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身份
荒木村重似乎並不以辯才見長,他的語速不快,用詞也很通俗,言語甚至不太連貫,但也正因為如此,反而讓人生不出懷疑的想法。
只是赤松則佑不解的是,如此一個勇武剛直,卻談不上風雅的武士(至少看上去如此),日後如何變成了著名的茶人?
荒木所述無甚出奇,不過是說別所、小寺等家臣勢力膨脹,而主家赤松氏無暇顧及等等……只不過有意無意,有幾句“播磨守護別所氏”的字樣。
偶然一次,還以為是口誤,但連續三四次的提及,顯然是出自刻意。
赤松則佑恍如未聞,池田勝正卻有些坐不住了。
“播磨的守護乃是赤松家!”
聲音雖輕,卻足以讓室內的人都聽得見,顯然是覺得手下人不知禮數,讓自己顏面有失。落到聽者耳中,說不定會以為是荒木在譏諷赤松家守不住祖業。
雖然池田看不起赤松則佑這個僅憑出身就能得三好家禮遇的傢伙,不過也只能暗誹,斷不會如此當面拆台。
“不是只差一個字……”荒木小聲辯了一句,方才記起此處是什麼位置,連忙伏身向主位的三好義興告罪。
“殿下,外臣不懂禮數……”
“荒木殿坦率剛直,正是武家子弟應有之風。”三好搖搖手,和顏悅色地補充道,“別所家只是東播磨六郡的守護代官,荒木殿大概是聽錯了。”
“可是……噢,一定是我聽錯了。”
話音未出,已經被池田勝正一瞪眼擋了回去,於是連忙改口。
“正是如此,尊卑禮法,豈可輕慢。”池田連忙接過話頭。
“池田殿……此言差矣。”赤松則佑神色安寧如初,話語卻突然鋒利起來,“我等武家皆是代天皇陛下管理天下,彼此上下,何必分得那麼清楚呢?”
堂堂名門之後,反而說這種話?
“赤松殿下……”池田勝正正要說兩句“無規矩不成方圓”之類的話,餘光卻瞥見主座上的三好義興,心下頓時一緊,這幾句話就說不出來了。
三好家就是靠以下克上才得以領有十數國土地,在他面前說什麼尊卑禮法,這不是……
急促之間,額頭上立刻淌出幾滴汗水,池田勝正憤懣地盯了赤松則佑一眼,卻見對方面色平和,不知是裝模作樣,還是無心為之。
此處小節,就此揭過。不過則佑已在三好義興身邊擔任輔臣兩月有餘,根據往日經驗,可以判斷出,這位少主的心緒有些起伏。
空**來風,未必無緣故,那句“播磨守護赤松氏”終於還是引起了遐想。
能夠冊封守護職役的,天下只有足利幕府一家,如荒木村重所言,別所家顯然已經於幕府扯上聯繫。
別所家勢力不過半國,十幾萬石領地,足利幕府衰落已久,對三好家而言構不成威脅。但別所家身後是西國的巨人尼子,而足利家背後是近畿強藩六角,倘若二者聯合……
至於是否確有此事,那反倒不重要。只要尼子和六角有可能勾結在一起,三好家就應該徹查,並且避免。
三好義興心懷旁騖,反而故作興趣盎然狀,提及新的話題。
池田勝正也頗為合作地揭過此節,而赤松則佑的目光,卻時不時飄到荒木村重身上。
三好和池田兩個人,並沒有懷疑荒木是故意擾亂視聽。一些出身貧寒的武士,分不清守護代與守護的差別也是正常,就如同明清朝的小民分不清知府與同知的區別一樣。荒木村重這個人,正是由小廝做起,逐漸累積戰功成為重臣的,說出一些不合禮法的話語,也只會被當成笑料來看。
不過,知道歷史走向的人,還會把這個人當作是有勇無謀的武夫嗎?
