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天還未全亮,步雲夕便被素音從床上拉了起來。
昨晚李諫說派了府里有經驗的人過來伺候,果然如此,至少替步雲夕梳頭的丫鬟晨袖,手藝就比素音好很多。
“不要抹什麼桂花油了,昨晚差點沒把我熏死,也不要往我臉上抹粉,弄得跟個唱戲的似的。還有,那些個什麼珠釵步搖,揀個最輕便的就成,沒的壓得我脖子疼。”
見晨袖打開那些瓶瓶罐罐,步雲夕馬上阻止,最後晨袖只好在她額上貼了朵精緻的花鈿,鬢上插了支簡單的珍珠玳瑁簪。
“小的秋水,見過王妃。”打扮妥當,一個十五六歲、眉清目秀的小內侍進來拜見,“王爺吩咐,小的自今兒起在王妃跟前伺候,王妃初來長安,王爺怕您不習慣,千叮萬囑,讓小的好好照看芝蘭苑,王妃往後有何需要,儘管吩咐小的。王爺這會已在前院等您,請王妃移步。”
步雲夕嗯哼一聲,打着哈欠跟了出去。她不懂也不關心這些內宅的事,昨晚已和素音商量好,這類事情全由她來打點。
來到前院,馬車已準備好了,原本睡眼惺忪的步雲夕頓時雙眼一亮。只見那馬車高大寬敞,拱形頂蓬,車壁刻着華麗繁複的花紋,上嵌寶石明珠,四角攀蛟龍。駕車的四匹駿馬皆通身棗紅,平脊大腹,四肢修長健壯,毛色油亮油亮的,額帶上插着一對銀子打的杏葉,絡頭的皮帶上還綴滿了小金花。
步雲夕上前兩步細細打量,心中暗自詫異,不為那奢華的裝飾,而是那四匹來自西域的赤兔馬,無論模樣、個頭、毛色幾乎都一模一樣,不由贊道:“好俊的馬。”
秋水滿臉得色,“這四匹寶馬是前年烏孫使者獻給聖上,聖上特賜王爺的,整個長安,只有咱們王爺有四匹,就連太子也只有兩匹而已。”
步雲夕不置可否,赤兔馬凌霄山莊就有不少,只不過品相沒這四匹好而已,可見這四匹馬是萬里挑一的。但這種西域寶馬本應在曠野上千里馳騁,如今卻被打扮得花里胡俏,在長安的大街上拉馬車,簡直是暴斂天物。
正想着,馬車的帘子自里掀起,“王妃,早啊。”
步雲夕抬頭,恰好對上素音說的那張冠絕長安的臉,鳳眸深邃,眼角微翹,有笑意在他眸中輕盪,似掬了一汪桃花潭水。
昨晚沒看清,這會清晨的太陽恰到好處,步雲夕盯着李諫的臉看了片刻,最後總結了一句:“果然絕色,不過……”還是玉書哥哥更好看,她朝李諫抿嘴一笑,禮貌地道了聲:“你也早啊。”
李諫的臉僵了一下,往左靠了靠,留出位置給步雲夕。他向來自負,可她剛才看他的眼神,還不如看那幾匹赤兔馬來得熱切,末了還加句“不過……”,這是什麼意思?
他心中不屑,臉上依舊保持得體的微笑,“王妃昨晚睡得可好?我看王妃眼底略有烏青,定是認床不習慣?”
馬車已徐徐駛出靖王府,步雲夕撩起帘子,好奇觀望街頭的景象,輕描淡寫道:“這位王爺,其實你不必與我套近乎,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這樁婚事本就不是你情我願的,你有意中人,我也心有所屬,既然如此,咱倆又何必惺惺作態?”
李諫的臉再次一僵,“……嗯?”
步雲夕饒有興緻地看着窗外,繼續道:“我有個建議,咱們約法三章,除了在裴太妃面前咱倆做做樣子,平時我過我的獨木橋,你走你的陽關道,互不干涉。如何?”
