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寧王這番話,聽着似為金吾衛開脫,卻句句戳中要害,言外之意,負責長安城防的金吾衛,養尊處優慣了,平時無事倒好,一出事,連幾個江湖毛賊都對付不了,靖王妃能安然無恙,全靠她自己和靖王府的護衛,金吾衛不過是個太平盛世下的擺設。
況且朝中人人心知肚明,靖王比太子更得皇帝信任,皇帝把皇城安危交給靖王負責,讓他一人執掌十六衛,而太子只有一個金吾衛。靖王已如此勢大,如今又和肅州裴家聯姻,如虎添翼,將來更加難以掣肘。太子心裏自是嫉恨的,靖王成親那天出了這樣的事,靖王夫婦若死了,太子心裏偷樂着呢,由太子掌管的金吾衛又怎會出全力平亂?有人甚至懷疑所謂的亂黨,沒準就是太子的人,弄不死靖王,弄死靖王妃,讓裴家和靖王生出嫌隙也是好的。
太子的臉色頓時極難看,看向寧王的目光有些陰鬱,“金吾衛的箭都往花轎子和九皇叔身上招呼?二弟那日雖沒跟着迎親,倒是清楚得很啊,說得你當時也在似的。”
寧王胖乎乎的臉微微一僵,“我也是關心九皇叔……”
皇帝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語氣也變得嚴厲,“金吾衛掌管京畿治安,責任重大豈是兒戲?區區幾個江湖毛賊,便讓整個長安陷入險境,死傷者眾,連靖王夫婦也險些遭殃,他日若再遇險情,卻該如何?千里之堤,崩於蟻穴,太子果然是安穩日子過久了,連防患於未然的道理也忘了嗎?連一個長安城也管不好,讓朕如何放心把江山交給你?”
這話說得重了,滿殿肅靜。
之前因靖王大婚,休朝三日,靖王自己雖沒找皇帝訴苦,但事情一出,彈劾金吾衛和太子的奏疏便雪花似的飛到皇帝的御案上。
太子額上冒出細汗,薄唇緊抿。
李諫勸道:“皇上息怒,那日的事不過是個意外,那些江湖中人不知因何事互相追殺鬥毆,若非金吾衛及時趕到,死傷的百姓只怕更多。當時形勢混亂,偶有流矢誤傷也是難免。臣弟以為,當務之急,是徹查那日鬧事的亂黨。”
太子從長案後步出,撩袍跪於殿中,“父皇息怒,兒臣知罪,都怪兒臣疏於管治,御下不嚴,懇請父皇給兒臣些時日,徹查當日之事,緝拿亂黨,定給九皇叔一個交待。”
皇帝輕哼一聲,“緝拿亂黨的事,朕已讓七郎去辦了,太子還是好好反思一下,該如何居安思危。”
太子臉色微變,正想辯駁,但看到皇后蹙着眉朝自己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激怒皇帝,雖心有不甘,只能咬牙退下。
李諫看了李飛麟一眼,原來他剛才說找皇上討的差事,便是這一樁。
場面有些尷尬,裴太妃識趣地打圓場,“皇上,年輕人誰沒個犯錯的時候,不經磨礪如何成器?今兒可是個喜慶日子,皇後為今晚的宴席費了不少心思,皇上莫辜負了這良辰美景才是。”
“太妃說得是。”皇帝餘氣未消,但見裴太妃開口,語氣總算緩和下來,側頭朝皇后道:“皇后辛苦了,開席吧。”
皇后暗自鬆了口氣,從來沒覺得裴太妃這麼順眼過。
鼓樂奏起,宮娥執壺端盤,在席間翩翩遊走,為一眾賓客斟酒上菜。殿中燈火輝煌,十多名胡姬在鼓樂聲中飄然而致,跳起胡璇舞,賓客們一時忘了剛才的不快,推杯換盞,花萼相輝樓里一陣陣歡聲笑語。
李諫低聲問正大快朵頤的李飛麟,“你怎麼忽然想到摻和那事了?這差事可不好當,沒的兩頭得罪。”他心知肚明,此事多半是寧王暗中搗鬼,挑撥他和太子,太子背了個大黑鍋,所謂的亂黨根本無中生有,那些江湖中人只是恰好沖了出來,擔下亂黨的罪名。
李飛麟放下手中的膾肉,輕呷一口酒,“我自然知道,你放心,我會避重就輕的。反正此事又不能深究,說白了,只要把那日涉事的江湖毛賊隨便捉幾個來問罪,便是大功一件,如此便宜的事,何樂不為?”
李飛麟也是個明白人,知道此事寧王做得滴水不漏,沒人能抓住他的把柄,他討這個差事,不為查寧王,更不為替太子開罪,既然那些江湖人士充當了“亂黨”的角色,那他抓幾個“亂黨”回來交差,便是功勞一件了。
“喲,長進了。”李諫和他碰了碰杯,“不過……那些江湖中人可不是吃素的,那日鬧的動靜這麼大,他們難道還會坐在那兒等你捉不成?”
