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際花

交際花

下午五點半,正是下班放學高峰期。車流像洪水沖向四通八達的馬路,將主幹道堵得水泄不通,公交以一停一頓的速度龜速前行,各種刺耳的喇叭聲此起彼伏似乎永不會停止。

易時動了動腿,狹窄的公交座位對他的身高來說太過拘束,他將手指插進頭髮里往後捋了一把,望向窗外。

窗外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和不遠處起伏不定的山,很陌生,卻又像一副等待品鑒的畫卷攤開在眼前。

公交上擁擠又狹窄,就像這座被山環繞的城市。

算不上什麼好印象,但這裏是他外婆心心念念的故鄉,是她臨終前都惦念着要回去的地方。

在飛機上沒有休息好,但時差還沒倒過來,睡不着,他到酒店放下東西就出來了。

此時倒是有些疲憊了。

易時用手肘抵着窗,幾近昏昏欲睡卻又沒有完全失去意識,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到公交逐漸順暢地往前開去,然後停了,有人上車坐在了他旁邊,行駛了沒多久又停了,車門打開再度關上。

突然,坐在他隔壁的小學生大聲喊:“小昭哥哥!小昭哥哥!”

他睜開眼睛,正好看見一顆五顏六色腦袋迎面而來,腦袋的主人坐在了他前面的空位。

等頭髮胡亂染了不下五種顏色的小昭哥哥扭過頭來,易時看清楚了,很年輕的一個男孩子,看起來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白皙精緻的臉還挺好看,哪怕頂着烏煙瘴氣亂七八糟的頭髮依然有種說不出的乾淨朝氣,似乎什麼樣的穿着打扮都壓不住他本來的氣質。

少年笑着說:“喲小雨都能一個人坐公交上下學了?”

聲音也挺清澈好聽。

易時合上了眼。

“對呀,我都六年級了。”叫小雨的小女孩似乎對他的頭髮十分感興趣,好奇地問,“哥哥你這是假髮還是真發啊?”

男生神秘道:“你猜,猜中了有獎勵。”

小雨的興趣一下子轉到了獎勵身上,興奮地問:“什麼獎勵?”

傳來很輕微的拉鏈聲,男生不知從自己包里翻出來什麼,小雨驚喜地“哇”了很大聲。

易時又睜開了眼睛。

對面的男生晃了晃手上一盒嶄新的蠟筆,笑得有些少年氣:“快猜啊。”

小雨盯着他的頭髮,有些猶豫:“假的?”

男生揚了揚眉未置可否,提醒道:“你再想想。”

小雨立即改口:“真的真的。”

男生頓時笑了:“恭喜六年一班廖小雨同學猜對了,贏得了最高獎勵一盒聰明牌24色蠟筆。”

易時掃了一眼,發現這男生不笑的時候看起來乖巧和煦,笑起來反而有種不端正的艷麗。偏狹長而上挑的眼睛,眼珠是棕色,清澈透明,眼尾像鉤子一樣微微上揚,眼波流轉。

易時腦子閃過一個最近剛學的新詞,眼帶桃花。

小女孩興高采烈地接過蠟筆,反覆地轉着看:“謝謝小昭哥哥!!哥哥,你哪來的蠟筆?”

男生說:“我們學校開學搞義賣活動,我贏的。”

小雨興緻又起來了:“贏?怎麼贏的?”

易時再度閉上眼睛,小女孩在旁邊像只小鳥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說她媽媽逼她學古箏而她喜歡畫畫,說班上男同學揪她小辮子很討厭……似乎恨不得要將生活點點滴滴全部講給對面的男生聽。

直到公交到站,男生提醒她該下車了,小女孩才戀戀不捨地道別:“小昭哥哥再見!”

終於安靜了下來。

“誒,這不是小昭嗎?怎麼來這裏了?哎喲你這一頭什麼亂七八糟的?”

“鄧婆婆,我去找胖子,呃不是,羅浩。他感冒了在家養病,我們老師讓我給他送作業呢,你坐我這兒吧。”

“沒事沒事我去市場買菜,就一個站,馬上就下車了。你這頭髮是怎麼回事啊?這可不像個好學生啊。”

“嘿嘿我們學校開學搞活動,我同學鬧着玩非要給我噴,一次性的,洗頭就能洗掉。鄧婆婆你別再說我了,我已經被老師狠狠批評一頓了,這不,罰我千里迢迢來送作業。”

“哈哈哈哈是該好好批評。”

……

過了沒多久,鄧婆婆下車了。但只安靜了沒一會兒,有個女聲遲疑地打招呼:“賀昭?竟然會在這兒遇見你,好難得啊。”

易時睜開眼,那個叫賀昭的男生已幾步邁了過去,停在一個年紀相仿穿着校服的女生旁邊,兩人小聲交談了起來,不知說了什麼,女生笑得停不下來。

這人是交際花嗎?