為了今天見裴太妃時一切順利,素音昨晚除了教步雲夕禮儀外,還給她惡補了李諫的情場八卦。
李諫身份尊貴,模樣又俊俏,不知多少勛貴家的千金對他傾慕不已,但李諫一向風流不羈,從未對哪個女子上過心,還曾放話此生不娶妻生子,讓裴太妃傷透了心,直到一個叫柳乘月的女子出現……
柳乘月的父親曾在工部任職,十多年前因涉及一樁貪污案被處死,柳家其餘男丁發配邊疆,女眷大多進入掖庭為奴,姿色較好的則充入教坊司。
柳乘月的母親便是被充入教坊司,因受不住這種屈辱,才一年便鬱鬱而終,柳乘月當時只有五歲,從此孤苦伶仃在教坊司長大。
大概是知道自己這樣的身世,不努力永無出頭之日,她學任何東西都比別人刻苦百倍,加上本就聰明伶俐,長大后琴棋書畫歌舞樣樣精通,成了教坊司的頭牌人物,長安不知多少公子王孫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其中就包括了靖王李諫,據說柳乘月第一次登台獻藝,李諫便一擲千金,包下柳乘月當時所在的整個青樓,台下觀眾只有他一人,一時傳為佳話。此後柳乘月每次登台,李諫必定捧場,就算不能親自到場,也會派人送上精心挑選的禮物。
柳乘月喜歡牡丹,每年四月牡丹花期一到,每天都會有三到五輛靖王府的馬車,把洛陽最名貴,開得最盛的牡丹花源源不斷運到長安,全長安的人都知道,柳乘月樓里的牡丹名品,比皇宮裏的還要多。
揮金如土極盡奢華,只為搏美人一笑。
教坊司的人為討好李諫,替柳乘月除了籍,恢復了她的良人身份。這可把裴太妃氣壞了,勒令李諫不許把柳乘月這個罪臣之女抬入王府,還一狀告到皇帝處,把教坊司的司丞革了職,但柳乘月最終還是在李諫的幫助下脫離了樂籍。
據說李諫為了柳乘月,不惜頂撞裴太妃,弄得母子不和。就在大家以為柳乘月終於修得正果之際,她卻出人意表地對外表示,此生不會把自己託付給任何一個男人,並一手創辦了昭華閣。短短兩年時間,昭華閣已成為長安城最具名氣,最奢華的銷金場所。
大概是怕李諫一再迷途不返,裴太妃開始操辦李諫的婚事。李諫一開始並不願意,還是裴太妃請皇帝出面調停,他才不得不屈從,於是便有了裴雲笙嫁到長安這一出。
末了素音道:“裴太妃在信里說過,靖王表面雖同意這樁婚事,其實骨子裏叛逆不馴,靖王妃的日子絕不會好過,所以靖王妃的人選除了姿容出眾,還得沉穩大度靈心慧性,希望她終有一日能把靖王的心綁住。”
步雲夕這才明白,為何昨晚素音一點不擔心洞房的事,原來李諫的心早撲在另一個女子身上了。
李諫有點懷疑自己昨晚是否宿醉未醒,耳朵不好使,“互不……干涉……?”
“嗯,畢竟我這張沉魚落雁的臉,容易讓人一見傾心。”步雲夕終於把注意力從街上撤回,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我也是為了你好。”
李諫那自忖得體的笑有點掛不住了,沉魚落雁的臉?還一見傾心?這種大言不慚的話,不是一向該由他來說的?她心有所屬被迫嫁他?別不又是她以退為進、欲擒故縱的伎倆,裴太妃為他精挑細選的人,果然有些意思,但她來來去去只會這一招,是不是太小看他了?
