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嘛,嘛,不逗你啦司蓓卡醬~”老爺子樂呵呵地招招手,放過了羞憤欲死的司蓓卡。他轉身在還未完全清除乾淨的亂石頹垣中三兩下清理出一塊乾淨的空地,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又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招呼道:“大家都過來坐吧,站着聊太費勁啦。”
其他三個人也分別找地方坐下后,司蓓卡首先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多蘭巴……梅斯特,你這是已經恢復記憶了嗎?”
司蓓卡的這個問題也是讓在場的人都不勝唏噓。梅斯特瘦削的臉上流露出苦澀,低着頭底底地輕聲“嗯”了一聲:“我已經全部記起來了。”
梅斯特秘密潛入魔法評議會這件事情是公會機密,掌握開啟記憶鑰匙的人只有馬卡洛夫一人。今夜,趁着全城狂歡、魔法評議會的管理也鬆懈的機會,馬卡洛夫終於有空把“多蘭巴爾特”從某一個酒館裏約了出來,然後為借酒消愁、已經喝得爛醉的他解開了塵封的記憶。
當溫暖歡樂的場景重新浮現在腦海里時,梅斯特猶如寒冷里孤獨流浪了許久的旅人一般,幾乎被那猝不及防的一捧熱雪燙得流出淚來。直到現在他都無法從巨大的震撼中平息下來,無與倫比的驚喜、慶幸、落寞和悔恨等情緒混雜在一起五味雜陳,最後化作舌根處泛起的濃濃苦澀,和猶然不知所措的迷茫。
如今的我,真的還能算妖精尾巴的一員嗎。
他腦海中反覆回蕩的,只有這一句話。
面對眼前落寞的梅斯特,司蓓卡的臉色風雲變幻起來。複雜的情緒在心頭滌盪了幾次后,她像是最終忍耐了些什麼,澀然而僵硬地沖梅斯特開口:“抱歉。”
她這彷彿沒頭沒腦般突兀的歉意,讓在場的其他兩位年輕人同時面露疑惑。只有馬卡洛夫心下瞭然,面上不再無動於衷,微微動容。
“梅斯特你這些年來……辛苦了。我出於公會或私人的立場,多次利用你的你對公會的內疚來動搖你作為多蘭巴爾特時做出的決定……即使事出有因,對你的傷害也是無法估量的。”司蓓卡沉重而認真地直視梅斯特躲閃的目光,低聲道:“真的很抱歉,讓你背負了那麼多痛苦。”
“希望日後能為你補償些什麼……總之,歡迎回家。”
司蓓卡並沒有為了逃避責任而說明她當年為梅斯特的付出——七年前天狼事件發生后,已經推理出多蘭巴爾特身份的司蓓卡本可以去喚醒梅斯特的記憶的。可是當時包括其後七年間,妖精尾巴無論落魄到何等地界,她都沒有想過重啟梅斯特的記憶、由他以評議院成員的身份給予公會援手——因為她太了解一個人如果被悔恨與內疚吞沒會被摧毀成什麼樣子了。
作為“多蘭巴爾特”,他可能還能以“立場不同”為借口說服自己當年的袖手旁觀是迫不得已。但如果是作為梅斯特……他是絕對無法支撐七年的。
他一定會崩潰的吧。
多蘭巴爾特的身份是枷鎖也是庇護所,七年渾噩過後噩夢醒來,迎接梅斯特的是一個完整的妖精尾巴,這是司蓓卡在那不堪回首的孤獨歲月里所能給予他的最大保全了。
可是司蓓卡內心中對於梅斯特的歉意確實從來都不曾減少過,她早已做好了被梅斯特怨恨與責怪的準備——將心比心,司蓓卡無法想像如果自己被隱瞞、被奪走與家人共同承擔風雨的權利時心裏會多麼難過。
更不論大魔斗演武第三日,她出於維護傑拉爾的私心,又一次當眾揭開了梅斯特的傷口。
現在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因為她而迷失了七年、整整七年有家難回的同伴。梅斯特的悲傷,她也要負起一部分無可逃避的責任。
但是……
對面已經是成熟男人的傢伙卻像個孩子似的喜極而泣着哭了起來。司蓓卡預想中的迷茫、痛苦,乃至怨恨都沒有出現——坦誠到極致的喜悅和滿足洋溢在梅斯特的笑容里。
滿懷從噩夢中餘悸醒來后的慶幸,大滴大滴的淚水潤濕了梅斯特過分瘦削的臉。他狼狽地搓去臉上這些年的五味雜陳,在司蓓卡不知所措的目光中用力抱住了她和慈祥笑着的馬卡洛夫。“謝謝你們,真的謝謝你們……”
這股噴薄湧上心頭的感激與滿足到底是為什麼呢?
