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5)
史蒂夫最終還是帶着那支傷員隊在第三天傍晚趕到了目的地。
他看起來風塵僕僕。
佩姬靠在車門上對她身旁的希德說道:“士兵都愛戴他。”
希德點點頭。
“他總讓人覺得安心,好像有了他,我們可以安眠着度過每一個充滿危機的夜晚——他身上的那種特質,大概是人們喜歡他的原因。”
“他是個英雄。”
佩姬說著,輕聲笑了笑。
英雄。
史蒂夫朝希德走去。
他一雙漂亮的藍眼睛閃閃發光着,像在極力表達自己的激動之情。
希德只是向前走了一步,史蒂夫便小跑着過來抱住他。
擁抱的力度越大越能忘懷一切。
“我回來了。”
史蒂夫的聲音是顫抖的。
“嗯。”
希德回抱住他,兩隻手環住史蒂夫的肩膀,臉頰貼在史蒂夫的心口處——這個地方藏着一個一見到希德便會活潑亂跳的小動物。
“史蒂夫!”
巴基這時候從另一邊走過來,他看見史蒂夫抱着的是希德。
他只覺得這大概是友好的擁抱。
史蒂夫卻忽然鬆開了希德,低着頭,鬆鬆掛在腦袋上的軍帽瞬間掉了下來。
被輕輕推開的希德抬眼默默看了史蒂夫一眼,彎腰幫他撿起了軍帽,然後抬手,將軍帽扣到史蒂夫頭上,扶正。
“歡迎回來。”
希德笑着說道。
“你真是的——”巴基走過來抱住史蒂夫狠狠錘了他兩下,說道:“這種事情,怎麼不告訴我?我陪你去啊。”
史蒂夫扯出一個笑,只是搖搖頭。
原先高興的心情現在一團糟。
經組織商議后,菲利普斯上校最終決定駐紮在海邊的一片森林裏。森林往北走有一個小鎮,軍隊可以從那裏獲得一定的物資。
森林裏偶爾會蹦出來幾隻小鹿。
不過軍中禁止用槍狩獵。
希德不知怎的很招小動物喜歡。
他的帳篷外面總是有兔子松鼠之類的小動物聚在一塊吵吵鬧鬧。
“挺好的,可以抓幾隻兔子吃。”
巴基眼疾手快地捉住一隻灰色的兔子,拎着它的耳朵提起來,笑嘻嘻地晃了晃,兔子便在他手裏驚慌失措地蹬着腿想要逃脫。
從帳篷里出來的希德慢慢地瞪了他一眼。
“哎……開玩笑的。”
巴基將兔子放到地上。
兔子飛快跑開了。
“要不要去鎮子上逛逛?那裏現在是安全區,德軍的炮彈暫時打不過去。”
巴基摸着後腦提議道。
希德在一旁漫不經心地用毛巾擦了擦臉和頸子,偏過頭來問道:“史蒂夫呢?”
“問他做什麼?”
“問一下。”
“哦,好像是在上校那裏吧。”
“這樣……”
希德問完,放下毛巾,歪着頭思索了片刻,披上外套說道:“問問史蒂夫去嗎?我們等會一塊兒去吧。”
“……”
巴基看上去有些不高興。
希德假裝看不見。
史蒂夫一從帳篷里走出來,迎面就看見巴基和希德肩並肩地聊着天,朝這裏走來。
心裏那些複雜的情緒他幾乎要控制不住。
他多麼想,多麼想去問問希德——那天那個吻算什麼呢?只是一種祈禱么?只是一種安慰么?你的安慰和愛真的可以就這樣輕易交給一個你不在乎的人?不是?那你在乎我嗎?是嗎?到底在乎嗎?是在乎呢,還是愛呢?
可惜史蒂夫總是在這方面怯懦。
他不敢問,不敢去問希德這些問題。他害怕得到一個他不願意得到的答案。
“史蒂夫,要一起去小鎮上逛逛嗎?趁現在你還不忙,我們……”巴基大步走過來,搭住史蒂夫的肩膀,背對着希德沖史蒂夫眨眨眼,像是在暗示着什麼。
史蒂夫知道他在暗示什麼——巴基希望他不要跟過去。
“要一起嗎?”