他心裏冷笑幾聲,臉上又恢復了和煦春風,“雲笙,胡說些什麼呢?你大概聽說了一些風言風語,都是我年少輕狂時的荒唐事,讓你心裏不舒服了,是我不對。母妃這幾年為我的事沒少操心,頭髮都白了不少,我再執迷不悟豈非不孝?咱們既然已是夫妻,自當夫妻一心,和和美美地過日子,才不辜負母妃的用心良苦。過往的事……你別往心裏去。”
連稱呼都改了,硬生生把兩人的關係拉近了一大步。
“你的事與我又沒關係,我自然不會往心裏去。”步雲夕看了他一眼,“話我已說過了,聽不聽隨便你。”說罷又回過頭去,繼續看街上景緻,讚歎道:“長安果然繁華,道路如此平整寬敞……”
李諫的眼皮跳了幾跳,感覺剛才那番肺腑之言對牛說了,十分不習慣這種被人忽視的感覺,臉上也懶得再裝了,反正那女人也不看他。他隨手拉了個隱囊墊在背後,開始認真打量這個新任靖王妃。
昨晚他稍有酒意,也沒細看,只記得揭起喜帕的那一瞬,確有驚艷之感,但她身上那股濃烈的桂花香,熏得他眼鼻發澀,只想快點走人。這會她正興趣盎然地觀望街景,恰好給他細看的機會。
雖然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側臉,但已足夠了。不得不承認,沉魚落雁四個字,用在她身上毫不誇張。她的美,靈動精緻,隨着她的一顰一顧,讓人品出無限風韻,看人的時候,目光純粹,絲毫不掩飾心裏想法。除了美,她身上還有一種特殊的氣質,一種和勛貴權宦家的千金們不同的氣質,但他一時又說不上來這種特殊之處是什麼……
不過管他呢,只要這個女人姓裴,便註定了他們這一輩子只能做對貌合神離的挂名夫妻。
靖王府位於勝業坊,離皇城不過小半時辰的路程。自進宮門,步雲夕的兩眼便沒停過,重重宮闕,瓊樓玉宇,到處是不知名的奇花異草,就連偶爾經過的宮娥,也似那天上仙子下凡。
她大概是江湖上第一個名正言順地參觀皇宮的人,步雲夕正想着,忽聽李諫道:“雲笙,小心腳下。”抬頭一看,原來已到了裴太妃的乾祥宮,早有宮人侯在外面,引兩人進去。
“兒臣叩見母妃。”
進了內閣,地上已鋪了兩個蒲團,一宮裝婦人端坐上首,正是裴太妃。李諫率跪下先見禮,步雲夕心裏雖不樂意,還是按昨晚素音教的,給裴太妃行了個大禮。
“好孩子,快起來。”裴太妃顯然已等了許久,還未等步雲夕抬頭便朝她伸出手來,“快過來讓姑姑瞧瞧。”
李諫嗤的笑了聲,“母妃也太着急了點,還沒敬茶呢。”
裴太妃喲了一聲,有點懊惱地瞪了李諫一眼,“可不是,誰叫你都二十二了才願成親,我能不急嗎?別人像你這個年紀,兒子都會爬樹掏鳥窩了。”
有位年長的嬤嬤端茶過來,笑着對李諫道:“殿下可不能怪太妃着急,太妃盼這一天不知盼了多少年,昨兒聽說迎親的路上居然有亂黨鬧事,還死了那麼多人,急得都想親自出宮接人了,還好王妃平安無事,太妃昨晚一夜沒睡,就等着你們來呢。”
“有勞嬤嬤。”李諫接過茶,雙手恭敬地朝裴太妃遞去,“兒臣不孝,讓母妃擔憂了。”
裴太妃接過茶,仍心有餘悸,“這哪能怪你呢。說起來,那些亂黨啥日子不挑,專挑你大婚的日子鬧事,可見是衝著你來的,你可要千萬小心。要我說,也不知那些金吾衛是幹什麼吃的,天子腳下,居然能讓亂黨捅出這麼個大婁子來。”她哼了一聲,又語帶譏誚,“可見個個都是酒囊飯桶,果然上樑不正下樑歪……”
李諫咳了兩聲,“母妃慎言,您的新兒媳還等着給您敬茶呢。”
裴太妃回過神來,嗔道:“看我,都老糊塗了。雲笙,快起來,別累着了。來這兒坐,讓我好好看看你。”
步雲夕正跪得不耐煩,聞言忙站了起身,也不客氣,在裴太妃旁邊坐下了。剛才她謹記素音的話,沒抬頭亂看,低頭聽母子倆說話,這會坐在裴太妃身邊,終於看清了這位先帝四妃之首。
