何況,她的確喜歡這個故事。
她也的確……很久不曾再執起過導筒。
這兩年裏,松虞無數次懷念過徹夜寫劇本的那個自己。困了就出去吹冷風,再抽一根煙,立刻就能神采奕奕。更懷念坐在監視器背後的自己。哪怕眼睛熬得發紅,也一定要拍到心目中的那個鏡頭。
那才是她。那才是她應該過的生活。
從前業內一度有傳聞,說陳松虞是個“電影瘋子”。
骨子裏,她的確有一種狂熱。
即使最後真的死在片場,也好過一輩子籍籍無名,塵埃里蹉跎。
於是她又低下頭,清了清喉嚨,認真地跟張喆探討起前期籌備的其他問題來。
“這是大致的拍攝周期計劃表格,時間很緊,我們需要做的事情很多……”
張喆暗暗點頭,埋頭做筆記。
但松虞說到一半又停下了。
他抬起頭:“陳老師,怎麼了?”
松虞看着手機上新的來電請求,似笑非笑道:“沒什麼,冤大頭來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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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的心理活動是這樣的:
池晏:我就是利用她一下。
徐暘:不,你沒有。
松虞:我就是利用他一下。
張喆:幹得好!榨乾這個冤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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