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6)
“你知道你搞砸了些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這世上到底有什麼東西是你在乎的?”
沉默。
這該死的沉默。
“總是會有的。”
“什麼?”
“到這裏為止,喬治。”
“……”
喬治低下頭去。
憤怒,無助,哀傷,痛苦。
他忽然掀翻面前的桌子,衝著坐在對面的男人大聲吼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把我的一切都毀了!”
“你這個冷血的!怪物!”
侍者走過來攔住他,按着他的手,把他壓在牆上,迫使他冷靜下來。
而對面的那個男人,只是默默地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來,然後沖身旁另外的一個侍者輕輕一笑,問道:“有火嗎?”
侍者手忙腳亂地掏出打火機。
輕響一聲后——火光跳躍着落在男人的臉上。
“賤人!”
喬治哭着罵道。
“賤人,你根本就沒有愛過我!你從來都是在騙我——”
“賤人!”
飯店經理匆匆趕過來。
那些人把喬治拉了下去,場面很混亂。
“賤人!希德!”
“希德——我愛你!我愛你!”
“……”
經理偏過頭去。
希德在煙霧中笑出了聲。
“我也愛你。”
他的嗓音放得很柔軟,腔調輕而緩,帶着上層的那種傲慢與漫不經心。
淺金色的睫毛搭下。
他困了。
夜間,萊克斯打來電話。
彼時希德正坐在窗戶邊上聽音樂。
“哦——希德,祝你晚上好。”
“……”
希德握着話筒,指尖夾着煙,沒有說話。
“在聽什麼音樂?”
“SecretGarden的《Adagio》——我們在學校的時候,經常聽的。”
“哦,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
萊克斯恍然大悟般,嘆息道:“你清楚的,那時候,時間過得特別快,像是一支飛出去的箭你說對嗎?每一天都非常美好,只可惜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再回去,哦——太傷感了。”
希德掐滅煙。
“你打電話就為和我說這個?”
萊克斯聞言沉默了片刻。
“喬治,他的事我聽說了。”
“哦?”
“你真夠狠心的,小甜心。”
“我又沒有做什麼——你們所有人就開始說是我的錯。”
希德將滅掉的煙頭丟進煙灰缸里。
他把玩着一隻打火機。
萊克斯好幾次提氣,卻又什麼都沒說,在電話那一頭像是在經歷什麼煎熬。
希德覺得很好笑,問道:“有人在掐你的脖子嗎,親愛的?”
“不要跟我開玩笑。”
“這不是玩笑,盧瑟——”
“……”
“不,不要這樣。”
萊克斯很生氣:“叫我的名字。”
“難道‘盧瑟’不是你名字的一部分嗎,我親愛的?”希德表情淡淡地重複道:“不是嗎?萊克斯·盧瑟?”
“希德!”
他大聲吼道。
“……”
“哦,抱歉,希德。”
萊克斯反應過來,語無倫次地道歉:“我,我有點……最近事情比較多,你知道的,那個老東西死了也不給我安寧,所以我——”
“……”
希德一直沉默地聽着。
“抱歉,明天帶你出去玩怎麼樣,希德?”
“我明天沒空。”
“為什麼?”
希德笑了一下。
輕聲回答道:“聯邦調查局的副局長先生請我去吃飯呢,親愛的。”
“……”
接着,希德掛了電話。
梅爾西看着萊克斯表情空白地放下手機。
然後坐在椅子上撐着臉發獃。
片刻后,他似乎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我又讓他不開心了。”
梅爾西低下頭。
“我總是讓他不開心。”
說著,他從桌子上拿過一個玻璃罐子。
罐子裏裝滿了包裝精美的巧克力——這個牌子的巧克力幾乎沒人愛吃除了希德。而萊克斯為了討好他,買下了那個巧克力的商標與一整個工廠。
“我本來想明天和他一起去遊樂場。”
萊克斯將手伸進玻璃罐子裏,隨手翻了翻,然後扯出一條鏈子。
一條藍寶石項鏈。
上周剛剛以三千八百萬美元的價格在蘇富比拍賣行拍出。
“給他一個,驚喜。”
萊克斯看了看項鏈,忽然鬆手——項鏈便掉進了糖果玻璃罐里。
“呵,驚喜。”
“……”
他看着玻璃罐。
忽然抬手將它砸向一側的牆壁。
玻璃罐應聲而碎。
巧克力落了一地。
寶石項鏈滾進沙發底下。
“梅爾西。”
接着他又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揉了揉他半長的頭髮,耷拉着眉眼。
“你說我會是第二個喬治嗎?”