裴太妃糊不糊塗她不知道,但她絕對不老,相反,她的樣子看上去比她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大概因為地位尊崇,後宮的事又無需她操心,加之保養有道,裴太妃雖年逾四十,可看着不過三十齣頭,細長的鳳眼,豐盈的雙唇,膚色白潤,體態略豐腴,說話時聲音輕軟且緩慢,端莊之餘透着點慵懶嫵媚,單看現在便知她年輕時是何等的風華無雙。
此時裴太妃拉着步雲夕的手,滿心歡喜地將她從頭看到腳,還用她依舊青蔥一般的玉指抬起步雲夕的下巴,彷彿在欣賞一件稀世之寶,末了毫不掩飾她身為裴家人的自豪感,“好個標緻的美人,果然是我裴家的女兒。”
步雲夕報之以微笑,心道姑奶奶當然美,可姑奶奶是姓步的。
“你母親身體還好吧?聽說你大哥在路上病倒了?這會可是回到肅州了?你父親就剩他一個嫡子,可別落下個什麼病根才好。你父親原說會親自到長安送嫁,我還以為終於能見一見老家的親人了,沒想到事與願違,說起來,你父親天生勞碌命啊,當年我快生易之時,那些突厥人也是突然起事……”
鑒賞完畢,裴太妃把憋了一肚子的話全倒了出來,偏她講話時聲音軟綿綿的,讓人聽着沒有絲毫厭煩。步雲夕昨晚被素音拉着練習各種禮儀,快天亮時才闔了會兒眼,這會聽着裴太妃的靡靡之音,竟有種昏昏欲睡之意。
“雲笙,早上趕得匆忙,早膳定沒吃好,吃塊芙蓉糕吧。”李諫十分貼心地遞了一碟芙蓉糕過來。
早上只匆匆吃了半碗粥,步雲夕還真是有點餓了,又見那芙蓉糕晶瑩剔透,頓時勾起食慾,於是不客氣地拿了一塊。
“那幾年,戰死在沙場的裴家兒郎便有十多人,連我的親大哥都……可即便死了那麼多人,突厥大軍依舊勢如破竹,先帝震怒,大罵裴家的人是窩囊廢,差點要削掉裴家爵位,要不是你父親拚死守住玉門關,別說裴家,整個安西都保不住……”裴太妃說著說著,思緒不知怎的回到了二十年前,眼眶微微發紅。
一旁胡嬤嬤忙勸道:“太妃那幾年也是吃了不少苦,還好總算熬過來了,這些年事事順當,可見您是個福慧雙修的。如今殿下已成家立室,太妃總算可以放下心頭大石,只等着享兒孫福了。”
裴太妃展顏一笑,“可不是,陳年舊事,不提也罷,只我年紀大了,總是情不自禁想起年輕那會兒的事,可見也是太閑了。”見步雲夕在吃芙蓉糕,拍了拍她的手又道:“多吃點,你身段雖好,卻是瘦了些,腰細穿衣是好看,但不利於有孕,女人的身子得有些肉才能陰陽調和,容易懷孩子……”
說罷還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她平扁的胸部。
話風轉得如此之快,步雲夕一嗆,差點咽着。
李諫及時遞上茶水,“母妃,剛勸你不要着急來着,你看,都把雲笙嚇着了。”說著頑心忽起,抬手拭去步雲夕嘴角的一顆芝麻,笑着道:“慢點吃,你若喜歡吃芙蓉糕,我把全長安最好的糕點廚子雇回府里,天天做芙蓉糕給你吃。”
指腹滑過唇緣,涼涼的,步雲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剛才是誰不理會她約法三章的提議來着?這會的戲卻演得比誰都好,步雲夕瞪了李諫一眼,扯扯嘴角笑道:“那敢情好啊,我還喜歡吃油漬鰣魚和七寶五味粥,就拜託王爺了。”
裴太妃見兩人恩愛和睦,頓時老懷安慰,笑眯眯地看着李諫,“易之,你也老大不小了,如今既然成親了,再不能像以前那般意氣用事,沒個正經了。”
李諫正要答話,步雲夕搶先道:“太妃娘娘,您就放心吧,王爺來的時候還說,他以前年輕不懂事,讓您操心得頭髮都白了,他若再執迷不悟便是對您不孝,以後要好好孝順您來着。”
裴太妃既驚且喜,“真的?易之你終於想通了?”