巴基還在問。
史蒂夫其實很忙。
菲利普斯上校同意了他對於九頭蛇的追擊計劃,此時正是要繼續完善計劃的時候;而和106軍團馬上就要到達原先定好的會合點,史蒂夫正要忙着幫助菲利普斯上校調整物資分配,以應對接下來要面臨的物資缺乏局面……各種各樣的複雜軍務等着他,他還要訓練,還要準備上戰場。
他忙得不行。
“可以,等會就去嗎?”史蒂夫眼神略略移開,強行是自己不對上巴基的眼睛。
希德在後面遠遠地應道:“是啊,史蒂夫,等會就走,讓巴基開車吧?好嗎?”
“……”
那個小鎮距離駐紮地並不遠,開車十分鐘差不多能到。
這幾天還在休戰期,人們從防空洞裏出來,像是要掘地三尺一般地尋找食物,找到什麼能塞進嘴裏的便趕緊塞,連新生的草根也不放過。
飢餓。
經歷過極度飢餓的人就都會懂,這是一種怎樣痛苦的狀態——讓人身體被摧毀,讓人精神崩潰。
能吃飯就好好吃吧。
跟着希德他們的還有一支小隊,是菲利普斯上校派出來尋找物資的。
希德卻知道他們根本不指望找到什麼。
出來只是給自己硬塞一點希望。
小鎮路邊上站着很多迷茫的人,看着被轟炸過的街道,眼睛裏默默地醞釀著眼淚,然後麻木地抬起手擦掉這淚水。
死狗死貓到處都是。
烏鴉站在牆頭冷冷地看着。
希德下車的時候聞到一股劇烈的惡臭味。
他微微皺眉。
他和史蒂夫巴基三人沿着街道慢慢地走過。
巴基和史蒂夫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戰場上的死亡和這裏的迷茫是兩種根源相同的痛苦。但是戰場上的死亡,史蒂夫和巴基已經逐漸習慣,而這裏的迷茫,是他們還未曾接觸過的黑色陰影。
這裏和美國不一樣,這裏是人間煉獄,是歐洲主戰場。
希德看見一個小姑娘坐在路邊發獃。
他走過去問她:“你怎麼在這裏坐着?”
小姑娘茫然地看着他。
希德這才想起來這裏不是美國,說英語他們很可能聽不懂。
於是他用當地語言問道:“你怎麼坐在這?不回去么?”
“沒地方回去。”
“防空洞呢?”
“人滿了。”
“……”
希德抬起頭環顧四周。
“你母親呢?”
“死了。”
“父親呢?”
“死了。”
“其他的親人呢?”
“沒有——爺爺奶奶,哥哥,還有我的達達,都死了。”
希德聽出來“達達”應該是小姑娘的寵物。
他蹲下身,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你怎麼辦?你現在能去哪裏?”
“等他們來接我。”
“誰?”
“爸爸媽媽,等他們接我去見上帝。”
“……”
“希德。”史蒂夫的指尖搭在希德肩上。
希德搖搖頭,用英語說道:“她沒有親人了,怎麼辦呢?”
“這裏有紅十字,他們會來接她。”
巴基在一旁說道。
“是嗎?那他們人呢?”希德質問道。
“……”
“只能等。”史蒂夫嘆息道:“沒有任何其他的辦法,軍營沒有她去的地方,除非等紅十字過來——這裏已經停戰了,暫時是安全的,你不用擔心。”
“希德,你要知道戰爭只能這樣無奈。”
“……”
小姑娘卻趁着他們幾人聊天的時候偷偷跑走了。
她應該是害怕穿着軍裝的巴基和史蒂夫。
“該走了。”
希德看着忽然間就空蕩蕩的街道,低聲道。
巴基負責帶的那支搜索物資的小隊在後面出了點小問題,他匆匆去處理了。留下史蒂夫跟在希德身後,兩個人默契地慢慢走着,一前一後,中間隔着的距離足夠寫下一首極長的情詩。
史蒂夫每一步都儘力走在希德的上一步中,儘力地寫滿這首詩。
“史蒂夫。”
希德在前面低聲喚道。
“嗯。”
“……”
希德又沉默了片刻。
“那天為什麼突然鬆開了?”希德問道。
史蒂夫清楚這是在問什麼。他有些狼狽地垂下頭看着自己的軍靴,眉頭緊皺着,正在思考一些平日裏未曾仔仔細細思考過的問題。
為什麼要逃避?
史蒂夫·羅傑斯,為什麼要逃避?只是因為你的好朋友巴基也喜歡希德嗎?還是因為你在感情這方面,根本就是個膽小鬼,和以前那樣孱弱的模樣沒有任何區別,就算如今擁有這幅強健的體格,你的心在希德面前也是一顆膽小的心?
