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傻子

林家傻子

林家傻子突然不傻了。

這個消息比風更迅捷地傳遍金光縣。

金光縣不算多大,而縣裏隨手扯人問,都能如數家珍道出林大善人為金光縣捐贈多少錢財,以及獨子幼年聰慧異常,可惜玩耍時不慎摔下樹,砸破腦袋,一傻十載的事迹。

十年過去,沒人覺得那孩子有希望恢復。驀的得知對方變回正常人,驚嘆之餘,大家也忍不住打聽,到底怎麼回事。

“嗐,還不是姓周這屠狗的,欺負林大善人家裏兄妹倆相依為命,逼人家女娃娃去跟王員外兒子行冥婚。我呸!”目睹事情發展的人扭頭往地面吐唾沫,“當初沒有林大善人,他早餓死街頭了!”

圍觀群眾嘩然:“恩將仇報啊!女娃兒能答應?”

“答應了。”那人口吐飛沫,激動得面紅耳赤:“姓周的問她:這世道你有本事養你的傻子哥哥?又賭咒發誓,保證她哥哥一輩子衣食無憂。小女娃才幾歲,哪經得住他這麼軟硬兼施?”

人們搖頭嘆息:“小孩子好騙,周屠戶的話能信嗎?”

“畢竟小啊!”敘述的人一拍大腿,“如果她嫡親的兄長沒及時清醒過來,可憐的娃子就被騙去簽字畫押,自願和死人結冥婚!”

這人手舞足蹈,比劃當時的場景。

小女孩未必不清楚周屠戶的黑心腸,她沒辦法,哪怕拒絕了,說不準對方用什麼陰招,半夜使麻袋將她套去,倒不如正正經經簽文書,給官府過目,本地縣官並非尸位素餐之人,由他監督,周屠戶至少缺不了兄長一口飯。

如此翻來覆去思索一夜,第二日,她帶着她不放心一個人在家的傻子哥哥,上了周屠戶家的門。

正當小女孩工工整整往契約末尾簽字,蓋好手印,屠戶喜笑顏開地捧起紙契時,旁邊從頭到尾端坐不動的林家傻子,騰地站起來,抓住桌子邊緣,用力掀翻,“哎呦。”屠戶跌坐,被筆墨紙硯劈頭蓋臉地砸。

原本傻裏傻氣的少年搶過紙契,三下五除二撕成碎片。“孫子!”淺淺灑進窗戶的霞光,印得少年郎唇紅齒白。他單腳踏在桌沿上,一手揪屠戶領子,另一隻手把碎紙全塞屠戶嘴裏,飛挑起眼角,“滾你爺爺的,少糟蹋別人家妹妹!怎麼不把你自己的女兒送過去?”

屠戶猛咳不止,不斷掙扎,少年隨手摸起墨硯,往他腦門砸,砸一下,喊一句——

“敢踢你爺爺?”

“敢賣你爺爺的妹妹?”

“欺負我們家裏沒大人?”

屠戶的哀嚎聲衝破門扉,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受閹刑,彼時圍觀的人卻沒一個出來幫他。屠戶只好求饒,求少年別再打了。

描述的人語氣和動作皆惟妙惟肖,引得林家的某位街坊抹眼淚:“是他,是那混小子,和沒傻前一個樣。別看他模樣俊俏,自小就是領一群娃兒,招貓逗狗,山裡爬樹河裏摸魚的混世魔王,誰惹他,非指人鼻子罵一通出氣不可。”

“那孩子,受不得氣!”

*

提問:一覺醒來,爹娘出事,還有個面黃枯瘦的妹妹要養,怎麼辦?

林稚水回到家裏后,掂量手裏沒幾兩肉的妹妹,心說這哪像十三歲,對外稱七八歲也有人信。

妹妹抬眼,怯怯望他:“哥哥?”

林稚水“哎”聲,揉揉小女孩枯黃的頭髮,“這幾年,辛苦你了。”爹娘死了,她小小年紀,既要照顧對外界沒反應的哥哥,又要賺錢養家,“別怕,以後有哥哥在。”

“哥哥……”女孩呢喃着,那雙墨水般濃稠的眼眸一點點亮起微小的光,“哥哥!”

林稚水垂眼凝視她,滿心憐愛。

十年裏,他沒法控制身體,卻能夠感知外界,自然知曉小妹是如何將他照顧得妥妥帖帖。尤其三年前,父母去世得猝不及防,她小小的一團,就得學會拖着斧頭砍柴,踩着凳子做飯……

“咕——”

林稚水下意識看向妹妹扁平的肚子,抬頭后,小女孩嘴唇抿直,視線漂移,彷彿很不好意思。

——她這兩天糾結冥婚的事,都沒怎麼吃東西。

“走,哥帶你吃大餐!吃東坡肉!”

肥而不膩的東坡肉!

小女孩已經許久沒吃肉了,回想久遠記憶里於舌尖化開的油脂香氣,非常不爭氣地吞咽口水,但……

她低頭,不自然地挪動雙腳。“家裏沒錢……”

林稚水笑着拉起妹妹的手,“不用擔心錢,我來解決,你安心吃肉。”

林稚水直接把妹妹帶進最好的酒樓,點兩道菜,一份鮮湯。菜是肉菜,肥香四溢的東坡肉和酸甜可口的杭州熏魚,湯是素湯,珍珠翡翠白玉湯,用新出窯的玉色碗去盛。

湯、菜上桌后,妹妹仍不能放開吃,林稚水心念轉動,就曉得了緣由。“等我回來。”

林稚水徑直走到櫃枱前,喚人:“掌柜的。”

王仁抬頭,四目相對后,心裏登時大讚:眼前少年眉目如畫,更生就一雙帶笑桃花眼,俊俏風流。縱然不認識他,王仁亦先升起三分好感,“小公子,可是有事?”