李諫很滿意步雲夕的配合,微笑着點頭,“自然是……”
“……假的。”那邊步雲夕又道:“他就是那麼一說,您可千萬當真,他昨晚都沒和我洞房。”
裴太妃:“……”
李諫:“……”
殿中所有侍女彷彿收到指令一般,齊刷刷低下了腦袋,站在步雲夕身後的素音背心冒汗,恨不得上前捂住她的嘴巴。
“皇後娘娘到……太子妃到……”
就在裴太妃恨鐵不成鋼地瞪着李諫時,殿外適時有人通報。李諫趁機躲開那兩道犀利的精光,拉着步雲夕站了起身。
隨着一陣珠翠琅佩的叮咚聲,兩名衣着華貴的婦人一前一後走了進來,走前頭那個是當今皇后,四十來歲,膚色白凈,瓜子臉,身上頗有一翻端莊氣度,看她眉眼年輕時也是美人一個,可惜歲月不饒人,鼻翼兩側有兩道深溝,眼角也微微下垂,加之她身型偏瘦,整個人看着有點乾癟。
跟在皇後身后的太子妃,二十五六歲,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腹部微微隆起,杏眼彎眉,自一進殿便笑意盈盈,先是朝裴太妃屈膝一禮,嗲嗲地喊了聲太妃娘娘,又朝李諫笑着道:“見過九皇叔,恭喜九皇叔。喲,這位一定是我九嬸嬸了,九皇叔好艷福,娶了個大美人。”
按說太子和太子妃的年紀都比李諫大,但李諫是先帝的老來子,比倆人高了一個輩分,早就習慣了這略尷尬的身份。李諫向皇后問了好,這才笑着朝太子妃道:“太子妃見笑了,雲笙不過佔了輩分的便宜,到底年輕不更事,又是初來長安,以後還請太子妃多多照應。”
眾人笑着落座,太子妃又調侃道:“嘖嘖,九皇叔果然是個憐香惜玉的,這才成親一天,便知道疼着嬸嬸了。哪像太子,成親至今,連句體貼話都沒說過。”
皇后坐在裴太妃右首,輕輕掃了裴太妃一眼,在她白玉似的皓腕上不經意停留片刻,待看到那隻金銀纏絲雙扣鐲時,眸光一閃,深吸了口氣才道:“這是自然的,九弟一向最會體貼人,更何況王妃如此妍姿艷質,比外頭那些閑花野草強多了,九弟自是把她捧在手心裏的。”
這話聽着似乎暗藏嘲諷之意,原本一直低頭喝茶盡量不引人注意的步雲夕,忍不住朝皇后看去,恰好看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一絲蔑視。
裴太妃柳眉微挑,臉上笑意不減,“皇后今兒怎麼過來了?”