“希德,我……”
史蒂夫忽然一個大步上前——這首情詩他終究是沒有耐心結尾了。
希德回過頭來,卻忽然大叫一聲:“史蒂夫,快躲開!”
在戰場上訓練后得來的敏銳的危險嗅覺讓史蒂夫早在希德出聲前便已經覺察到不對,他迅速抱住希德往旁邊一閃,躲開了一槍。
“是九頭蛇——我記得這個怪槍!”
史蒂夫低聲罵了一句,起身護着希德往車旁邊跑去,然後從副駕駛上抽出自己的護盾,衝上去砸暈了一個九頭蛇特工。
“希德,躲起來!”
史蒂夫的聲音遠遠傳來。
[該跑起來了。]
系統懶洋洋地提醒道。
“好吧。”
希德轉身跑開了。
留在這裏這只是累贅。
不如早點走。
“我總有不好的預感,系統。”
[閉上你的烏鴉嘴。]
“別這樣,我的預感一向很準的。”希德跑了幾步之後,在街道拐角停下來,喘息了兩下,往前又走了一點距離。
迎面走來一個男人。
他走過來,抬起手臂,槍口正對着希德。
男人將扣下扳機。
希德下意識地抬起手捏住那粒沖他高速襲來的金屬造物——這東西在他手裏被捏成一塊金屬薄片。
他抬起頭,玻璃藍的眼珠子變成了紅色。
“只是這樣嗎?”
惡魔低聲笑了幾聲,漂亮的皮囊下有什麼東西掙扎着就要破皮而出。
那個男人愣在了原地。
希德冷笑着將薄片反手丟回去,薄片硬生生插進男人的小腿里。
男人慘叫了一聲,轉身就跑。
[不能讓他走。]
“為什麼?”
[不想身份暴露就聽我的——殺了他。]
“希德!”
解決完人的史蒂夫跑過來,緊張地抓住希德的肩膀上上下下來回掃了好幾眼,確定沒事後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沒事就……”
“史蒂夫——”
希德破天荒地在別人說話的時候打斷。
史蒂夫懵懵地看着他。
“我有件事要去做。”希德扭過頭去看了看身後的街道,說:“如果你相信我,你就在這等我一會,我很快回來。”
“不行,太危險了。”
“史蒂夫。”
希德每一次喚史蒂夫的名字,都是溫柔的,這次也不例外,但卻總感覺多了一份讓人無法拒絕的嚴肅。
史蒂夫默默無言,低下頭去,忽然看見輕便軍裝內的藍色緊身作戰衣。
“我很快就回來。”
“……”
“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
“史蒂夫——”
“去吧,但是,帶上這個。”
史蒂夫遞過來一把槍。
“會用嗎?”
希德點點頭。
史蒂夫嘆了口氣,道:“我當然願意相信你,但是我擔心你,這不是我相信你就能解決的。”
希德忽然笑了一下。
“我知道。”
史蒂夫緊緊盯着希德。
片刻后,挪開視線。
希德轉身循着血腥氣往街道深處走去。
他在轉身離開史蒂夫的那一瞬間就卸下了所有溫和的偽裝。他面無表情,甚至因為要見血而隱隱興奮着。
這邊,受傷的男特工跌跌撞撞地跑到一個偏僻的小巷裏坐下,用隨身攜帶的手術刀將小腿處的金屬片挖了出來。
他看着被壓得幾乎已經和紙差不多厚度的金屬片,忽然笑了笑。
“好像發現一個秘密。”
“……”
隨便將小腿包紮了一下,男特工站起身,卻聽見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他敏感地轉過頭。
“你——”
“砰!”
“砰!砰!”
“……”
彈殼掉在地上發出的清脆響聲落在小巷子裏。
鮮血從傷口處流出。
牆頭的烏鴉冷冷地看着。
乾癟地叫了一聲。
希德收起槍。
抹掉臉上被濺到的血。
-
九頭蛇的突然襲擊打得史蒂夫措手不及。
他感到一陣后怕。
於是乎他加緊速度提升咆哮突擊隊內部隊員的實力,沒日沒夜地研究地圖和局勢,以令菲利普斯上校詫異的速度定製出了一套關於截取九頭蛇武器運輸火車的計劃。
關於這個運輸路線,史蒂夫還是最近才在腦海里的某個角落裏發現的——那時他前往九頭蛇的分基地尋找被俘虜的士兵們,救出巴基時路過基地的指揮室,在指揮室牆上的地圖看見了這條隱蔽在雪山中的運輸路線。
如果能截取到這一次的運輸,那麼他們軍隊的實力將會大幅提升。
菲利普斯上校很看重這次的計劃。
“不過,史蒂夫,我建還是議你先去休息一下比較好——雖然超級士兵血清讓你擁有了超人的體格,但是這身體也不是這樣給你隨便敗壞的……”菲利普斯上校放下地圖,看着仍拿着手電筒研究地圖的史蒂夫,難得語重心長地跟他說道。
被突然關心的史蒂夫有些發愣,說道:“我不是很累。上校,您先回去休息吧,我再看一會。”
“唉……”
菲利普斯上校嘆着氣,起身正欲離開。
帳篷外響起希德的聲音:“上校,史蒂夫——?”
