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7)
希德一晚上都緊緊忍住自己的聲音。
他們縮在窄小的行軍床上彼此擁抱,帳篷外偶爾會有巡邏的士兵路過,一到這時希德就會止不住地緊張起來。
史蒂夫享受着希德的一切,忙碌中空閑的間隙他會抬起手安慰地撫摸着希德的頭髮,看着他的手從細軟的金髮中穿過。
希德好敏感,怎麼樣都會被嚇得緊縮起來。
他緊緊抱着史蒂夫,在史蒂夫耳邊輕聲哼着,兩隻眼睛緊緊閉上,好像此刻不管做什麼他都會溫順地承受。
史蒂夫怕傷到他,動作很小。
一直到凌晨才結束,史蒂夫用毛巾幫希德擦了擦,然後抱着人躺在床上。
史蒂夫根本睡不着。
他看着背對着他窩進他懷裏的希德。
外面天已經慢慢亮起來了。
藍色的光緩緩地落在希德身上。在他的肩頭上,像是落了兩粒藍色的珍珠,被他的體溫暖化成一片模糊的暈。這片藍色的暈隨着希德呼吸起伏而起伏着。
史蒂夫感覺到了。
這大概就是愛。
愛到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意這落在希德身上的光會不會傷到他,儘管這光脆弱不堪,但在史蒂夫看來,這也都是會傷害到他珍寶的利器。
史蒂夫一想到未來的所有可能會令希德受傷的殘酷現實,他就害怕,就忍不住憂傷,就瘋狂地想要將希德揣進他的口袋裏,不管風吹雨打,始終都被他保護在手心裏。
但焦躁的心情在他摸了摸希德微濕的發尾之後忽然間消散了。
這一刻心中一片平靜。
“好好睡。”
他低聲說道。
-
希德看着史蒂夫穿上作戰服。
他半靠在床上,一雙玻璃藍的眼睛緊緊盯着史蒂夫。
“怎麼了?”
史蒂夫轉過身來看他,彎下腰在希德臉頰上一親。
“沒有。”
希德只是搖頭。
“我該走了。”
史蒂夫不舍地看了看希德,忽然嘆息了一聲,說道:“我真不想離開你。”
這句話終於說出了口。
“但你必須離開了。”
希德還是搖頭。
史蒂夫聞言,道:“是的,必須走了。”
在車邊,馬上準備要走的時候,史蒂夫看見希德強撐着走了過來。
他連忙扶住希德,問:“怎麼過來了?”
“這個給你。”
是那個懷錶,裏面有希德照片的那個。
“記得回來。”
希德輕輕地笑。
巴基在車上。
他幾乎是用冷漠的目光看着這一切。
車子開走了。
越開越遠。
史蒂夫坐在副駕駛上,仍頻頻回頭着。
巴基在開車。
“看什麼呢?”
巴基問道。
史蒂夫收回視線,平靜地說:“沒什麼。”
“……”
巴基卻好像很有聊天的慾望。
“史蒂夫,你還記得嗎,那一天——我說的是我們去嘉年華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帶希德過來……哦,那一天你被徵用了。”
“嗯,怎麼?”
“那一天的前一天,我在電影院後街救了你。”
“是。”
巴基面上露出一個笑來,單純的。他說道:“我老遠就聽見,聽見你在那裏說:‘Icandothisallday!(我可以和你耗一整天!)’還記得嗎?”