李飛麟挑了挑眉,嘴角微勾,“我自有妙計,到時別說幾個,沒準能一網打盡。”見李諫依舊看着他,帶着明顯的懷疑,於是壓低聲音道:“那伙人不是在找一個叫步雲夕的女子嗎?我打算設個局,命人假扮步雲夕……”
弦樂之聲在殿中繚繞,如珠落玉盤。
殿前的廊檐垂着輕紗帷幔,風一拂,飄飄裊裊。二十多個胡姬自帷幔中轉出,一手叉腰、一手擎起,扭動柔軟的纖腰,踏着鼓點飛快旋轉,裙擺似花瓣揚起,露出胡姬們的玉足,環在手臂上的綵帶隨着她們的旋轉如風翩飛,引來陣陣喝彩聲。
步雲夕兩眼一直盯着胡姬們看,耳朵卻沒閑着,李飛麟的話一字不漏全聽進去了——“步雲夕”三日後將出現在曲江池畔的花間樓,屆時花間樓將布下天羅地網,來個瓮中作鱉。
這小子,心真是大。
李飛麟得意洋洋,幾乎想為自己的聰明睿智拍案叫絕,舉杯待飲時看到步雲夕淡淡看了自己一眼,那雙瀲灧的眸子,似笑非笑,眼底卻涼涼的,他的心沒來由咯噔一跳。
李諫略一沉吟,“我覺得不妥,誠然那些人衝著步雲夕,或許真會上當前往花間樓,可那日你也見到了,皆是忙命之徒,若真的動起手來,不是那麼好對付的,到時別吃不了兜着走。”
李飛麟回過神來,忙別過臉,把杯中的酒大口喝下,“放心,我知道怎麼做的。”說著把手搭到李諫肩上,笑着道:“我雖一心想立功,但更想替您老人家報仇雪恨。”
李諫嗤了一聲,“我又沒死,要你報什麼仇?”
“喲,話可不是那麼說,那個罪魁禍首步雲夕,差點害死九嬸嬸,你想想,大婚當天便死了髮妻,傳出去別人還以為你命中帶煞克盡六親,以後誰還敢嫁你?她壞你名聲,我這個當侄兒的,替叔叔報仇義不容辭。”
李諫的臉色倏地一變,連握杯的手都抖了抖,濺落幾滴酒在步雲夕袖上。他抱歉地朝步雲夕一笑,隨即將李飛麟的手打落,從牙縫中擠出話來,“還真讓你費心了。”
李飛麟笑嘻嘻地揉了揉手腕,“咱們倆,客氣啥。”
“看來你是打算連步雲夕也一併打入網中了。”李諫冷冷看他一眼,“說吧,為何盯着那個女人不放。”
李飛麟一怔,無辜地眨了眨眼睛,“哪有……哎喲,真臘白象!嬸嬸快看,那是真臘國進貢的白象,極其希有,上回見到還是在父皇的壽辰上……”
真臘國每年都會遣使者到長安,進貢的禮物中,最珍貴的莫過於這種白色的馴像,它們經過馴獸師訓練,會做諸如跪拜、跳舞等動作。
此刻寬敞的大殿中央,三頭披紅掛綠,頭戴花冠的真臘白象,正屈起前腿,捲起象鼻輕叩地面,朝帝后跪拜,隨後用鼻子將頭上花冠摘下,放在玉階下算是獻禮,引得皇帝開懷大笑,大聲叫好。
步雲夕還是第一次見到大象,大開眼界,心想今晚沒白來,將來若是見到玉書哥哥,有得向他炫耀了。
“嬸嬸在肅州時,可有訓養海東青?聽說那邊的人都喜歡訓鷹。”
“嬸嬸想必騎術了得,你的座騎是什麼品種?可有起名?”
“嬸嬸練的是刀還是劍?”
“嬸嬸能張幾石弓?”
步雲夕原本看得興緻勃勃,奈何李飛麟在一旁不停發問,她不得不挑些無關要緊的來說,生怕哪裏說錯引起李諫懷疑,素音見勢不對,輕聲提醒王妃該更衣了。
步雲夕如釋重負,隨素音來到偏殿的更衣室,“那小子咋那麼多話?哎,剛才那些胡姬長得真漂亮,深目高鼻,眼珠子是琥珀色的,和我義妹一樣,不過說起來,我妹妹比她們更漂亮些。還有那些白象,真是聰明,素音你剛才看到了嗎?那個真臘人每次叫它們做一個動作,會偷偷從兜里掏個果子喂它們。”
素音也是第一次見到大象,笑着道:“看到了,那真臘人腰帶上還掛着根帶倒刺的鞭子,我方才聽一個小內侍說,若是那些白象不聽話,可是要挨鞭子的。”
盛大奢華的宮廷宴飲,讓兩個年輕姑娘都有點興奮。
換完衣服出了偏殿,不遠處有一廊廡,廊下每十步掛一宮燈,延綿迂迴,似看不到盡頭,步雲夕問道:“那長廊是通往哪兒的?”
素音遙望一下,不太確定,“聽說花萼相輝樓與勤政務本樓相連,這廊廡應是通往勤政務本樓的吧。”
步雲夕擔心這會兒回到宴席,李飛麟又追問個不停,況且方才喝了酒,身上有點燥熱,於是提議沿着廊廡走一走。
七月的長安,白天乾燥炎熱,入夜後暑氣散去,清風微拂,有絲絲涼意,兩人沿着廊廡走走停停,頗是愜意,很快來到興慶宮的另一端。
今晚興慶宮的宮人們都到花萼相輝樓伺候,西邊幾乎不見人影。素音指着前頭那座宏大的建築,“那就是勤政務本樓吧,我聽說勤政務本樓和花萼相輝樓規模相當……”
“噓……”正說著,步雲夕忽然示意她噤聲,“那邊亭子有人。”步雲夕自小習武,聽力比常人靈敏。
“殿下,這是宮中僅剩的最後一隻兕角了,下官可是冒着丟腦袋之險偷出來的,至於龍鬚,那可是稀世之寶,宮裏也沒有,下官實在無能為力啊……”說話的人不知是因為年紀大,還是因為偷了兕角害怕,說話時聲音顫得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