“掌柜的,生錢嗎?”

“生錢?”

“錢換錢,生利子,便叫生錢。”

王仁好笑不已:非親非故的,竟找他借錢來了。“想我借你錢,你能還上嗎?”

小少年燦然一笑,顯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掌柜的,我很好看對吧?”

王仁有些摸不着頭腦,不過少年的確好看得緊,眼角宛若桃花盛開,笑的時候,是十足的風流綺麗。

隨後,他看到對方彎彎眼睛:“如果沒辦法還錢,我就自賣南風館去!”

“噗——”旁邊的食客直接噴出嘴裏兩吊錢的酒水。

王仁沒忍住笑出聲,拾起桌面紙團兒輕輕砸過去,“也不用你付利息,不然官府該來說我逼良為娼了——混不吝的小子,你要借多少?”

林稚水報個數,再自報姓名家門,允諾一個月內還清,簽好字據,王仁從桌下摸出一弔線給他。

小少年快走幾步,忽地回身拱手,“掌柜的,恭喜發財,萬事如意。”唇角陷出甜甜的酒窩,可愛又討喜。

把錢吊子擺在妹妹面前後,她才放心,眼睛閃亮亮地注視林稚水:“哥哥好厲害!”剛睡醒就能夠賺錢——並沒想過林稚水去借錢的女孩兒,誇讚人的語氣真誠而熱切。

林稚水:“以後哥哥會更厲害的。來,吃肉。”

“嗯!”

吃飽喝足的林稚水帶妹妹滿大街溜達,小女孩摸摸圓鼓鼓的肚子:“哥哥,我們去哪?”

“找東西。”

“東西?什麼東西?”

林稚水駐步,抬眼瞧向不遠處瀰漫墨香的建築,笑:“能長久賺錢的東西。”

——朝廷有令,考入外舍者,每月可領850文。升成內舍學子,每月可領1100文。

燈火闌珊中,遠方建築的牌匾赫然篆刻“圖南書院”四字。

圖南者,志向遠大也。

旁邊路過明顯學子打扮的人,聽到這話,嗤笑:“你以為書院是你想進就進的地方嗎?學試你都不一定可以考進去,先記掛着錢了。做人不應該好高騖遠,請個先生,扎紮實實學幾年再考慮吧。”

“唔。”林稚水慢吞吞地眨眼睛,“學試考學子寫故事的本事,千百年沒變過,總不至於最近幾年改掉?”

學子:“確實沒改,不過你也別以為它簡單……”

林稚水打斷他的話:“哦,那我覺得我沒問題。”

陌生學子被他盲目自信的語氣氣笑了:“林稚水,你渾渾噩噩十年,哪來的信心贏過十年裏不停練筆的其他學子?”

“你認識我?”林稚水上下打量他,沒見着比較明顯的私人特徵,“不好意思,你誰?”

學子一愣:“我們不認識……”他只聽說過林家傻子的事情,之前意外撞見林稚水,認得他相貌而已。

“那挺好。”林稚水笑眯眯:“我送你句詞: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學子驚恐後退:“你好龍陽?!”

此句出自著名詞人馮延巳的《謁金門》,整首詞的含義是女子思念心上人,被林稚水拿來送給他……學子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偏林稚水還逗他:“或許?”學子連滾帶爬地逃離,生怕晚半步,“好龍陽”的林稚水扯住他,將他就地正法。

妹妹側頭,“哥哥,你笑什麼?”

少年壞笑:“希望他家裏有知識淵博的長輩。”

學子撒腿跑回家,正撞到自己爺爺——圖南書院的院長。老爺子皺眉:“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學子哭喪着臉複述剛才的事,末了,補充:“幸好他後天肯定沒法考中,等明年我升入京城內舍,正好和他錯開。”

未曾想,老爺子聽完后哈哈大笑:“這後生,有意思。”

“爺爺?”

“南唐元宗李璟戲弄過馮延巳,問他——”老爺子露出看好戲的神色,“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學子瞬間臉色漲紅。半是出於學識被比過去羞的,半是被這樣說,氣的。

老爺子半點不管孫子內心的波濤洶湧,臉上滿滿的感興趣:“那後生叫什麼名兒?林稚水?”他停頓兩三息,“林……稚……水……這名字我好像聽過。”

“嗐,林家傻子的大名,有幾個人沒聽過?”

“不,不是因為這個。”老爺子苦思冥想,直想到第二天傍晚,在全家吃飯時,忽然一放筷子,“想起來了。”

學子茫然:“什麼?”

“林稚水。”圖南書院這位院長神色肅穆,“十年前,他參加過學考。”

“十年前?他才五歲!那他肯定沒過吧!”

老爺子搖搖頭,“學考第一。”

“可惜他考完沒幾天,便……而學考名額只保留一年。”

聽完,學子更是羞憤欲死。

人家十年前就考過了,自己卻自以為是地教訓人,簡直……簡直不知所謂!

老爺子看孫孫:“我給你們先生明天放個假。”

“放假?他不是要監考?學考推遲了?”

“不,我親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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