雖然所知不甚清晰,不過則佑記憶當中,荒木似乎是取代了他現任的主家池田氏而獲得了攝津國的領地。
這乃是梟雄的作為。
也就是說,荒木是刻意混淆視聽?
這也是間接幫助了赤松家——不過目的何在?
則佑此時的心性,已經遠勝往昔。但遮掩情緒的本事,比起專業的政客仍是差得太遠,此時心懷旁騖,舉止不免失神。
而這自然落入三好義興的眼裏。
……
飲過茶水之後,正要各自退散。三好義興突然又開口了。
“則佑殿。”
雖然叫的只有一人,但池田勝正和荒木村重也沒有擅自離去。
義興在主位上端坐不動,卻向則佑欠了欠身。
則佑心緒有些不寧,也懶得裝出惶恐的樣子,只屈身施禮。
“殿下太客氣了,直呼外臣‘次郎(通字)’即可。”
“那我就逾禮了。”三好義興一反常態地沒有堅持,而是點了點頭,隨即改換了稱呼:
“次郎來此已經三月,為我分憂不少,卻沒有一份相應的俸祿,實在是不應該啊。”
義興慢條斯理,言語頗為真誠,則佑卻心下大震。
俸祿?
顯而易見,只有三好家的臣子,才會領取他家的俸祿。
赤松家雖然把嫡子送到芥川山城來當人質,卻並不意味着要向三好稱臣,在名份上,兩家還是對等的大名——雖然實際上絕不可能對等。
就像歷史上織田信長一貫把德川家視若奴僕,但明面之上,德川家卻無須對織田家屈膝。
三月以來,則佑也一直代入到這種身份當中,把三好義興當作是對等的知交,下意識忽略掉了彼此的身份。
而三好義興這段話,就是要撕破這層外衣,逼迫赤松則佑接受家臣的身份了。
一旦此事成了既定事實,就很難推翻。
在場的見證人不多,而且身份也正好合適。
倘若則佑老實地接受,那麼接池田家之口,旬日之內就能傳到播磨。
就算他憤而拒絕,也不會走漏出去,有損三好家的名聲。
則佑低下頭,臉色陰沉。
並非為了所謂的名門赤松,而是為了自己。
身為七尺男兒,被迫向人稱臣,實在不是什麼榮耀的事情。
更令人羞惱的是,自己似乎不能拒絕——與其說是不能,毋寧說是不敢。
則佑毫不懷疑,倘若現在對三好義興做出什麼無禮的事情,在三好家的處境立即就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
甚至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這三月的生活,並不算舒適,但總算是活着。
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
則佑暗自舒了一口氣,對着三好義興伏身下拜。
“長者賜,不敢辭。殿下的心意,臣就此拜受了。”
再起身之時,則佑面無表情,只是話語仍有些不暢。
三好義興微笑着點了點頭,眉目間卻並無喜色:
“次郎雖然是我臂助,不過畢竟年輕,俸祿太高未免難以服眾,就先領百貫俸祿吧。”
“是。”此時則佑自然無心計較這些。
“書狀明日我會叫人送給你的。”
三好義興取下腰間的摺扇,搖頭走向門外。
池田勝正走到則佑身旁,道了一聲“恭喜”,眼角卻不自覺露出一絲嗤笑來,隨即不等答話,逕自出門。
則佑佇立片刻,輕舒了一口氣,心緒終於沉靜下來。
出門走向自己的房間,行不滿百步,卻又見到荒木村重,不知是有意還是偶然。
“今日之事,多謝貴殿。”則佑拱手道謝。聲音輕微,但神態鄭重。
對方卻只是詭異地笑了笑,答非所問。
“赤松殿的邀請,本來不該推託,只是把茶換成酒就更好了。”
則佑愣了片刻,繼而一笑。
“噢,其實在下也不懂茶道,只不過附庸風雅而已。”
“是嗎?聽說京都附近的僧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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