裴太妃不是皇帝的生母,皇后無須每日晨昏定省,更何況皇后的年紀比裴太妃還大一些,只每月初一到乾祥宮探視即可。
皇后薄唇一抿,硬生生擠出一點笑容來,“九弟大婚,皇上心裏歡喜着呢,囑咐我定要好好籌辦初十晚上宮裏的宴慶,我特意過來和太妃商討具體事宜,也順道見一見王妃。”
歷來親王大婚,婚宴都在自己府里辦,但皇帝一向偏愛這個幼弟,早說了要在宮裏再辦一次宴慶,熱鬧一下。
裴太妃懶懶道:“皇上有心了,普通家宴而已,一切由皇後作主便是。易之和雲笙是晚輩,理應他們到立政殿拜見你才對,怎能反過來讓皇后親自找上門了?沒的讓人說他們沒規矩。”
說著朝李諫看了一眼,李諫會意,忙讓人端茶來。步雲夕心裏老大不樂意,暗罵這宮裏規矩多,但在素音嚴厲的逼視下,只好規規矩矩和李諫一起向皇后敬茶。皇后循例說了些喜慶話,賞了步雲夕好些珠寶首飾。
太子妃在一旁笑着道:“母后聽說昨兒迎親時的事了,一直擔心王妃來着,本想在立政殿等的,是我着急,拉上母後過來蹭蹭太妃您的喜氣。”
裴太妃嗔道:“你還要蹭什麼喜氣?這不又懷上了?這會不好好在東宮養胎,到處亂跑。要說蹭喜氣,該是雲笙蹭你的喜氣才對,我不像皇后兒孫滿堂,就易之這麼一個兒子,如今也沒啥好盼的,只盼他倆早日開花結果,生個大胖小子讓我抱抱就心滿意足了。”
皇后一共有三子三女,嫡長子是太子,二皇子寧王也早已成家,還有一個燕王是皇帝最小的兒子,今年只有十七歲,因生母早逝,一直由皇后撫養。太子妃之前已生了四個女兒,這回是第五次懷孕。
說起子孫眾多,皇后終於找到一絲優越感,乾癟的臉上總算現出由衷的笑意,“太妃不必着急,男人嘛,誰年輕時沒些風流韻事,成了家當了爹,自然就修心養性了。易之是個聰明人,成了親自然懂得收斂。”
太子妃笑道:“可不是,聽說昨晚昭華閣可熱鬧了,長安勛貴中有一半男人都聚到昭華閣去了……”
皇后奇道:“哦?怎麼是一半?還有一半呢?”
太子妃故作驚訝,“母后怎麼糊塗了?另一半自然是在靖王府,吃九皇叔的喜酒啊。”
皇后拖長語調哦了一聲,“這麼說,易之昨晚居然沒去昭華閣,我就說……九弟果然懂事了。”
看來李諫的風流韻事,在長安無人不知了,但這婆媳倆一大早跑來乾祥宮,你一句我一句地唱雙簧是什麼意思?步雲夕朝裴太妃看去,果然見她臉上的笑意正漸漸斂起,而李諫則低頭喝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這還沒完,忽聽太子妃又道:“瞧母妃說的,昨晚九皇叔大婚,心裏再怎麼不願也不能扔下王妃不管啊。不過九皇叔也是瀟洒,他人雖不到,卻叫下人送了一斛東珠到昭華閣,聽說最後那一斛東珠撒到台上時,滿樓璀璨生輝……”
眼看裴太妃的臉色越來越冷,李諫坐不住了,起身道:“這會皇上應該練完字了,我去見見他,皇后您慢坐,臣弟先告退。”說罷腳板抹油走了。
太子妃噗嗤一笑,貌似天真地看了步雲夕一眼,“九皇叔怎麼說走就走了,別不是我說錯話了?我這人一向嘴巴動得比腦子快,嬸嬸您千萬別介意。”
“哪裏哪裏。”
步雲夕總算看出來了,這婆媳倆就是故意來氣裴太妃和裴雲笙的——可惜她這個裴雲笙是假的,效果減半。只是她不太懂,裴太妃一個深居宮中的先帝遺霜,除了比皇後年輕貌美些,又有哪裏比皇后強了?值得她一大早上門尋釁?