“……”
梅爾西心底忽然一涼。
她什麼也沒說。
“呵,你說得對——!”
萊克斯站起來,拍了拍手掌,滿意地沖梅爾西點了點頭。
“希德捨不得的。”
“他怎麼捨得?”
萊克斯抬手拿起桌子上厚厚的一疊未曾開封的全新的待填支票。
“他喜歡錢,而我正好有這麼多錢。”
“錢,錢,花不完的錢。”
“……”
“他捨不得的。”
“喬治不過是個小角色。”
梅爾西僵硬地點點頭。
“是,他捨不得您的。”
-
他一走進來。
就是人群的關注中心。
那些男人一見到他,身旁的女伴就瞬間變成了可有可無的角色。
人們迎上去想和他說句話。
而他用冷漠傲慢的目光回絕他們的殷勤。
“那個不要臉的女表子。”
“傲慢的傢伙。”
“不知好歹。”
“……”
他並不在乎這些評價。
也沒有人敢在他面前這樣說——除非是真的不想混下去了。
“我看見他了。”
高挑美麗的女人透過酒杯看向那個背影。
她眯起眼睛,問道:“是他嗎?”
“當然。”
她身旁的男人點點頭,笑着反問:“不然你看還有誰能夠美過他?”
女人放下酒杯。
“用‘上流社會的玩物’來評價他並不確切。”
男人笑着,表情迷濛,像是在懷念着什麼美好的東西。
“應該說——‘上流社會’里的那些人,不過是他暫時比較喜歡逗弄的小狗而已,等哪天出現了一個更討他喜歡的,那麼……”
“那些新錢老錢不管怎樣都無法留住他。”
“……”
希德咬着支煙,扯開領帶丟到地上。
他走進提前定好的包間,看向背對着他坐在沙發上的男人,慢慢走過去,撐住沙發扶手,彎下腰。
“幫幫我?”
他挑着眉問道。
“哦——希德,你終於來了。”
休斯頓讓出位置,看着希德淡然地坐下。
而後他掏出打火機,為希德點燃香煙。
希德吐出煙霧。
伸手撓了撓休斯頓的下巴。
“想我了嗎?”
希德湊過去在休斯頓耳邊輕聲問道。
“有一點。”
休斯頓低下頭在希德肩上輕輕一吻,低垂着眼瞼,聲音低啞:“我每天都在想你,希德。”
希德聞言,並沒有什麼表示。
他掐着休斯頓的臉頰,歪着頭說:“你們什麼時候把喬治帶走,我快煩死了。”
“快了。”
休斯頓握住希德的手。
希德上下打量了休斯頓一下。
休斯頓是調查局副局長,今年剛好是四十歲,眉眼間能隱約還看出來一點,他年輕時曾被希德評價為“不錯”的英俊。
希德很早就認識了休斯頓。
在他父母車禍死去的那一天,在大都會的警局裏。
那時候休斯頓還年輕,能力出眾。
可惜現在已經不一樣了。
希德抽着煙,手指撫過休斯頓的藍眼睛
“我累了。”
他忽然推開休斯頓,靠在沙發上,皺着眉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休斯頓看着他。
而希德神色冷淡。
“讓那個位置空下來不是什麼難題,送你上位更不是什麼難題。”
“但是……”
希德嘆氣。
他抬手將煙丟到桌子上,看着休斯頓說道:“但是,我就是很討厭你這副作態,讓我感到噁心。”
“希德……”
“閉上你的嘴,休斯頓——你私底下偷偷玩你屬下的老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幫你遮掩,這條新聞早就登出去了。”
休斯頓驚慌失措地偏開頭。
然而希德伸手強硬地將他的臉掰回來。
“聽話,明白嗎?”