“哈,當然記得。”史蒂夫想起自己的過去,忍不住也笑了,帶着懷念的語氣說道:“那些東西我當然都記得,我記得你走過來,威風凜凜的,打倒了那個流氓,然後說——‘Hey,pickonsomeoneyourownsize.(不要持強凌弱。)’你厲害極了——我就這麼想。”
巴基點點頭,卻什麼也沒再說。
他看上去很古怪。
“怎麼了?”史蒂夫問。
巴基搖頭。
“只是突然發現。”巴基扶着方向盤,恍然地回答道:“只是突然發現——原來一切都顛倒過來了,所有的一切都……”
史蒂夫說不出話來。
只有巴基還在說:“你不再需要我了。”
“不,巴基——其實我如今比任何時候的我都需要你。”
史蒂夫看向巴基,道:“你是我的兄弟。”
“……”
巴基苦笑了一聲。
“史蒂夫,那你答應我——”
“永遠都和我做兄弟吧,我們都得好好的。”
“……”
“當然。”
史蒂夫回答道。
這次的目的地是挪威。
一個很冷的地方。
“我們每隔十秒就有一個間隙。”
“一定要抓緊機會,不管是這些武器還是那個上面要求抓回去的佐拉博士,最好都帶走。”
史蒂夫站在長長的繩索前,望着遠處即將駛來的火車,深呼吸了一下。
他搭好滑索,縱身而去。
剩下的咆哮突擊隊的隊員也跟在後面一個個滑了下去,最後穩穩地落在火車頂上。
史蒂夫等隊員都就位后,順着火車上的爬梯下去然後和巴基一起進入了車廂內部。
一切都很順利。
順利得反常。
史蒂夫總有不太好的預感。
“巴基,一切小心為上。”
他叮囑道。
而操控室里的佐拉博士正在通過攝像頭監控着這一切。
他冷笑一聲。
“下令攻擊。”
-
以前拍攝的那些史蒂夫作戰記錄送到了軍營。
只有佩姬和希德在看。
昏暗的房間裏,黑白屏幕上的男人皺着眉在思考着什麼。
大概是在指揮作戰。
“我第一次見到史蒂夫,在訓練營,那時候他不過是個受人恥笑的小個子。”佩姬看着屏幕,淡淡笑着說道。
“那時候我記得,菲利普斯上校和厄金斯博士為了考驗那群超級計劃的候選士兵們,在他們訓練的時候丟了一個假的手榴彈過去。在我們的預想之中,他們可能做出的反應可能是跑開,可能是將手榴彈踢開……”
“可我們沒人想到,史蒂夫衝上去,撲倒在地,罩住那個手榴彈,然後大喊着——‘讓開,讓開,都走開!’他當時就這樣喊道。”
“所有人都被震驚在原地。”
“包括我。”
閃爍的光落在佩姬的臉上,帶着她晃晃悠悠地陷入回憶中去。
她繼續說道:“我一直相信他是個與所有人都不同的傢伙,他正直,博愛,無畏……這些形容詞無法完全概括我對他的評價,總之,我敬佩他,也覺得他是個……”
佩姬的聲音止住。
黑白屏幕中的那個史蒂夫,彎下腰趴在地圖上正寫寫畫畫著什麼,沒有拿筆的那隻手上捏着一隻懷錶,懷錶表蓋上貼着希德的照片。
似乎覺察到有人在拍,史蒂夫皺着眉抬起頭,收起懷錶不太高興地拿起地圖離開鏡頭。
佩姬長長地嘆氣。
“我知道他愛你。”
“不……這世上應該沒有不會對你心生好感的男人存在。”
她垂下頭。
希德坐在旁邊,一直沉默着。
屏幕中的短片是零零碎碎的東西拼湊起來的,於是也就平白湊出了一個零零碎碎的史蒂夫。
不,不是的,史蒂夫不是這樣的。
希德搖搖頭。
他對佩姬說道:“你們都覺得他是個英雄?”
“是,他當然是個英雄。”
“他有弱點嗎?”
“……”
佩姬忽然說不出話了。
她思考了片刻。
“我知道他所有的弱點,卡特小姐。”希德轉過頭來看着佩姬,漂亮的臉有一半都隱沒在光無法觸及的陰影中——這使他看起來難以捉摸。
他說道:“他是個自卑的孩子,我很清楚,在強壯的身體下藏着一個仍不願意相信自己有能力成就一切的靈魂。”
“他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對吧?”
“……”
“但我知道,他不想殺人,每殺一個人他都會感到一陣愧疚——他總在想,如果沒有這樣令人痛苦的戰爭的話,是否這個人就不用死了呢?”