皇后說商討宮宴的事不過是借口,這會給裴太妃吃完癟,心滿意足地走了。然而一出乾祥宮,皇后便低聲罵了句,“賤人。”
同一時間,乾祥宮裏的裴太妃,看着皇后離去的方向也低聲罵了句,“賤人。”
見步雲夕詫異地看着自己,裴太妃朝胡嬤嬤看了一眼,胡嬤嬤會意,屏退所有下人,連素音也退了出去。裴太妃這才正色對步雲夕道:“雲笙,皇後為人陰險歹毒,太子妃則是個笑面虎,最會笑裏藏刀,也是小賤人一個,這婆媳倆你盡量少往來,實在躲不開時,便少開口為妙。”
果然在後宮生存的女人沒一個簡單的,步雲夕點頭應道:“懂了,太妃娘娘儘管放心,我在她們面前盡量裝傻便是。”
裴太妃噗嗤一笑,“傻孩子,又沒外人在,叫我姑姑便好了。”
沒有外人在,裴太妃終於可以和步雲夕說些體己話,問了肅州老家好些事情,幸好昨晚素音都仔細告訴她了,有些實在不知道的便自己編,反正裴太妃離家多年,只能聽她瞎掰,還聽得十分開懷,情不自禁又憶起了當年。
“當年老祖宗跟着祖皇帝打江山,肅州裴家天下赫赫有名,靠的是馬背上掙回來的功勛,可惜到了我父親那會,突厥人猖獗得利害,好幾次先帝都有廢掉裴家爵位之意,為保裴家基業,父親只好送我到長安選秀……”
昨晚步雲夕有聽素音提過,裴太妃當年風華絕代,進宮一年便被冊為貴妃,先帝甚至一度要廢掉皇后改立裴太妃為後,寵極一時。
“可這宮裏的日子豈是好過的?步步為營,稍有差池便是滅頂之災,這些年,我一直沒再讓裴家的女兒進京,就是怕她們步我後塵……”
步雲夕奇道:“太妃……不,姑姑您現在不是挺好的?”
裴太妃緩緩搖頭,苦笑道:“表面風光罷了,個中辛酸,唯自己知道。雲笙,你嫁來長安,我心裏實在高興。你與我不同,我這一輩子,只能困在這深宮裏了,但你不一樣,易之是親王,早晚要離開長安前往藩邑的。只是,易之這孩子……”
她嘆息一聲,兩道柳眉又微微蹙起,“按說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本該母子連心才對,可他從小便極有主張,表面溫順謙和,實則骨子裏桀驁不馴,總喜歡與我對着干。裴家的人他沒見過幾個,對裴家並無感情,這回的婚事,原本他並不願意,最後還是我厚着老臉請皇上出面,他不得不從。雲笙,裴家已今非昔比,皇上如今看在我的份上,多少眷顧些,但我年紀漸大,也不知還能為裴家說多久話。況且太子和皇后……罷了,不提他們。”
裴太妃搖了搖頭,似不勝煩憂,最後道:“易之能給你榮華富貴,卻未必能給你他的心,我希望終有一日,你能讓他浪子回頭。”
步雲夕深感自己辜負了裴太妃的一翻用心良苦,她非但不能讓李諫浪子回頭,早晚還讓他成為一個鰥夫,心裏頗有點不是知味,裴太妃盛情留她午膳,她只推說昨天太累,也不等李諫,先行打道回府了。
出了宮,步雲夕和素音相視一眼,都鬆了一口氣,裴太妃這一關,算是過了。
“話說,皇后和裴太妃……好像不是很對付?”步雲夕實在好奇。
“我在肅州時聽侯爺和裴姑娘提過,太子性情暴戾,無仁愛之心,皇上對他一直不滿。寧王則為人寬厚,體恤臣下,在朝中風評甚好,不少人猜測皇上廢掉太子改立寧王是遲早的事。皇上與靖王一向親厚,向來重視他的意見,據說皇上曾私下問靖王,寧王可堪重託?靖王說可。後來不知為何這事被傳了出去,皇后和太子便記恨上靖王母子了。靖王為了避嫌,也極少和寧王來往。”
“可這寧王不也是皇后的親兒子嗎?誰當太子對她來說還不一樣?”
“十個手指頭還有長短呢。”素音不以為然,“聽聞寧王平素極節儉,皇后壽辰,他送的禮還不如普通京官送的禮貴重。”
步雲夕實在想不明白這些天家子孫的破事,反正與她無關,她也懶得理會,叮囑素音替她準備幾套男子服飾,“我明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