易時盯着他們兩人看了幾秒,或者說盯着交際花看了幾秒,說不上有什麼感覺,只是覺得那人應該是從小到大都很招人喜歡的那種人。

和他截然相反。

廣播裏終於報出了易時下車的站點。

窗外的天空已經昏暗了下來,燈火就像大簇大簇艷麗的花堆砌、盛開,層層疊疊,錯落有致,璀璨而奪目。

很熱鬧。

也很熱。

一下公交,易時就感覺到令人窒息的熱浪撲面而來,像一個無形的面罩將人裹在裏面,難以喘息。

他打開手機導航輸入地址。

推薦方案步行,距離目的地1.1公里,用時18分鐘。

不算遠。

40分鐘后,易時低頭看了眼屏幕:推薦方案步行,距離目的地1.6公里,用時25分鐘。

他面無表情熄滅了屏幕。

他來之前在網上搜索過這座城市,點贊數最高的評價只有兩個字——“迷宮”。

這座迷宮在他來到的第一天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同學……”

突然,身後有一隻手搭上了他肩。

易時不太喜歡跟別人有身體接觸,說不上抗拒,但比平常人敏感一些。

他下意識往一旁側了下身,正好將那隻手甩開,皺着眉轉過了頭。

竟然是剛才那位交際花。

交際花嘴裏叼着一根棒棒糖,似乎被他的反應嚇到了,停了兩秒,把棒棒糖從嘴裏拿了出來,唏噓道:“我還是第一次見真人一碰就炸毛,跟我樓下那隻貓一樣。”

易時問:“什麼事?”

語氣很冷,冷得賀昭瞬間覺得自己做了多餘的事,助人為樂的熱情隨之冷卻了下來。

賀昭重新將棒棒糖塞回嘴裏,含着棒棒糖咬字不清地說:“沒什麼,我大半個小時前跟你同一個公交站下車,這會兒我都辦完事了,看你還捧着個手機在繞圈,以為你需要幫助。”

“需要幫助”四個字咬得極重。

沉默了片刻,易時:“抱歉。”

竟然道歉了?

賀昭看着他,伸出了手。

見易時一動不動站着,似乎不明白他要做什麼,揚了揚下巴:“手機,讓我看看你要去哪,我可是在這附近住過十年。”

易時摁亮了屏幕,遞給他。

賀昭掃了一眼,思索着:“這地址很熟悉啊……我大概知道在哪裏……不遠,我帶你抄個近路,十來分鐘就能到。”

賀昭走在前面,領着易時下了樓階,拐進小巷又上了天橋,用舌頭卷着棒棒糖,不無得意道:“同學,聽我一句勸,在這裏,導航基本是廢的,還不如問路,這兒的人都像我一樣熱心腸。”

同學不知是不知道回什麼還是不想理他,沒有說話。

賀昭瞥了一眼,這男生長相極為出眾,高鼻深目,稜角分明的側臉在路燈下像一張精緻而冷漠的剪影,如果不是他黑髮黑眸,賀昭簡直要懷疑他是外國人。

本身長得就攻擊性強,偏偏還一臉冷酷,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

賀昭真誠發問:“同學,你從小到大沒少被人堵着要揍你吧?”

同學終於說話了:“沒。”

行吧,沒就沒。

看不出來他在主動拉近兩人的距離嗎?

賀昭在心裏“嘖”了聲,怎麼會有人一開口就跟澆冰水一樣,“呲啦”就把別人想說話的苗頭掐滅了。

沉默了三分鐘,賀昭點評:“那你身邊的人都還挺友愛和平的。”

同學看了他一眼,依然沒有接話。

賀昭倒也無所謂了,慢條斯理地想着,穿過這條小巷,再拐個彎,就差不多到目的地附近了,很快就可以結束這段愉快之旅了。

等等……

穿過這條小巷,再拐個彎……

賀昭緩慢而僵硬地回過頭,男生就面無表情跟在他右側方慢半步的位置,賀昭在同齡人中身量已經算高,這男生卻比他還高出一截。路燈拉長了他們的影子,男生的影子像一團陰影從后往前剛好覆蓋住了他和他的影子。

賀昭的後背漸漸升起一股涼意,他想起來了,那個地址……

這個男生要去的地方是那棟鬼屋。

父母離婚前賀昭一直住在附近,他熟悉這一片地方,包括那棟鬼屋。鬼屋已荒置多年,門窗緊閉,散發著一股濃郁的陰森森氣息。他自小就聽過鬼屋不止一個版本的恐怖故事,以至於小學時每次和同學朋友路過那地方都忍不住好奇想看一眼,又總覺得有一雙眼睛透出窗戶望過來,令人不寒而慄。

賀昭的心臟像在打鼓般劇烈跳動,他們二人已走到小巷的深處,遠離住戶遠離大路,四周安靜得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踏進與世隔絕的迷魂陣。

他忍不住往旁邊瞟,剛走過一盞路燈,下一盞路燈的光正好投在男生臉上,將他的臉照得有幾分煞白。

賀昭猛地停住腳步,脫口而出:“卧草。”

男生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投了個詢問的目光過來。但隨着他往前走了一步,光線正常了些,他的臉也恢復了正常。

賀昭的心臟又回到了胸膛,趕緊加快腳步往前走去。

鎮定鎮定,他有影子不可能是鬼。

說實話,比起鬼魂,他更像電影裏的吸血鬼。

吸血鬼有影子嗎?吸血鬼是不是怕十字架?還怕什麼?蒜?黑蹄子?

賀昭思緒胡亂地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鬼屋已經出現在眼前。

賀昭清了清嗓子,乾巴巴地說:“那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易時沉默地看向破敗而古老的房子,外婆口中那些她親手種的美麗的花應該早就沒有了,只剩下雜亂的草。太久沒有人居住和打理,這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像個和周遭格格不入的老人,又像只翹首盼望主人回來的怪物。

只是,它的主人不會再回來了。

他緩慢地說:“謝了。”

賀昭:“不用謝不用謝,那……我先走了?”

易時點了點頭:“好。”

賀昭走了幾步,又退了回來,指着前面的大路,叮囑:“如果你待會兒要走,從這裏走過去,那有個路口,很容易打到出租車。”

說完也不等他回應,賀昭飛快地跑走了。易時看過去時,只看見少年飛揚的校服衣擺在巷子口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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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漏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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