“但是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因為在戰場上他根本沒有空去多想這些,不是他死就是敵人死,死死死,都是死。”
“人類為什麼在犧牲了這麼多無辜的人之後還不能明白這個道理呢?這世界上唯有自由和生命才是真理。”
“戰爭?內鬥?都是狗屁——只會不斷不斷地讓人失去自由和生命,失去真理。”
“……”
“史蒂夫要的不是成為英雄,他要的是,可以實現夢想的和平,能夠包容一切的愛與想去哪就去哪想愛誰就愛誰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就成為什麼樣的人的自由。”
“可惜了,現在這個世界,根本實現不了他的願望,於是他只能強裝着繼續做下去——去哪裏都被你們監控着,愛着的人難以公之於眾,背負着所有人的期盼成為代表美國的英雄,在萬眾矚目下寸步難行。”
“又有誰能想到,他一開始只是像做個普通的士兵,衝鋒陷陣殺敵人,不求榮譽不求功勛只求付出價值的小個子呢?”
希德站起身,用憐憫的目光掃過佩姬,掃過屏幕里的史蒂夫。
“因為你們的存在,他會一直做下去,一直做到他死為止——”
“我知道,他的願望都不會實現的。”
“可笑的夢想。”
-
“砰——!”
“巴基!那邊!”
窄小的車廂里,槍聲不斷。
史蒂夫剛才被算計與巴基分開在不同的車廂里,而巴基因為缺彈而險些被九頭蛇士兵殺死。
好在史蒂夫及時趕來。
兩個人配合默契,成功殺死兩個雜兵。
但他們還來不及喘息。
那個手持重槍的黑色大兵爬了起來,拿着那挺重槍朝史蒂夫發射。
史蒂夫連忙閃身躲開。
巴基找准機會開槍朝那個黑色大兵射擊。
黑色大兵轉身將槍對向巴基。
“不,巴基——!”
史蒂夫心中那不停跳躍的不安感在這一瞬間猛地躁動起來。
黑色大兵一槍將巴基轟下了火車。
史蒂夫撿起盾往黑色大兵那兒一甩,成功把黑色大兵擊暈過去。
他跌跌撞撞跑到火車邊上。
巴基還攀在火車一個欄杆上。
他看着史蒂夫,大喊道:“史蒂夫,救救我,史蒂夫!”
“Helpme!”
史蒂夫連忙儘力伸出手去抓巴基的手。
差一點點。
總是差一點點。
不行不行。
再往前一點,再往前一點!
不行不行。
往前!再往前!
“不,史蒂夫……”
巴基卻有預感似的看了史蒂夫一眼——下一秒,他抱住的欄杆鬆掉了。
身體忽然失去支撐。
“希德——!不——!”
“——”
“……”
火車飛速開着。
雪冷漠地飄着。
風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峽谷中回蕩着巴基最後的那一聲“希德”。
史蒂夫痛苦地將臉靠在火車外壁被冰霜覆蓋了的那個地方。
就差那麼一點點,就那麼一點點……
明明……
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為什麼都來不及了?
最後在操控室抓住了那個九頭蛇武器研發師,佐拉博士。
他沉默不語地被拷住雙手。
他不敢與史蒂夫對視。
菲利普斯上校前往臨時監獄審問佐拉博士。
而史蒂夫他們被送回營地。
希德靜靜地等在營地大門前。
他的胸口處早早地別上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他神情冷靜。
像是一個還不知道真相的人。
史蒂夫從車上下來,第一眼就看到站在門口的希德。
像是在外受盡吹打的鳥兒回到了故巢。
史蒂夫緊緊抱住希德。
只剩下希德,只有希德了——這世上最後剩下的唯一一個會幫他收藏狼狽,收藏疲倦,收藏卑劣,收藏夢想與愛的人。
除此之外,史蒂夫在這世上已一無所有。
“他死了……”
史蒂夫的嗓音在顫抖。
“他死了——”
“他死了!”
“死了——”
“……”
希德拍了拍史蒂夫的背。
虛偽地掉下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