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深淵(3)
在我這短暫又漫長的小半生里,我始終堅持,生活會越來越好,即使現在稍有不順,也只是走向康庄大道的某個小水坑,跳過去,便一帆風順。
而後來我才知道,你跳過這個水坑后,還有一個更大的水坑在等着你。
生活會在你摔倒了又爬起來的時候,在你沾沾自喜的時候,用更大的力量把你推倒,直到你練就銅皮鐵骨,百毒不侵。
人生的最後一個暑假,我想沒有人可以比我過得還要糟糕。
起初,我只是覺得這個夏天熱得異常,並沒想過它會發生那麼多事情。
博陵悶熱的夏天讓每個人看起來都很煩躁,無論是我,還是我家的女王大人姚琳女士。那幾天我發現,姚琳女士在家的時候突然變得多起來,幾乎每天睜開眼推開房門都可以看見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繃著臉看着偶像劇,就像那不是一台電視機,是一枚可以將這棟樓炸得支離破碎的原子彈。
“媽,你怎麼不用上班?”第二天晨起看到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這樣問她,然後得到她一個白眼,和一句冷冰冰的“難道就你可以放假我不可以嗎?我活該要操勞到死?”,於是我舉起雙手表示投降,不敢再有異議。
整整四天,她每天的大半時間都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從內地到港台再到日韓泰國印度甚至是歐美的偶像劇言情劇都瀏覽一遍,然後唾罵著現在的電視一點也不現實眼睛卻緊緊地盯着,無限循環,樂此不疲。
暑假之後許寶桐不用留校,但少年宮的另外一個小提琴老師去生寶寶了,所以她需要一個人統領兩個班的熊孩子,所以她愈發是早出晚歸。我們每天的見面時間大概只有晚飯後睡覺前這短短的幾個小時;前些天許知同志的老戰友給他介紹了一份在超市當保安的工作,算不上忙也不算累,但上班的時間特別長,午餐和晚餐都只能在超市隨便對付;至於我,雖說是暑假,但我已經正式成為附屬醫院研究所的員工了,像普通上班族一樣朝九晚五,偶爾還要加班。
總的來說,那幾天家裏只剩下我媽一個,我們誰也沒有去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一直沒有發現姚琳女士的不對勁,或者說,我一直在躲避着她。從她開始嫌棄我的那一秒,從她總拿我與許寶桐對比開始,我已經開始恨她,這種恨意不顯山不露水,它潛伏在我內心的最深刻,就連我自己也無法察覺。
它讓我慢慢地疏遠她,在無形中用一道透明的卻無法跨越的屏障將我們阻隔開來。
所以,我始終都沒有發現她的不對勁,即使在我半夜起來上廁所,發現她還坐在客廳看電視,我也僅是覺得她神經兮兮,根本沒有去思量她為什麼會這麼做。
“媽,你嚇死我了!”我站在房門口,看着正在看手機的她,藍色的光將她的臉營造出陰森的恐怖片效果,且她沒有化妝,看起來憔悴了不少。
“我才被你嚇死了,你怎麼還不睡?”
“我起床上廁所,你快去睡吧!”我直接走向洗手間,而當我出來時,她還是坐在那兒,我搖搖頭,走進自己房間,隨手關了門。
在差不多一分鐘后,我爬回床上調整好睡姿后剛準備閉眼,門外突然傳來響動。
我聽見許寶桐的聲音:“媽,你要去哪裏!”
“沒有去哪裏,我睡不着,出去散步!”
“你別騙我了,你大晚上提着行李要去哪裏?”
我才慢慢感覺到不對勁,正準備從床上起來卻聽見我媽的低聲咆哮:“我去哪裏關你什麼事,你還真把我當成你媽了,放開!”
我連拖鞋也顧不得穿,匆匆拉開房門,然後我看到了客廳中對峙的兩人,因為沒有開燈,我看不清她們的表情,只能聽到我媽劇烈的喘氣聲。
來了,我那可怕的第六感又來了,我還沒來得及問發生什麼事,隔壁的門突然被打開,我爸疲憊的身影也融入了我們之間。
然後我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伴隨着行李重重砸落在地面的聲音:“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們讓我走,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後來我無數次想起這個夜晚,想起了她毫無徵兆的眼淚,那似乎是這輩子我唯一一次見到她哭。而奇異得很,當時我竟沒有覺得難過,反而整個人都被一種陌生的情緒侵襲,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我的母親,不是那個氣勢強硬說一不二的女人,而是一個失了主心骨的可憐蟲。
我知道我不應該用這樣的比喻來形容我媽,但那卻是我腦海中真真實實的想法。
那個夜晚,我們一家四口圍坐在沙發邊—我忘記有多少年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了,好像除了吃飯,我們就沒有這樣坐在一起過,這說起來真是可笑得很。
可我的記憶里卻有一個久遠卻清晰的畫面,那也是在夏天,我們家還沒換上大彩電,一家人也是這樣圍坐在沙發邊看電視,客廳當時還沒有空調,只有一個小小的台扇,我怕熱就一個人堵在風扇前不讓姐姐靠近,她也不惱,用一個像是作業本的東西給自己扇風,間或伴隨着爸媽因為某條新聞見解不同引發的爭論。
這都過去了多少年了。
而現在,我們又一次坐在了這裏。
姚琳女士已經平靜了下來,現在,她又套上了盔甲握緊了武器,只是略微發紅的眼睛讓她看起來沒有什麼威懾力。
即便是這樣,她給我們帶來的震驚也不容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