希德眯着眼睛,說道:“休斯頓,你永遠都不會,再遇到第二個這樣好說話的希德。”
“所以你最好不要背叛我。”
休斯頓僵硬地點點頭。
他連忙拉住希德的手,在希德手背上落下一個尊敬的吻。
“一切都聽您的。”
“……”
希德坐進車子裏。
休斯頓站在路邊目送着他離開。
出來的時候天色陰沉。
看樣子是要下雨了。
希德最討厭的就是下雨天——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孤獨,彷彿整個世界就剩他一個人。
手機忽然響了。
他掏出來看了看。
“貝登,怎麼了?”
希德接通電話問道。
貝登沉默着,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你什麼時候打算回來一趟?”
希德垂下眼睫。
他摸着西裝褲上不明顯的暗紋,忽然間很迷茫他的去向。
這已經是第十年。
他快要放棄了。
或者說,他已經放棄了?
“說不準,也許今年不回去——我很忙。”
“……”
貝登又不說話了。
希德等着他掛掉電話。
他跟貝登的關係在這幾年裏越來越僵硬。
然而貝登並沒有掛掉電話。
他站在院子裏,看着鞦韆上,老得已經動彈不得的翡翠。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場葬禮。
哭個不停的希德,以及守在門口一晚上的克拉克。
他感到自己很老了。
老到要和翡翠一樣了。
他握着電話,隔了很久很久,才緩慢地對希德說道:
“克拉克回來了。”
-
鄉間的玉米田似乎和十年前也沒什麼區別。
依舊是看不到盡頭。
克拉克和瑪莎肩並肩,安靜地坐在家門前的台階上看着太陽緩緩落下。
他在這裏找到了片刻的寧靜。
“漢斯前幾年因為生病死了。”
瑪莎抱着一隻年輕活潑的小邊牧,說道:“貝登說,害怕我一個人寂寞,所以從鎮上帶了莫魯奇給我。”
莫魯奇聽見瑪莎叫它的名字,高興地大叫。
“其實,也沒變什麼。”
瑪莎搖頭,說道:“生活還是這樣,哪怕是過去了整整十年,它依然這樣。”
她摸着莫魯奇的腦袋,看向遠處的田野。
“希德已經很多年沒回來了。”
“……”
瑪莎忽然提及希德的事,讓克拉克有些猝不及防。
“他四年前還回來過一次,但是那次他和貝登吵了一架——然後他就再也沒回來過了。”
“那次希德好像很生氣。”
瑪莎靜靜地說著,忽然看了克拉克一眼。
她問道:“你不打算去看看希德嗎?”
克拉克只是保持沉默。
他甚至不敢去猜希德現在過得怎麼樣——如果希德過得很好,那麼他似乎沒什麼理由去拜訪對方。
克拉克認為,他在希德那裏大概率只會被歸類為“年輕衝動”,除此之外,希德心裏不會有什麼他的位置。
十年。
人活着有幾個十年?
克拉克不覺得整整十年,希德還會記得自己。
希德就是那樣的——他從來不把誰放在心上,但是只要他想,那麼不管是誰,都會無條件地屈服於他。
他就是那樣的。
也許克拉克曾自私地想過——
希德過得並不好,急需一個人來做可以由他停留的小島……
“還是算了。”
但克拉克只是勉強地笑了一下,說道:“都已經十年了。”
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瑪莎嘆氣。
克拉克這樣想,她也沒理由說什麼。
慢慢天黑下來。
克拉克的卧室還是跟十年前差不太多。
他躺到床上去。
忽然間他想聽聽希德的聲音。
他已經很久沒有去聽希德的聲音了,他根本就不敢去聽。
可是今晚他就特別地想要聽一次。
就一次。
就聽一下。
克拉克這樣地說服自己。
他展開自己壓抑的感官。
一點一點地摸索着希德的痕迹。
然後,時隔多年,他終於再一次聽見了希德的聲音。
但他甚至來不及感動——
就聽見希德在跟一個男人說話。
“都這麼晚了。”
“我只是想見見你而已,希德,親愛的——你還在生氣嗎?”
“我為什麼生氣?”
“因為……我昨天對你發脾氣了。”
希德沉默了一會。
然後克拉克聽見希德像是親了對方一下。
“別想那麼多。”
希德還輕聲笑了起來。
“你應該知道我是最愛你的,萊克斯,沒有人比得上你。”
“你是這世上唯一的……”
克拉克猛地收回自己的感官。
他覺得自己真是蠢得無可救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