或許連梅斯特他自己,現在心裏都想不明白這濃烈的情緒到底是些什麼吧……這不過是一個迷路了太久的孩子被尋回接納時,最不能自已的感受吧。
----------------------------------------------------------------------
重新回到魔法翼鳥的脊背上時,傑拉爾都仍舊處在一種狀況外的恍惚中。
在他多次悄悄偷瞄身邊的友人並且被發現后,司蓓卡妥協般地嘆了口氣,無奈道:“傑拉爾,你有什麼疑惑不妨直接問,扭扭捏捏地真的很不像樣。”
傑拉爾大窘。尷尬地撓了撓後腦勺后,他終於不再無視他那幾乎實質化的疑惑,“你就這樣直接離開沒問題嗎?龍王祭相關的事情,馬卡洛夫會長應該也是想聽你說明一下的。”
可以這麼說,雖然露西和司蓓卡都是龍王祭當日擔任關鍵性角色的人之一,但相較於前者,司蓓卡明顯掌握的真相情報更多……作為馬卡洛夫一向信賴的左右手,其實司蓓卡應當是在蘇醒的第一時間,就和馬卡洛夫見面的。
但事實上……剛才的四人會面簡直短得令人意外,司蓓卡和梅斯特一場坦誠心扉的對話過後,四個人就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
傑拉爾本來還有些尷尬,可是司蓓卡卻很快打破沉默。她說明她和傑拉爾還有一些線索需要調查后,馬卡洛夫就立刻表示“小鬼們去忙自己的事情吧他老頭子還需要和梅斯特敘敘舊”,然後四個人就看起來非常順利地打算揮手作別……
整個會面雖然表面上風平浪靜、其樂融融,但傑拉爾還是敏感地嗅出了些微的不對勁兒,這種微妙的感覺在司蓓卡臨走前提出“逗留克洛卡斯繼續調查私事、先不跟隨大部隊返回瑪格諾利亞”這種古怪要求,馬卡洛夫卻不疑有他欣然同意后,幾乎昭然若揭——
“司蓓卡,你難道和馬卡洛夫會長……鬧彆扭了?”傑拉爾坦然說出了他自己最直觀的感受。
然後他發現,司蓓卡那張冷靜到完美的臉上,微微裂出了一道縫隙。
似是仔細斟酌了一番,她開口,語氣聽起來有些謹慎過了頭:“其實,準確來說‘鬧彆扭’是談不上的。”
她淡淡地看了傑拉爾一眼,幽深的黑瞳里遊離着讓人讀不懂的晦澀,“會長爺爺顯然有一些話需要單獨和梅斯特說,而我倆這邊烏璐蒂亞的事情也並不方便讓仍屬於半個評議會的人的梅斯特知道。大家都知道自己還有事情要忙,就沒必要繼續揣着心思閑聊浪費時間。”
說到這裏,她好像微微有些動容,整個人瞧着都像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不過今晚最開心的事情除了知道瑞恩那孩子平安無事,便是和梅斯特順利道歉這件事情了……傑拉爾,希望你不要見怪,梅斯特他為了成為多蘭巴爾特,真的非常辛苦……”
傑拉爾收起愕然的情緒,溫和地笑了起來,“司蓓卡,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低頭看向鐘樓下那個猶然不善盯着自己的男人,釋然道:“我和多蘭巴……梅斯特先生,也只是立場不同罷了。”
說完這些,傑拉爾還是忍不住收回視線看向身邊閉上眼睛吹風的友人。覺察到他的視線,司蓓卡含着笑意開口:“怎麼了,‘滿頭問號’的傑拉爾先生還有什麼不解的嗎?”