原本安安穩穩坐在桌子邊上研究地圖的史蒂夫瞬間站起身來,沖菲利普斯點點頭,走了出去。
“你怎麼過來了?”
隔着帳篷,菲利普斯上校都能聽出史蒂夫語氣中顯而易見的歡喜。
菲利普斯拿出支煙,後退兩步坐進椅子裏,像是在思考。
外面兩個人依然在交流。
“我做了點東西給你吃。”
希德在昏暗的燈光下抬起眼瞼,溫柔的水光在那一雙玻璃藍的眼睛裏蕩漾而過,水的波紋溫柔地盪到史蒂夫心裏。
“這麼晚了……”
“你也知道很晚了啊?”
希德反問回去。
史蒂夫不說話了,拿着飯盒和希德坐在帳篷外的小凳子上,帳篷里透出來的微弱的光落在兩個人身上。
這是一個溫柔的夜。
晚風吹過來的時候帶着深夜裏,各類小蟲與草木的夢,五彩斑斕的,像是一個令人驚訝的奇妙世界。不論是落在希德肩頭上的月光還是棲於史蒂夫臂彎里的美夢,都是靜悄悄的,溫柔而凝固於時間某一角的。
史蒂夫期盼着這夜再長,再長一些。
吃完東西,眼看着天快亮了,希德提議說要去海邊逛一逛打發時間。
史蒂夫自然答應了。
軍營離海邊很近。
士兵們枕着海聲睡去又醒來。
希德站在懸崖邊上。
很多東西一瞬間塞滿了他的腦子。
“我做了一個夢。”
“嗯?”
“我夢見我死了。”
“……”
史蒂夫皺緊眉頭。希德能夠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不贊同的情緒——像是在埋怨他,不該在夢中這樣輕率地就結束了他自己的生命。
希德沖史蒂夫笑了一下,又低下頭去,摸着自己的手指思索。
懸崖邊上,野蠻生長的草沒住了人的腳。
風衝著黑色的海洋呼喊,海便憤怒地衝撞崖壁以回應風的呼喊。
它們一應一和,像是自然中最原始的歌。
希德的金髮在昏暗的天色下黯淡了下來。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憔悴,瘦了好多,站在風中下一秒就要被風帶走還給上帝似的。
他是留是去,都好像與任何人無關——這就是史蒂夫不安的根源。
史蒂夫抬起手想要抓住他。
卻又放下手。
你無法強求風裏的一團沙能被你抓在手心。
“史蒂夫,我討厭戰爭。”希德深吸了一口氣,面向懸崖,道:“戰爭只會帶來痛苦。”
“我的一切都被戰爭毀了。戰爭這令人憎恨的東西,它是造成一種讓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的,骨肉分離的痛苦的根源。”
“你看——人類被戰爭拖累成這樣。可是,他們仍然熱衷於這一項活動,哪怕他們根本不可能真正從這項活動中得到些什麼。”
“人類被慾望掌控。”
“自然也不會從慾望中抓住希望。”
史蒂夫看見希德好像要離開這個世界。
他渾身顫抖,他看着希德轉過頭來看着他,透過戰爭的種種陰霾,透過生與死,透過讓人寢食難安的痛苦,透過世間上所有的風,看着他。
看着他,讓他的一切都被俘虜。
“史蒂夫,等戰爭結束了,你能帶我走嗎?”
史蒂夫在名為希德的陰影下顫抖,甚至不敢相信這句話真的出自他口——這句話就像是史蒂夫在懸崖墜了太久而出現的一種,死前安慰的幻想。
像在做夢,腳踩不進實地。
“這不是做夢——英雄不會做夢,英雄只會將夢變成現實。”希德慢慢走過來,溫柔地牽住史蒂夫緊攥的拳頭。
“史蒂夫——”
“你是我的英雄。”
“為了我,就當是為了我,結束這場戰爭吧。”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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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還會有一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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