傑拉爾愣了一下,微微垂下了睫毛,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不解倒是談不上……不知這樣說是否冒犯,我感覺……司蓓卡你和妖精尾巴的其他人很不一樣。”
幾乎是瞬間明白了對方的言下之意,司蓓卡無意識皺了皺眉,心裏明白她與公會其他人之間明顯的風格差距顯然又引發了一個人的疑惑。她輕輕嘆氣,對傑拉爾的觀點半是贊同半是否認:“傑拉爾,你的感覺沒有錯,我從小就是公會裏格格不入的那一個。”
“但同時你也要知道,每一個妖精尾巴的人,都是不一樣的。”
“妖精尾巴作為一個公會並不是成員們的安樂窩……作為魔導士,大家沒心沒肺的外表下,每個人都選擇了去背負不同的使命,有時當然也會展現出看似不和諧的色彩。”
妖精尾巴在菲歐雷人的固有印象里,是無可厚非的頂級公會形象。這種形象並沒有因為七年的衰退而蒼白,而是轉化為另一種形式活躍在人們的認知里——在沒有主力支撐的七年裏,妖精們是不放棄尋找家人的追尋者,是沒有因劇變終止工作的魔導士,也是繼續充實自己、不斷更新公會血液的前進者。
他們陽光熱血,充滿正義,一場大魔斗演武更是將妖精們私下日常打打鬧鬧的歡樂日常、他們成員之間的濃濃羈絆展現在了所有人面前……在這樣一個幾乎人人都是小太陽,匯聚在一起光芒萬丈、分散開來也可以分別溫暖他人的集體裏,傑拉爾忽視了,那些微妙的個人情緒也是存在的。
他想起剛才司蓓卡解釋“鬧彆扭”時那冷靜、幾乎冷淡的語氣,以及關於烏璐蒂亞去向一事對梅斯特、甚至馬卡洛夫而產生毫不掩飾的防備……一個不一樣的妖精尾巴成員,不,一個不一樣的妖精尾巴展現在了他面前。
“但是,你所看到的每一個性格迥然的人,他們也許走着不一樣的路,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但他們都是‘妖精的尾巴’。”
幽深的黑眸望向視線所及的盡頭——那裏有明亮星月和萬家燈火,空濛迷離的暗夜精神之鄉和煙火人間是她最深的眷戀。司蓓卡緩緩抬起手,淡青色天幕下,夜風在張開的五指間繾綣着流淌過,吹起或悵惘或堅定的情緒,又帶走半歡笑半血淚的回憶。
她在這樣複雜的思緒里,意味不明地開口:“公會是我們的歸屬,是我們的異途同歸之處,但絕不是我們精神的枷鎖。我們有各自的追求,所有人共同的信念才形成了公會的意志……傑拉爾,你們所有人看到的‘妖精尾巴’,是我們共同的意志。”
“但意志不是一成不變的。妖精們,從來都不是被束縛和固化的。”
“我們是‘妖精尾巴’,同時,妖精尾巴是‘我們’。”
“所以,我從不曾懷疑……”傑拉爾恍然聽到身邊的友人似是繼續呢喃了些什麼,但尾音很快便淹沒在她小聲的驚呼里。隨着司蓓卡的目光望過去,他怔然抬眼,看見不遠處天際的昏暗中,一線光亮泛起珍珠乳白的色澤。
逐然明亮的分界處,有耀金與赤紅蓬勃閃爍,好像有什麼要呼之欲出。只是瞬息之間,便看見那明亮陡然強了起來,由朦朧變成耀目,光芒瞬然充盈了整個世界。
司蓓卡的輕笑聲響了起來,欣然淺淡,“嘛……天亮了。”
有什麼事情已經不太一樣了,就像她說的那樣。
傑拉爾點點頭,若有所思后也一同笑道:“是啊,天亮了。”
※※※※※※※※※※※※※※※※※※※※
妖精尾巴的凝聚力真的是太強了。這一代的妖精們幾乎每一個人都在閃閃發光。他們緊緊會聚在一起的時候,無論是敵人還是對手,看見他們的時候都會感灼目耀眼的吧。
一百章撒花!我的天,剛開始寫的時候我真的沒想到會寫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